公元前301年,秦、齐、魏、韩联盟伐楚,楚败。前300年,齐、秦再次联合伐楚。为免亡国,楚太子横质齐,楚以割让越人故土东地为诺,盟齐。前299年,因怀王被秦王困于章台,楚太子横急于归国,乃告齐王:若放我归国登基,即兑现父王昔日承诺。齐王允准,放太子横归楚。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一、惊梦
坠,坠,不停下坠。
永无休止的降落,已成为绝对无可挽回的趋势,却毫无意外地感到无比惬意。
身的上方是迅速远去的黑夜,卷曲的檐顶,龟裂的红墙,断折的梁栋,锈暗的青铜,粉碎,熔融,兴高采烈地向坠落者作别,瞬息间,便驶入深墨一般的夜空,连阙阁塔尖在心头划下的影子也倏然不见。
而身下,却是万里之遥的晴空,清透却又模糊,被周边的黑暗遮掩着,迟迟不肯露面,如同深井底清澈的一汪泉水,让焦渴之人垂涎欲滴。
——想去吗?
忽然有一个声音,这样问道。
如果你想去,我就让你坠得更快些,但只恐,没这么惬意了。她说。
还不待回答,光与暗的界限便忽然模糊起来,眩晕开始了。
——没事的。
仍是那个声音。那是个女声,很亲切,很熟悉,平静无波。她这么说了之后,果然有股力量迅速抚平了身心的不适,随即,拉着身体急坠下去。
很快,身下的晴空就近了好多。
——快到了。
黑夜骤逝,光明越来越近,心绪也明快起来。只是,坠落者开始有种预感:一旦抵达那明亮的所在,一切也就结束了。
——没错。但,这样不好吗?
声音的主人忽然转过头来,明眸善睐,胴体姣美,毫无保留……
“啊!”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一个身着素裳的少女惶急地握住塌上女子的手,唤着她。
塌上女子猛地侧身,双手捂在胸口,努力抑住狂烈的心跳,喘息片刻,视线才渐渐找回焦距,被素裳少女扶着坐了起来。
“你怎么了……”少女忧心忡忡地扶着主人,帮她顺着气。
这是一间雅致的小室,髹漆屏风,红底黑纹的雕花漆案,嵌着松石的彩绘木床,茵褥绣锦。榻上惊醒之人,是楚国的一位巫女,名叫暮鸾。
“没事……”暮鸾坐稳,渐渐平静下来,轻轻叹道,“兮儿,我做了个噩梦。”
巫者的梦往往含有神鬼谕旨。兮儿闻言,顿觉心情复杂,难以答对,忙掏出丝绢,给暮鸾拭了拭汗。
暮鸾却发现了她的欲言又止,问道:“怎么了?”她打量着兮儿,注意到她衣摆沾上的橘叶,“……你是去了义父那里。发生什么事了?”
“这……婢子也只是听说。说不准,但,城里城外,到处都在传……”
“到底怎么了?”暮鸾也显得焦急起来。
“闻言说……说昭常将军他……他……”
“他怎么了?”暮鸾心中急跳,已下了塌,拉住兮儿。
“他反楚了。”
暮鸾的手僵了僵,并未说话。
稍即,她站起身来,赤足在青砖上走了几步,又转身坐到塌上。
“兮儿,帮我梳洗,我要出去看看。”
……
菱花红缀,罗襦凝香。
暮鸾坐着,任由兮儿为她梳洗。窗外晨光熹微,雀鸣悦耳,但她的思绪却早已飘回前年的郢都,雷声隐隐,风雨交加。
那时,汉江盛涨,霉烂的舢板顺风顺水肆意飘流。低矮的码头上所系小舟已被狂风掀翻,倒扣在水面上,随着浊浪机械地一起一伏,隔着灰灰的雨幕望去,浑如一只只大鳖。
城西被雨水浸坏的几处房舍,虽然派人重新修补过,然而霪雨不断,又怎能真的修缮完备?
就在风雨交加的那一刹,几间房竟眼看着摧圮倾塌了!……
闪电照亮了天空,照亮了人们慌乱的眼神,同时也照亮了一个梦幻般的身影——有一人腾跃在雨中,亦如闪电般,伸臂顶住了那排房舍最前端的椽子,硬生生把轰塌崩溃的势头缓了一缓。就在人们惊惶逃出的时候,那人又换腿迅捷一带,拨得些碎石落瓦逆风散去。随即他疾扫而下,顺手带出了两位不及奔逃的老人。
雷电过后,房舍彻底坍塌。那个救了人的,又不知是去另外哪间房舍檐下了。
当时,暮鸾虽然年少,却担着大巫的职责。她站在高处向云神丰隆祈告的间歇,一眼便认出了那人。
……时至今日,暮鸾仍清楚地记得,自己那颗隐藏在盛妆华冠、曳地巫袍之下的少女之心,是如何跃动了起来。
烈风中,年轻的女巫张开臂膀,舒展袍袖,在台阁之颠与神灵对话。然而,她眼中的云中君遨游四海,帝命五方,灵动飘渺,剑眉朗目,神采分明是那人的模样!……
楚将昭常大了暮鸾七岁。在楚国,除了义父,她最熟悉的就是他。那人常来看望义父,两人谈天说地,年少的她虽不太懂,却惯于偷听。
她曾对他说,她是越女。他却说,巧的很,他也是越将。
“你骗人”,那时的她嘟起小嘴,一副愤愤然的神色,“昭、屈、景氏同为芈姓,你明明是楚之公族。”
“小丫头知道的还挺多。”昭常笑了,“但我可没骗你。我母亲是越人,小时候,我在越地长大,及至成童,才回楚国服役带兵。”
“带兵攻打越国?”
“最早是戍边,后来,楚军深入越地,我也随军驻守。齐国也想攻越,越国将领却更愿归降于楚。”
“为什么呀?”
“一母同胞啊。我,不就是越女之子?”
暮鸾不明就里地看看他,直至昭常的唇角笑意渐浓,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真挺厉害的。”她啧啧道,“年纪轻轻,就位列将军……看来,公族毕竟是公族。”
她手里玩着一棵芣草,看着东边天空悠悠流云,抿着唇道,“我和你恰恰相反,自小儿就被带到了楚国。我不记得我娘,只记得爹爹。”
“想家了?”
昭常的声音很温和,一点儿不像带兵打仗的将领。他将马鞭收起,拍拍马臀让它先走,静静地听着暮鸾说话。
但暮鸾只顾玩弄手中的芣草,良久,才开口道:
“……义父收留了我,对我说,庚寅之日出生的女孩,可不多见。让我跟着他,修习文章之道、巫祝之法。渐渐地,他的样子就和爹爹的样子重叠了。现在……”她有些颓然,叹道,“我竟连爹爹都记不清了。”
昭常没再说话。
暮鸾记得,那人沉默一刻,便吹响哨声,唤道:“好姑娘,回来。”
她心里突地一跳——自己不过是个小丫头,这里又没有别人,他是在唤谁?
或许早在那时,年少的她对他已隐约有了一份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思。
然而,当那高大硕健、通体枣红的马儿回转头来,暮鸾才讶然咋舌——这种称呼,竟然是马的别号么?
“你唤它‘姑娘’?”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有什么!”昭常笑得眉眼弯弯,“‘御尘’是匹母马。别看她骁勇,可是很乖的,绝不会伤到你。”
他刚说完,暮鸾只觉得眼前一花,呼地一下,自己就离了地。还来不及惊呼,却又被转了方向,跨在高高的马背上。
昭常坐在她身后,用臂膀圈住她,也稳住了她砰砰直响的心跳,指挥道:“别怕,你昂头看向东方,就还像刚才那样!”
他的下颏贴着她的头顶。他说话时,她的发丝都颤动起来,竟感到整个身体都被一种陌生而温暖的气息包围了。
她试着微微坐直身体,听从他的指挥,慢慢昂起了头。这个姿势,使她的后脑与身后那人的咽喉贴得更紧,本已渐趋平静的心跳又禁不住快了。
但下一刻,暮鸾却忘却了羞涩,欢呼起来——她分明看到,远方千山一碧,水天一色,一行朱鹮正掠过云底,日辉如霰,映在那些红白的翼上,泛出一片霞光。它们振翅高翔,乘风而上,似鸾鸟一般。
“真美!”暮鸾由衷叹道。然后,她就感到脑后,昭常的喉结动了动,随即,那人把马鞭一指,叫道,“坐稳了!”
随即,风入捷蹄,飒沓如飞。
那年,他二十一岁,而她还未满十四。
一年后,义父被小人中伤,离开郢都。迫不得已,年少的暮鸾接任大巫之职。这段日子里,昭常一直是她心中的支柱。
他告诉她,终有一天,她一定能回到自己的故土。他还在自己府邸之侧,为她安排了居所,方便就近照顾。
近年来,战事愈紧,他频频戍守,她则占卜行祝。每当这时,她心底往往涌起一股怆然而又坚定的力量——她总觉得他们是战斗在一起的。
就像那日,他在风雨中救人,而她在高台求告那样。
后来,义父回都了。国事虽然繁忙,她却安心不少。再难的事,只要有人去坚持,总会有出路……
“姑娘,好了。”兮儿的声音拉回了暮鸾的思绪。
“嗯。”她没再对镜细瞧,直接站了起来,问道:“兮儿,你相信昭常将军吗?”
兮儿一愣。
还不等她答话,暮鸾笑了:
“我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