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响玉波的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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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自明不知道,这场如此浩大且不停歇的雨怎么会下在这样一个北方的春天。雨水噼里啪啦地打着伞盖,声如鸣锣。他担忧地抬头仔细查看,生怕这把发秃齿豁的老伞突然绽裂。脚上,那双才穿不久的金利来皮鞋鞋底粘上了厚厚的泥巴,腿抬得很艰难;鞋上面溅满了泥水,泥水渗透,湿了里面的袜子;裤管也被雨水打湿,整个的身体都像浸泡在了这场雨中,由里向外都觉得冷。他用那只不撑伞的手裹紧薄棉夹克,用尽全力往前面那个充满哀伤的地方走去。

远远的,唢呐声已经传到他的耳朵里,紧接着是笙、镲、锣的声音。自从离开家出去读书、工作,他就很少再听到这些声音了;现在一听到这些,他立刻回到年少时候那种悲伤的心境。从他记事起,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村子里有人老(死)了。死是一件让人悲伤的事,所以,这些声音注定是悲伤的声音,这是跟饿了就要吃饭、困了就要睡觉一样平常的惯性思维、条件反射;即便之后在并不悲伤的场合听到这些,他还是会立刻悲伤起来。

刘自明家在西头,玉波家在东头。他走的是那条自东向西,需要拐过院墙而延伸到玉波家门前的泥泞土路。路走到尽头,他便看到了靠墙支在低矮的门楼西侧的白色帐篷,下面是一张凸凹不平的老式八仙桌,几个吹打匠坐在靠墙的一边。雨猛烈地击打着帐篷,雨水顺着边角哗哗地往地上流,八仙桌上也湿漉漉的。一个女人坐在最里面,肥肥胖胖,却穿着紧身的棕色外套,头发稀疏,却扎着紧贴头皮的高马尾,眼睛贴着假睫毛,脸上扑了厚厚的粉。她拿着镲有节奏没感情地打着,刘自明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或许她本来就没有表情。剩下的几个全是老爷们,他们的身体因演奏乐器本能地晃动着,脸上也看不出表情,只是专注地在那吹吹打打。他们的魂仿佛随着雨水流走了,这样的画面加深了刘自明因这些声音触发的伤感。

几个人看见刘自明过来,眼珠都没有转,像他是透明的。刘自明只好也把自己当成透明的,经过他们,穿过低矮的门楼,进了院。

不到晚上泼汤的时间(本地人去世之后一般停三天,每天早中晚各一次。由吹打匠在前引领送葬的队伍往一个固定的地方走一趟,烧一趟纸钱;队伍最前面两个人抬一小罐水,边走边往地上泼洒,称为泼汤),院子里没几个人,但建新在。他是玉波丧事的唱礼人,也是玉波和刘自明一起长大的发小、好兄弟。见他进来,穿着军绿劳保鞋、挽着裤脚、抽着烟的建新赶紧向门口这边走,他迅速掐灭了抽了半支的烟,引着刘自明叩首,接着进屋。

玉波家的头发凌乱地散落着,脸色惨白,双眼通红,看见刘自明进来,由身边一个中年妇人扶着站起来。她的黑色衣服上沾满干燥的黄土灰和灰白色纸灰,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虚弱,并充满深深的绝望与痛楚。刘自明走到她跟前,跟她说:“嫂子,节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开始放声地痛哭,哭了几声,她叫起跪在棺材旁边的儿子,说:“小天,过来谢自明叔。”小伙子站起来,眼神躲闪,带着青春期孩子特有的害羞,拘谨地说:“自明叔,感谢您来看俺爸。”刘自明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好孩子,好孩子,好孩子……”小伙子穿一身白色孝服,戴白色孝帽,嘴上一圈富有朝气的、细细的绒毛,这种充满倔强的、积极向上的生命力,与这个灰色的环境对比鲜明,让刘自明禁不住感叹:自己也老了。

没在屋里多呆,建新领他到阳台门口的桌边坐下,给他一杯热茶,问他:“才到?”

一口茶下去,刘自明心里暖了一些,他看着院子里仍然不见小的雨说:“嗯,雨大,路不好走,多开了个把小时。”

“预报明天天晴,是个送殡的好日子,比今天强,玉波有福。”建新看看天,再看看雨,无奈道。

“走得这么突然?什么病?”刘自明问。

“怪病,和几个以前老的人一样,突然止不住呕吐,吐出来的全是黑水,等到再吐不出,就没了气。”

刘自明想象玉波最后呕吐的样子:他可能就坐在堂屋那桌子旁边,低着头,吐出吃进去的饭,再是吐出喝的水,再接着吐出止疼的药,再接着还能吐出什么?再吐,还能吐出胃?吐出五脏六腑?他大概是用尽全身力气,想吐它个干干净净,直到最后,没有什么能吐的了,气也用完了。刘自明断定,玉波最后肯定是瘦削无力的,而不是他印象里那个白白胖胖、浑身气力、爱笑的玉波。

建新接着说:“头半年我看着玉波的脸色就不好,人也瘦了些,说话时嘴里总有股怪味。我跟他说去查个体,他不当回事,一天班不耽误。”

院子里开始上人,不一会,一条稀拉拉的队伍跟着吹打匠上了路,泼汤去了。建新也跟着去了,哪里也离不开他。刘自明留下来,按礼数,这种情况他不必去,玉波家的也留在家,她还是由那个中年女人陪着坐在地上,暂时停止了哭泣,眼神如死灰一般绝望。刘自明走进堂屋,并不和她说话。他和她不熟,他只是想离玉波近一点。他端详整间屋子,正对着门的墙上有张相框,里面有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多是全家福。屋里家具简陋粗糙,几个不知装着什么的蛇皮袋子摞在角落,屋子里充满霉变、腐烂的气息。刘自明不知这是玉波的身体散发出的还是屋子里本来就是这股味,这味道让他很不安、很担忧。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又开始堵得厉害,他怀疑自己也得了怪病,极度恐惧。他又退回门口那张桌子,一个人坐在那里。

去年这个时间,学校组织例行查体,报告显示他的肺部有两个磨玻璃结节。那几天,他处在极度的恐惧中,查了很多资料,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时就觉得胸口堵,身体不好了。好在半年后去复查,结节没长,他才稍微把心放下。这次,玉波走得这么突然、这么快,他开车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害怕,觉得自己体内的结节在滋长,他好像听到了它们长大的声音,仿佛看到它们从豆粒大小长到了拇指那么大。它们在膨胀、膨胀,他觉得有一天它们会撑破他的胸腔。他断定,玉波肯定就是这样,有坏东西在他体内悄悄生长,慢慢消耗他的精气和营养;坏东西长得越大,好东西越萎缩,直到被坏东西全部吃掉。

玉波的离开,让他不得不正视衰老和死亡。他们也曾是孩童。那时,村里有养蚕的人家,种一片看不见边际的矮齐桑树,桑椹开始见红,玉波总能头一个发现。他们一帮小子一股脑儿钻进去,吃个昏天暗地。玉波对好吃的有天生的敏锐,他摘的桑椹总是又大又甜,刘自明忘不了玉波那胖乎乎、脏兮兮的小手,往他面前一伸,来:“吃俺摘的,吃俺摘的,比你摘的甜。”刘自明吃一个,果真,连忙把自己手里干不拉叽、营养不良的那把扔掉,狠狠地吃起来。

那时的刘自明就像他手里的那把桑椹,黑黑瘦瘦,因为吃不饱、吃不好。家里有个哥哥,爹娘只会种地,饭总不够吃。玉波则像他自己手里那把水润甘甜的桑椹,胖虎结实。玉波他爸在集市打包子,玉波总能吃上白嫩嫩、热乎乎、香喷喷、底部金黄酥脆油亮的水煎包。玉波自己吃还不算完,有时趁他爸不注意,偷偷拿两个塞给刘自明:“吃,俺爸打的包子,忒香。”虽然爹妈教导,不能随便吃人家的东西,家里有啥就吃啥,小孩的意志力哪抵得上美食的诱惑力?刘自明像一只饥饿的小狼,包子三下两下咽进了肚,很多时候根本没尝出包子馅的味道,嘴里只留下包子皮的脆香,让他咂摸很久。这包子,多少次出现在刘自明的梦里,在那年少饥饿、营养匮乏的时光里,满足了他对美食最初的欲望。

一上完初中,玉波就去学了唢呐,他自小好这个。村里有泼汤的,他一步不拉地跟着看着热闹,还跟刘自明说:“看那个吹喇叭(他们管唢呐叫喇叭)的,真带劲!这声音,真带劲!”刘自明没觉着那声音多带劲,只听出了难过、哀伤。乡下有个说法,干吹打的活计是折寿的,吹唢呐送亡人上路,招魂灵厌恨,会短命。可玉波的师傅干了一辈子吹打,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玉波不信那一套,用师傅来堵大家伙的嘴。即使这样,玉波爸也不愿玉波去干那行,他那包子锅还打算传给玉波呢,可包子香怎么抵挡得了那勾人心魄的声音?唢呐的声音带着无尽的魔力,拉着玉波走上吹打匠的路。

在刘自明埋头苦读的时候,玉波奔走于一场又一场的丧事,几乎每天都在面对普通人最害怕的死亡。刘自明觉得,从那时候起,玉波就已不害怕死亡。年纪轻轻,玉波已然是一名成熟的吹打匠,吃喝不愁,红事白事,人生最大的事,不管主家条件怎么样,总要拼尽全力把事办得像个样:吃喝不能差。上几瓶酒,吹打匠喝得不多不少、恰恰好的时候,往往能吹出打出最响亮、火候最好的曲子,像是牡丹中最饱满富贵的那朵,玉米棒子中最金黄结实的一穗,葡萄中最圆实甘甜的那串,河流里最奔腾汹涌的一条,白云中最洁白的那片,雄鹰中翱翔得最高最勇猛的一只。

刘自明在县城读高中,坐城乡公交车颠簸一个小时,一周回家一趟。要是没有活,玉波就骑着新买的摩托在村口的站点等着。刘自明下了车,玉波载着他去镇上的小馆子吃饭,他知道刘自明吃不好,用最朴素简单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友情。看他挺着鼓鼓的肚子,爽快地付钱,刘自明觉得他身上充满义气,可以和武侠小说中的带头大哥媲美。在以后,他走向残酷的社会,被排挤的时候、遭到背叛的时候,他越发怀念和玉波这简单纯粹的兄弟感情,越知道真情难能可贵。玉波一天天圆滚起来,刘自明考上大学的时候,他的体型已有两个刘自明宽,这样的玉波,底气足、气息稳,吹起唢呐才是真带劲。

送葬队伍回来的时候,仅剩下几个人。队伍大多是本村近门的平辈晚辈,回来的路上,到了家门口就回了家,这是很平常的事。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小天的衣服已经湿透,嘴唇发紫,直打哆嗦。刘自明看了很心疼,赶紧给他递一杯热茶。小伙子带着感激的心情接过去,一口喝下,谢了他,进屋换衣服去了。刘自明觉得和小伙子的距离瞬间拉近了。男人之间的交流简单直接,刘自明虽然没有儿子,但作为老师,他教了一批又一批这个年龄的孩子,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好小伙子。他走路稳实,一看就不是那类浮躁的孩子;他的眼神害羞但清澈,一看就心地善良;他说话语气坚定,一听便知能坐住了静下心学习,不怕遇到困难。小伙子长得像妈妈,只有厚实的嘴唇和玉波一个样,个头跟玉波差不多,却比这个年纪的玉波瘦很多。

玉波干这行当,天天在外奔波,主家要是远地方的,三五天不回一趟家,农村人本来又有偏见,直到三十多岁才找了个同行姑娘结婚,生了这孩子。刘自明记得清楚,孩子生下来不多长时间,他回来看见玉波比任何时候都喜庆,抱孩子给他看,嘴里说:“自明,你看,全乎的儿子,没长尾巴。”之前,玉波一直害怕俩人生出的孩子不正常,村里人都说,两口子都干这行,怕是生不出孩子,生出来也长尾巴。有一段时间,玉波说:“不生了,不生了,这样也挺好。”看惯了死亡的玉波,再看什么都无所谓了。生了孩子之后,孩子妈不再出工,在家种地照顾孩子和老人,只玉波一个人出去。

刘自明的奶是玉波亲自吹打着送上路的;不只刘自明的奶,村里老了人,都是玉波张罗着给送上路的,那是十年前了。那以后没多久,玉波就不干唢呐匠了,文明新风吹进村子,年轻人都出去天南地北地闯,这套形式淡化了。有的人家老了人,不请吹打匠,走新形式,玉波终于闲下来。又两年,搪瓷厂开起来,玉波进了厂,过上了踏实日子。

天黑下来,建新让刘自明回家,他说:“明天才是最大的日子。开了一天的车,又冻了一下午,回家睡一觉吧,这里有我。”

刘自明也觉着既冷又累,便回了家。进门时,九十七岁、瘦精精的爷还没睡,半躺在沙发上听刘自明年前给他买的新收音机。爷天天听新闻、听故事、听评书,不出门也知天下事。见刘自明回来,爷说:“回来啦?多少年没听到这么一场吹打了。现在村里老了人,不兴这个啦,马马虎虎就走了。玉波这场吹打,是这个……”爷说着,竖起了大拇指。村里九十多岁的老人没几个了,九十七岁的爷耳朵有点聋,眼有点花,但不糊涂,刘自明觉得没有什么能逃过爷的眼睛。

刘自明问:“爷,村里的怪病你咋想?”

爷说:“越新潮的东西,越高超的技术,带来的病越怪,越难治。过去的病,喝几副中药就好了,现在的洋病怪病,什么也治不了。”

刘自明再问:“爷,咱这落伍的村子,还有新潮东西?高超技术?”

爷说:“大城市的新潮、高超和咱小地方不一样,大城市淘汰了,才落到咱这小地方。你不在家不知道,村西头那搪瓷厂,不就是城里不要的?村里图每年那点地租,让它落到这。见天地往外排污水嘞。”

刘自明想起自己曾经还为那搪瓷厂写过一篇文章,登上了报纸,让它出了个小名,便问:“爷,不都说那厂子对咱村里贡献老大,解决了一半村民的工作,让老百姓挣到了钱嘛?哥和嫂子不都在那?干得还挺好。”

爷说:“你个大学生,人民教师,不知道万事有好也有歹。村里人是挣到了钱,可也要付出代价,你不见那流出的水,白的黄的红的黑的,啥色都有;你去看看那厂子附近的地,都变成了什么色。我看,玉波他们生怪病,跟它脱不了干系。”

爷说到这,刘自明突然记起,一两年前,玉波跟他微信聊天,说起过那搪瓷厂。他赶紧拿出手机,去找和玉波的聊天记录,使劲往上翻,找到了,玉波当时说:“自明,哪天你回来,我给你找点写的,我看咱村那搪瓷厂你可以再写写,在里面干活,觉得味老大。”刘自明回他:“搪瓷厂不是咱村的招牌吗?都靠它吃饭嘞,有环保部门监管着,问题不大吧?”玉波回:“你等有功夫回来看看就知道了。”刘自明当时不知道这是玉波在向他求救,以为他只是随便一说,同时也想到如果真的去写这么一个负面的东西,对村里对镇上必定会产生不好的影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很快把这事扔到了脑后。现在看到这些信息,想到玉波走得那么快那么痛苦,刘自明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害死玉波的凶手之一,内心开始如刀割般疼痛。

不过,爷的这番话,算是擦去了原本盘绕在刘自明脑中的疑惑和对死亡的恐惧,怪病不怪,兴许就是水污染导致的。刘自明扶爷上床躺下,爷突然冒出一句:“玉波憋屈呀!”

爷果真什么都知道。最近这些年,刘自明每次回来,玉波都会拉着他,远远地离开村子,找一个无人的地方,跟他倾诉那些不愿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在冬天,他们穿戴厚实,踏过洁白的雪或者越过凄冷呼啸的北风,停留在一处洁白或枯黄的草堆。秋天,他们去刚刚收获,还留存着玉米成熟香气的玉米秸秆地。夏天,穿过蝉鸣虫叫的高耸密林,去那条汩汩奔流的河边,躲进深深密密的芦苇丛中。春天,就到那远至天际、碧绿油亮的麦地去。这时候,玉波才敢拿出他的唢呐,毫不顾虑尽情地吹起来,他要吹它个天昏地暗。

玉波总是小心翼翼地问:“自明,你不膈应吧?”虽然一听起那些声音,刘自明就感受到死亡,但还是会回他:“不会,你放开了,尽情吹。”这时,玉波就会唠叨:“她们不让我在家吹,说家里没死人,不能吹,说这玩意吹了这么些年,还没吹够吗?它跟了我多少年,看着它落灰,我心里不落忍呀。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只能去摸摸它。”刘自明能说什么?总不能鼓励他在家吹,只能劝他放宽心,多管管孩子,心里就好受了。有时,玉波会哭起来,说他在厂子里干得不舒心,就那么个活,在那么个固定的地方,反反复复,一干干一天,看不见个头。刘自明看他头发白了起来,皮肤皱起来,唠唠叨叨的玉波越来越没精气神,一年比一年没有光彩,一种颓废从内到外一点点染透了他。想起这些,刘自明落入无尽的悲伤与怜悯之中,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去,陪玉波走最后一程,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

刘自明换上干燥的厚棉衣和厚裤子,又找出一双建新那样式的劳保鞋穿上,再往玉波家里去。雨小了些,可还是下个不停。去玉波家的小路没有路灯,天黑得彻底,土路更泥泞了,刘自明却走得快了许多。换了鞋,他觉得走路轻快多了,不怕弄脏也不怕弄湿,他这才明白,原来下午让自己受累的不是泥不是雨而是自己的鞋。

当他怀着对玉波深深的歉意和对兄弟之情久久的怀念重新回到玉波家时,他觉着屋子里的人看他的眼神不同了,那眼神里含着理解和认同,让他感觉他不再是常年离家对他们不管不顾的外人,而是和他们站在一条战线的亲人。他坐在他们中间,守着玉波,心里如得到了宽恕般舒适。

刘自明看到了最后的玉波,他静静地躺在那,那是通体灰暗的玉波,冰冰凉凉,不哭不笑不再唉声叹气不吹唢呐。他停止了一切生命活动,一种奇怪的气味从他身体散发出来,加深了刘自明对死亡的认知和恐惧。快到清早的时候,刘自明和其他人一起,抬起玉波,送他上殡葬车,刘自明觉得他那么重,那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车开走的那刻,刘自明浑身在颤抖,他握紧自己的拳头,让整个身体紧绷起来,以此减轻内心受到的冲击。

晌午头,吊唁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刘自明不知道突然之间从哪里冒出了这么多人,大多他都不认识,院子里没了下脚之地。刘自明到院子外面,找了个空地,一根一根不间断地抽起烟来,在烟雾中,他的心得到片刻宁静。人越来越多,哭声掩盖了吹打声,悲伤以强大的力量穿透了每一个人。

建新指挥女人们加紧缝制孝帽。没人想到会来这么些人,孝帽不够,白布不够,现去布店扯。建新说,乡亲们还是有情有义,外面世道再变,乡里乡亲的情分不断,咱十里八村的朴实地道不变。建新说,玉波这辈子,不长,可值了!他在世时大家不言语,可都没忘记他的好,人活着还求什么呢?建新说,那几个吹打匠,都是以前和玉波一块跑活的,知道玉波没了,一分钱不要,请下假耽误活,自发过来送他,这份情谊难得。建新已然成了村子里的领军人,他扎根在村里,对村里的人和事,对村里的习惯和规矩比刘自明这个知识分子懂得多得多,他掌控大局的能力让刘自明自愧不如。刘自明意识到,他离开的这些年,他的伙伴们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已经有了不小的作为。

最后一趟送玉波上路(骨灰入坟地),队伍绵延了半个村子的路。这么多人来给玉波送行,刘自明突然想起爷竖起的大拇指,爷肯定也会竖着拇指说:“玉波走得,值了!”那几个吹打匠完全变了样子,和刘自明昨天看到的死气沉沉相比,他们活了,他们卖力地全身舞动起来,他们奏出的声音变得热情、激昂、快乐起来了。刘自明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些声音如此激越、鼓舞人心,它不再悲伤,它让人内心振奋,让人觉得死亡并不可怕,死亡是获得了新生,让人走向另一个极乐世界。曾经,玉波也是这样送走了无数人,现在,玉波走得不会孤单,他送走的那些人,都在那鲜花盛开的地方,盛装等待他的到来。刘自明仿佛得到了救赎,玉波在那,他以后也不会孤独。

处在父亲死亡悲痛之中的小天,在送走父亲之后,带着渴求的眼神用已经沙哑的声音留住了刘自明。他从大衣柜的深处拿出把唢呐交给刘自明,刘自明看一眼,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仿佛玉波回来了。

小伙子说:“自明叔,俺爸还好好的时候说过,这喇叭只有你懂,让我早晚把它给你。”

刘自明并不意外,他问小伙子:“知道你爸为什么这么说吗?”

小伙子擦去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说:“知道,俺爸成天吹给你听嘞。只要你回来,俺爸就和你出去,他说你叫他出去吃饭,其实你们俩跑得远远的,他就给你吹曲儿,一直不停吹。”

这让刘自明觉得意外,但转过来一想,也正常,有一次他们出去,他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估计就是这孩子。他问:“跟在我们后边了?并且没告诉妈妈?”

小伙子点点头,说:“不想让她们知道,知道了又要叨叨。俺知道,俺爸只有吹喇叭的时候才自在。”

刘自明看着小伙子坚定无畏的眼神,感受到了一种男人之间的默契,这懂事的孩子注定要比他和玉波强。想到他还是个高中生,刘自明嘱咐他:“好好读书,不管在哪里,读书都是成功唯一的捷径。你只管好好学习,其他的有叔在。”

小伙子的语气变得坚毅又幽远,他冷静地说:“叔,俺学得还不赖,考上个重点不成问题。从小俺爸就教导俺,要做个像你一样有学问的人。他说,你是他最佩服的人。”

他的话,让刘自明对玉波的歉意又深了一层:这么些年,每次短暂的回来,只顾去热闹,没注意也没辅导过玉波这孩子,好在,他成长得很不赖。

小伙子说:“俺爸知道他自己得病,就是不舍得花钱。他说这病是绝症,没法治,他说他不怕。”说到这,小伙子哭了起来,“好几次,俺回来,看见他坐那也不言语,脸上直冒汗。叔,他是很疼吧?他从来不说出来,都是自己忍着。”

刘自明点点头,看着孩子,说:“你爸是个好样的,我们几个都比不上。”

拿着玉波的唢呐,刘自明又折返去玉波的坟地。刚刚,跟着送行队伍一起走,刘自明没留意,这会刘自明才注意到,雨后的大地,笼在氤氲的轻薄雾气之中。天并没有放晴,还是高高低低的乌云在其中穿行,空气里弥漫着刚刚烧的纸钱和纸扎的气味,在这气味之下,掩盖不住的小麦和野草的青葱气息一点点溢于其上,渐渐将其淹没。玉波的坟对着宽阔的大路,在这里,他终于可以不再憋屈,可以敞敞亮亮了。刘自明围着它,用脚一点点压实周围的泥土,就像整理玉波的衣物一般仔细。

最后,刘自明仰起头,拿出那唢呐,含在嘴里,嘴唇紧紧闭住,深深地吸一口气,屏住呼吸,那口气从小腹底部上到丹田经由胸腔最后从唢呐口喷薄而出,唢呐发出一声高亢有力的吼叫。刘自明知道,这声音冲天而上,可以瞬间冲破不远处那团黑低的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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