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漂男陈一飞

这是陈一飞来深圳的第600天。

确认公司已经没人加班后,陈一飞关了总开关,锁好大门,打开手机闪光灯,一步又一步挪向应急通道的楼梯。

大厦的走廊灯早已关闭多时,四下黑黢黢的楼道里,零星飘来楼下烧烤的木炭味和肉香,这让陈一飞不至于怀疑自己到了地狱。地狱里可没有这等饭菜香。

大厅的保安陈伯已在会周公,哈喇子流满早已发黄的登记簿,旁边的收音机还断断续续在说着单口相声。

陈一飞迈步走出大门,一股子羊腰子的腥味、烤茄子的蒜香味窜入鼻孔,直探五脏六腑。他感觉一下子回到了人间。

陈一飞摸摸瘪掉的肚子,照例在烧烤摊前选了好一阵,最后要了份10块钱的炒米粉。绕过七拐八拐的城中村,在家门口的小卖部买了罐4元的哈啤。上楼,属于陈一飞的一天才刚开始。

指针指向1点,陈一飞吃完炒粉,把最后一口啤酒灌入喉中。当啤酒不再冷冰冰,就像冷艳的美女卸下伪装,转而娇媚。一切却索然无味了。

洗完澡擦干身体,打开半截身子入了土的古董风扇,陈一飞躺到床上。老风扇吱呀呀地叙说着陈年旧事,陈一飞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开始思考人生。

其实也没什么人生可想,他无非又问自己,为什么来深圳,我什么时候可以发财?

大概两年前,陈一飞的村子里爆了个大新闻。菜市场里卖猪肉的朱婶的大儿子在深圳发了财,听说搞了什么共享货币,一夜之间就发达了。然后衣锦还乡,在村口放了个288响的“威震天”。

平时寡言少语的朱婶,那天话出奇的多。一个个地跟乡亲们解释到底啥是共享货币,恨不得把专业术语都打印出来,全村一人一份,好让大伙都学习学习,然后一起致富。

陈一飞他妈也动了心思,心想着朱婶那儿子,从小成绩就不如自家陈一飞,凭啥是他发了财?原因就是他学会了这共享货币!

回到家,看到陈一飞还在被窝里,她气得一下子把陈一飞像提小鸡一样抓起来,把共享货币的资料就往他脸上拍过去。

“一个月内学会,然后去深圳,发不了财别回来!”

陈一飞还没醒透,猛然间只听到“深圳”两字,好熟悉的地方。

他突然想起,自己喜欢的晓晨不正是在深圳吗?看来是命运使然啊,自己最终是要去深圳的。

(一)南下

死皮赖脸磨了好一阵,陈一飞拿到了南下的资金——老妈抠抠索索给的3000元。

再加上一堆被褥、水果、衣服,确保自己即使在深圳没地住没饭吃也死不了后,陈一飞搭上了南下的火车。

火车走了三天两夜,买了硬铺票的陈一飞差点没把一身骨头颠散。窗外,熟悉的风景一帧帧快速闪过,然后越来越多陌生的高楼大厦撞入陈一飞的眼帘。

当灰瓦白墙、红花绿树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一栋栋墨蓝色的大厦和人头攒动的街道时,陈一飞知道,深圳到了。

陈一飞走出火车站,热情的大叔阿姨们迎面送来唾沫星子:“小哥打车不?市区80走不走?”“靓仔住店吗?”陈一飞知道这些人心可黑着,宰人的技术比村里的庖丁还要厉害。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挤出人群。

火车站大门旁边的灯箱上,“来了就是深圳人”几个大字耀眼地闪烁着,豪情壮志的一飞大喊:“深圳我来啦。”

但行人也不侧目,他们见多了这些喊口号的外乡人,来来去去几多春秋,还不是有的人来,有的人头也不回地走?

陈一飞决定先找个落脚的地方。他想起了发小东强,这位发小跟某位大佬的名字颇像,就连职业也像。一飞听他说过,他在深圳做电商。

打开通讯录,一飞找到联系人那行,按下了“东子”,手机那头传来“也许我没有天分,但我有梦的天真......”《追梦赤子心》!一飞刚想跟着哼出来,电话那头却蓦地接通了。

“喂......哪位?”

“东子,我来深圳了!今晚咱先来上一箱老青岛!”

沉默半响,那边终是开口了:“啊一飞你也来啦?我这个......今晚要加班,不如你先来我公司,等我下班了咱再去我那?”

”行,你公司在哪?......”

下了计程车,待一飞大包小包地卸下行李,师傅便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让一飞结结实实吃了一顿尾气。

“真他妈晦气!收了老子60多,也不知道态度好点。”一飞骂骂咧咧,抬头一望,XX创意产业园在头上闪闪发光。

说是产业园,里边零零星星就三四家小公司,一飞废了好大劲,终于摸到了东子所在的电商公司。

已是晚上10点半,办公室却灯火通明,里面一水的年轻人,正忙得不可开交地打电话。一飞一眼就认出了东子,戴着耳机,正劈里啪啦地敲击键盘。

东子瘦了,眼眶发青,一脸死灰色,眼睛半闭着,嘴里嚼着槟榔。最惹眼的是他一头枯草般的头发,像极了村里的老疯子,三四天没洗头那样。

一飞悄悄走到他旁边,碰了碰他的肩膀。东子过了好一会才转身,眨了眨眼睛,叫了出来:“啊一飞你咋进来了?你先出去外头等我,等下主管看我没好好上班,要扣我钱的!”

一飞悻悻然地走了出去,瞥见这里面热火朝天的年轻人,个个跟僵尸一样。大晚上的,千万别见鬼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了拍一飞的肩,一飞从瞌睡中惊醒,看见了面无血色的东子,吓得叫了出来。“干啥呢?别嚷嚷,里头还有人呢!”

“卧槽这都12点了,你们还没下班?”一飞伸手抓起三袋行李往肩上扛。

“这还早着咧,我跟主管请假早点走的。深圳是这样的啦,哪像乡下那么安逸?在这里,不努力你就会被抛弃。”东子看了看里面的人,神色有点紧张。

在楼下吃了顿烤串,喝了两瓶老青岛,东子就摆摆手不喝了。“明儿还要上班,下次再喝顿大的。”这顿饭吃得意兴阑珊,一飞心里不痛快,却也没说什么。

跟着东子走进巷子,长长的路却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灯,橘黄色的灯光在地上有限地画了个圆,看得出地上都是水。这里终年难见阳光,积水排不出,散发着淡淡的屎味。

洗漱完毕,一飞翻身想找东子聊聊深圳,聊聊梦想,却不知何时东子鼾声已起。

疲惫的人,大概说不了梦想。不是说不出,而是没空说,睡觉都来不及,扯什么梦想?

月上中天,但月光注定与一飞无缘。握手楼里,微风进不来,一飞热得睡不着。

在闷闷的房间里,时间流动的声音格外清晰。床头闹钟咔咔咔地走着,夜里失眠的人最能感受到时间,它一去不回头哇。

这就南下了,这就开始深漂了,这就开始追梦了?不对,还得找份工作才行。饿不死才有资格谈梦想。

(二)老乡原来是个大泼皮

梦是一床太短的被,无论如何也盖不完满。

陈一飞睡了不到5个小时,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摸一摸身旁,温度早已褪去,看来东子早已离开多时。

床头放着一个包子,一杯豆浆。一飞刷了牙洗了脸,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打开手机。

东子6点半的时候已经给他发了微信:“早餐在桌上,今晚11点我下班,再带你去配个钥匙。”

一飞摇了摇头,“啊看来今天得在这屋子里呆一天了,刚好先学学那叫共享货币的东西。”

深圳的夏天没有蝉鸣,没有故乡飞燕在微风中掠过的轻呼浅唤,只有空调机发出轰轰的叫声。它们叫得越欢,屋里头的人就越爽。

没有空调,一飞越看越燥热,进而烦躁。这几张白纸上每一个字他都看得懂,但连起来怎么就变成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打开百度,关于“共享货币”的资讯、名词释义浩如烟海,一飞越看越头大,但同时也越看越兴奋。

在他看来,朱婶儿子能发财只是因为他刚好站在了风口,所以猪也能飞。要是他早一点接触到,现在发财、衣锦还乡的可就是他了。

不知不觉,烈阳已变夕阳,落日余晖像一笼轻纱,附在这座城市上。最后温柔地瞥了眼还在忙碌的人,太阳便头也不回地藏到地平线下。霓虹彩灯点起,奔波一天的深圳人也陆续归家。

昏黄的光线下,一飞仍沉浸在互联网的世界里。凭借着天生的学习能力,他在一天的时间内就掌握了共享货币的基本知识。

“挖矿”、“矿工”、“加密货币”、“区块链”,这些一天前对于这个小镇青年仍像道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般难以企及的东西,已被他摸清了一点门道。

他决心明天就到朱婶儿子的公司去碰碰运气,看在同乡的份上,怎么着也得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大脑爆炸了一天,宛如打碎了旧有的组织,长出新的脑髓,突击学习了一天的一飞感觉眼前一片迷糊,眼皮不听话地打在眼睑上,头一歪他便沉沉睡去。

黑暗中有点点光亮闪烁着,渐渐点连成了线。睁开一条眼缝,一飞看见天已亮了大半。一摸手机,已经7点了。旁边的人早已不在,凉席上尚有余温。

东子又去上班了。

桌子上放着一个快餐盒、一个包子和一杯豆浆。两顿未进食的一飞感觉胃如同着了火,灼烧感异常强烈。

他扒拉了几口冷掉的盒饭,又把包子和豆浆全都送进腹中,这才感觉好点。

桌子上还多了把钥匙,想必是东子昨晚配的,这下可以出去了!一飞收拾好资料,带上钥匙便出了门。

出了巷子,阳光骤然刺眼,用右手挡住眼睛,透过指尖的缝隙,一飞看到了一个明亮的深圳。绿化带的芳草味钻入鼻腔,他一下子燃起了希望。

这才是深圳啊!

按照老妈给的地址,一飞终于来到了朱婶儿子陈必发的公司。站在24层的大厦下,一飞把脖子差点扭断了也看不到顶层。拍了拍衣服,抖了抖灰尘,他一头闯了进去。

“喂喂喂,干嘛的?”一飞还未寻人问路,便已有人招呼。一直隐藏在前台后面和小姐姐调笑的胖脸保安,看见不着正装的一飞,便收了笑容,背起双手,走过去“招呼”他。

“我来这找个人,过来面试的。”

“身份证登记一下,你找哪个公司,哪个人?”胖保安看着本子头也不抬地说。

“还要身份证啊?走得急没带撒,通融一下吧哥们?”

“不好意思,没身份证没办法,你找哪位,让他下来接你也行。”

“我找陈必发,做金融的,我是他同学。”

胖保安一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不经意间红润起来,嘴角也有了笑容。

“22楼的陈总是吧,那个不耽误你事了,下次记得带身份证就行。”

一飞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闸门早已打开。

“这大叔心眼还不错,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必发那小子在22楼。”一飞心里庆幸深圳还是好人多,笑笑进了电梯。

9点的电梯上,一飞和十几个白领挤在不足两平米的地方。

有人拿出口红,往自己嘴上轻轻涂抹;有人优雅地喝着咖啡,顺手扶了扶金边眼镜。但更多的人,静静地看着手中的手机,不发一言。

一飞看着逐渐增加的楼层数,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但一飞却感觉越来越压抑,这种尴尬的感觉随着电梯里剩下的人变少而更加强烈。

跨出电梯,一飞深深呼了口气,转身便看到了XX金融资产管理公司。跨进门,前台便发现了他。说明来意后,前台便打了个电话,挂断后就开始敲自己的键盘,不再理会一飞。

一飞也不是那种善于搭讪的人,见前台不理自己,便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翻阅旁边的杂志。

“你们陈总在吗?”

“不好意思,他出去参加一个论坛了。”

不是叫我等着吗?怎么这会又说不在了?一飞疑惑地抬起头,看见一个衣着时尚、满头金发的女子和前台正在说话。

“你不是叫我等等,他待会出来吗?”一飞猛不丁插入二人对话。

前台狠狠地瞪了一飞,转身往里面走去,回头看了二人一眼。

“你也是来跟陈必发讨债的?”温柔的女声钻入一飞耳孔,他感觉自己的七窍打了个冷颤。

这时他才看到了女子的正脸,白如玉盘的脸上镶着两颗黑葡萄。

一对涂着精致眼睫毛的大眼睛正盯着他。

“讨债?他没欠我钱,我来他这找点事做。他欠你钱了?”

女子美目流波,滴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圈。“他不欠我钱,欠我情,情债懂吗?”

想到这样宛若天仙的人竟和肥头大耳的陈必发在一起,一飞感觉心里某个地方碎了一地。

“陈必发村里有......”媳妇二字还未出口,女子却侧了个身,看向一飞身后。

陈必发来了。

梳着大背头,白T搭配紫色领带,一条明显不大合身,显得腿粗了一圈的西裤,陈必发一脸阴翳地走过来。

没理会一飞,甚至没看他一眼,陈必发拉着女子出了公司。

“看来她说的不假......要是发财的是我,现在和她在一起的就是我了吧?”

一飞还未从失落中恢复,陈必发便走了回来,向办公室走去。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就看见了一脸鄙夷的陈一飞。

“不好好在村里种田,你来我公司干嘛?我妈让你带土特产了?”陈必发松了松领带。

“不是,我过来你这找点事做,我妈说跟着你才有出息。”一飞拍了二十几年来的第一个马屁,心里像吃了苍蝇。

“你会干啥?我这也不找保安。”

“我过来跟你做那区块链和共享货币。”一飞平静地说。

“哈哈哈好啊,没想到你还能蹦出几个词,你倒是跟我说说这区块链是啥?”陈必发脸上带着戏谑的笑。

“复杂的我也说不出来,简单来讲就是把信息存到一个共享的空间,比如某一天你找了个老婆,你老婆担心你在外头乱来,就把你有媳妇这件事都告诉了你的老乡,还有你的同事朋友,让他们做见证人。我们帮她记住这件事,她给我们报酬,就是共享货币了。这件事把我们这些人串在一起,这条链就叫区块链...”

一飞把他在网上看到的关于区块链的解释包装了一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够了够了,你还知道的不少,明天来上班吧。”陈必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就像一个半生不熟的猪头。

吹着小曲,一飞走出了大厦门口,胖保安跟他打了个招呼。

“明儿见,明天要身份证吗?”陈一飞心情愉快。

“不用不用,明天你跟我说,我给你开。”胖保安听到一飞明天来上班,笑得脸上的肉都挤到一起了。

出了门口,一飞闻到一阵似曾熟悉的香水味。一扭头,果然看见刚刚那个女的。

倚在柱子上,高跟鞋跺得大理石地板咔咔响,嘴上叼着一根白色香烟,橙色的烟熏妆为她添了几分娇媚。她也看到了他。

“小哥哥你办完事了?”她笑盈盈地走到一飞前。

“你在这等他吗?我看他没那么快下来。”一飞冷冷说道。破坏别人家庭,长得好看却有蛇蝎心肠。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也。

“你可知道他就是个流氓!大泼皮!他在老家早就娶了媳妇了,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一飞涨红了脸。

“呵呵,我知道啊,所以我找的是你啊。”女子忍不住扑哧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找我?我又不认识你...”

“你好,我叫雨柔。”女子伸出右手。

“啊......你叫我一飞吧。”一飞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一飞,一飞冲天,好名字。以后我还会来这里的,找陈必发那孙子!当然,有缘我们会再见的。”

雨柔说完转身,没入熙攘的人群中,留下空气里似有若无的桂花香味。

时间好像凝滞,路上行人脸上依旧冷若冰霜,一路衔枚疾走。正午的太阳晒得一飞睁不开眼,汽车开动,尾气带来一股热浪打在脸上,更觉燥热。

“该吃饭了。”一飞只觉恍然若梦,只余腹中空空。

(三)斯人已非佳人

一飞第二天准时出现在公司楼下,胖保安热情和他找招呼,为他开了闸门。

陈一飞开始了他的白领生涯。

陈必发不情不愿地交待人事,给了他一个销售专员的职位,主要任务就是忽悠客户购买他们的理财产品。当然,不包括一飞感兴趣的共享货币。

在冷气十足的办公室里,一飞冻得涕泗横流。每天窝在办公室格子间里打电话,但却一个客户都约不到。

电话那头的人一听到理财,便像拒绝保险、房地产客服一样,二话不说挂掉电话。

每一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哪能浪费在无意义的电话上。

当然,摸鱼的人除外,他们会用半小时的时间和一飞侃大山,在意兴阑珊后以一句“我不需要了,谢谢”留下嘟嘟嘟的挂断音。

“深圳人都不需要理财的吗?”一飞或许还没意识到,大部分和他一样衣着光鲜的白领,其实半分存款都没有。

在这个炎热夏季,一飞忙于打电话,没有抓住它的尾巴。

不知过了几个月,深圳一夜入冬,来不及给人以反应的时间,冷空气猛然袭来,让人一下从桑拿房坠入冰窟。

没有秋天的南方实在太乏味。一飞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春阳和煦、夏日鹰扬、秋高气爽、冬月映雪,四季各有其绚烂。

外头细雨澌澌,一飞想起两年前,家乡飞雪如鸿,自己第一次看见晓晨那天。

彼时,一飞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刚刚在市级作文大赛拿了一等奖,那段日子着实是他人生最风光的时候。

十二月,家乡早已大雪满青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校道上,一飞眼睫毛上打满了霜。正是放学时分,一飞急急往家里赶。

冷风呼号里,一飞隐隐听见有啜泣声。在学校外头,一飞看见有人蹲在地上,大雪渐渐盖住了它,远远看去就像是个雪人。

“我去,大白天见鬼了?雪人也会哭?”一飞抑制不住该死的好奇心,怯怯地往雪人走去。

“喂!”一飞大声地喊。

“雪人”慢慢地站起身,抖落身上的雪花,转身看到了一脸讶异的一飞。

干净的脸庞上隐隐能看到两行泪痕,长长的睫毛上挂住冰珠,冻得通红的鼻子上还带着眼泪和鼻涕。

那一刻,一飞感觉风停了,雪止了,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在不足5尺的地方遥相对望。

“你怎么了?哭成这个鬼样子?知不知道眼泪会结冰,到时疼不死你。”

“大作家嘴巴原来这么毒的吗?疼死了又不关你的事!”对面的女孩收了戚容,冷笑着离开,深一脚浅一脚。大雪很快将她的脚印擦去,就像世间并无此人。

后来,一飞才知道,这个女孩叫晓晨,是作文比赛的第二名。这次作文比赛拿到第一名,学校会奖励1000块。她需要这笔钱。

一个不服输的人,一个好奇的人,每每要在作文上一较高下。一飞作文没输,却输了一颗心。晓晨没赢,却赢了一个人。

一个轻雪如絮的夜晚,雪花悄悄落在晓晨干净的脸庞上,一飞伸手将它揩去。

晓晨伸手握住了一飞的手,放入自己的怀中。“我想去南方上学,在南方的艳阳天里拥你入怀。”

后来的后来,晓晨如愿考上了南方的学校。而陈一飞,却被留在了这座生活了接近二十年的北方小城。

“我会去找你的,一定会!”陈一飞心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履行诺言。

而现在,他来了。

他没有晓晨的联系方式,两人失联已久。

销售部的王哥重重敲了一飞的桌子,将他从早已挂断的嘟嘟嘟声中拉了回来。

“下午有个大客户要来,你跟我一起去,学学怎么对客。”

会议室里,王哥正和一男一女有说有笑。一飞端着两杯热茶,低着头进了门,将茶恭敬地放在男客户面前。

当他正欲将第二杯茶递给女客户时,却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双长着长睫毛的,在风雪里凝望过的双眼。

手一抖,茶杯中的热茶溢了出来,一飞的手瞬间变得通红。

“怎么回事?还不快去新倒一杯!”王哥摆摆手,将一飞拉了出去。

第二杯热茶上了,一飞全程低着头,只要一抬头看见那张脸,一飞的呼吸就急促起来。

但她没有看他,像是全然不认识这个人,但一飞明明看到了,和她四目相对的那瞬间,她眼底里的惊慌失措。

“我们明年结婚,希望你们能好好把握,明年的结婚彩礼就靠你们啦!”男客户起身和王哥握手。

他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水味。一看就是深圳的有产阶级。

而她,一只手挽住男人的手臂,一只手拨弄秀发,时不时眼含笑意和男人对视。

每笑一次,一飞的心里就疼一次。真疼,像是心脏被人捏住往外扯。

直到她们离开,一飞也没敢上前搭话。

王哥拿了大订单,春风得意地送别客户,丝毫没察觉到一飞的异样。

一飞默默走到楼梯间,拿出烟,却发现没带火机。

暗暗的楼梯间里,一个红点忽明忽灭,淡淡的烟草味混着香水味,充斥在浑浊的空气中。

“兄弟,借个火。”一飞看不见那人,习惯性地说道。

“借火可以,但我可不是兄弟。”应者竟是个女的。

她拿出手机,屏幕一闪,两人的脸清晰可见。是上次的金发女郎——雨柔。

“是你啊,怎么跑到这里抽烟?”雨柔递过来一个火机,粉红色的。

一飞没说话,点完烟后坐到台阶上。楼道里多了一种烟草味。

“跟你说话呢,怎么这副怂样子,之前不是挺得意的嘛?”

“你说,女人是不是说变心就变心?有奶就是娘,有钱皆可上啊?”

“遇到感情挫折了?哈哈哈,正常来说,女人确实喜欢有钱的成功人士多一点。”

“她那么单纯一个人,怎么说变坏就变坏?”

“这话形容男人更合适,女人有钱了不一定坏,但男人没钱都会想方法去坏。”

楼梯间里,两个红点交替着,忽明忽灭。

在王哥的抽屉里,一飞找到了男客户的地址。

“就算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一飞和单位告了假,在一个住宅区整整蹲守了两天。第三天,阳光藏了笑脸,疾风四起。树欲静而风不止。一飞终于等到了晓晨。

看到一飞那一刻,挽着男友的手的晓晨顿然失笑,但很快恢复了娇媚的表情。

一飞看着两人上了楼。一飞知道她一定会下来。

半小时后,一抹浅绿出现在一飞眼前,拉着他的手就往地下车场走去。

“说说吧,你和那个男人。”她没有回答,眼里没有刚刚的娇媚与温柔,只有冰霜,冷到一飞的心底里。

“没什么好说的,我和他在一起很久了,就这样。”

“你不是说等我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飞强忍内心的怒火。

“你知道女人的青春多宝贵吗?我要用多少年等你你才满意?你在家多久就失业多久我会不知道吗?你又知道我有多想留在深圳吗?一个外乡人,除了一双手什么都没有,我凭什么留下?他有房有户口,和他结婚我就能留在这里,我不想回去,我别无选择。”晓晨的眼中古井无波。

往事在一飞心头回荡,然后扭曲,飘忽,随着猎猎晚风消散在空气里。

“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

“有些人的时间可以创造金钱,有些人的时间只是在拖延。当我在这里租不起房、吃不起饭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人生而不同,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奖励。”晓晨往一飞的手心里放了一条颈链,那是她临出发时他送的。

“我只有一句话,对不起,但我不后悔,现在还有以后都是。”

晓晨走了,一飞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只觉身体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

好累好困啊,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无力感”吧,成年人只讲利益,小孩子才说约定。

顶果钦哲仁波切说:“当认清了心性,就叫涅槃;当它被迷惑蒙蔽了,就叫轮回。

陈一飞的涅槃,刚刚开始。

(四)雨柔

办公室里乱得不能再乱,今天早上所有人都人心惶惶。国际上各国政府不承认共享货币的价值,韭菜们的觉醒导致共享货币大跌。

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打电话、敲击键盘,只有一飞坐在工位上呆若木鸡。

谁也没注意到,一位衣着时髦、带着眼镜的女子走了进来,径直往陈一飞走去。

“嗨,干嘛呢?不上班发什么呆?”

一飞抬头,女子摘下眼镜,正是雨柔。

“没干啥,不知道干啥,大家都没空理我。”一飞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等会再找你。看你们公司好像快黄了,我先找陈必发讨钱去。”雨柔戴上眼镜,留给一飞一阵好闻的桂花香。

陈必发焦头烂额,看着自己的资产直接腰斩,气得捶胸顿足。

“陈必发,什么时候还钱?再不来我估摸着过两天该看不到你了。”

门口传来清脆的女声,陈必发一抬头,头更大了。

陈必发走到她面前,抽出口袋里用过几次的纸巾,擦了擦汗。

“现在没空啊,你也看到了,整个公司好多事情处理,要不这样吧,我先找人带你出去转转,我先处理一点事情。”

不待雨柔回答,陈一发一路穿过偌大的办公室,跑到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依然在发呆的一飞。

“一飞,今天放你一天假,你带那女的出去转转,去哪都行,费用我全报销。”

一飞慢慢站起来,看到了站在陈必发背后的雨柔。

“多少都给报销吗?”

“对对对,今天别再出现就行!”陈一飞脸上的汗开始止不住。

“我现在身上没带钱,你先给我2000。不然我连门口都出不去。”

男人,有时候就该狠一点,包括掏老板家底的时候。

陈必发的脸由红转白,又转黑,就像京剧变脸谱一样。

他哆哆嗦嗦地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卡。

“你敢给我刷爆试试?大家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陈必发死死盯着一飞。

这时候叙乡谊?会不会晚了点。

一飞接过信用卡,拿了工位上的外套,拉着不明所以的雨柔的手就往外走。

雨柔没说话,就这么被一飞抓住手腕,跟着出了公司。

“拿着这卡,爱去哪去哪。”一飞抽出一根万宝路,坐在马路牙子上,给自己点上。

“一张信用卡就想打发我吗?你也太小看我了吧?”雨柔也跟着坐了下来。

“跟你说,陈必发看样子走不远了,你跟着他没什么前途的。”一飞长长呼了口气,吐出一团白色烟雾,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先不说这个,你跟我去个地方,我就不缠着你。”

不等一飞说话,雨柔拉着一飞就走,一会就消失在街角。

风挟裹着落叶在路上奔跑,枯枝在风中哀嚎。大中午的深圳行人寥寥,只剩车子在路上,排出阵阵尾气。

雨柔拉着一飞,七拐八拐拐进一间黑黑的屋子里。

一飞怀疑自己要被拐卖了,但眼前就像武陵人入桃花源一样,柳暗花明。

这是一家藏在小巷里的酒吧,因为是中午,此时只有两名服务生和一个调酒师。

“两杯圣诞老人。”雨柔对调酒师说,调酒师点了点头。

“大中午的喝啥酒?不去逛街买衣服带我来这干啥?”一飞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他以前从未进过酒吧。

“这里的人都说,喝了圣诞老人愿望就都会实现。就快圣诞节了,你有什么愿望?”

“愿望?发财、回家娶媳妇,现在没发财,媳妇也丢了!”一飞想起晓晨,又抽出了一根烟。

“你呢,噢你的愿望估计和我差不多,不过看来悬了。”一飞点燃了手中的烟。

“呵呵,你还真以为我和那胖猪有一腿啊?他欠着我弟弟二十万呢。要不是我弟弟来不了,我才不会跟这种人纠缠不清。”雨柔撩了撩耳边的头发,散发着好闻的脂粉气息。

“陈必发欠你二十万?哦不欠你弟弟二十万?为啥要你过来讨债?难道长得好看成功几率高一点?”一飞问。

调酒师递过来两杯红白相间的“圣诞老人”,上面还有干冰,冒着一团团的白气。

“先喝酒吧。”雨柔拿过一杯,轻轻抿了一小口。她的眼光渐远。

幽暗的酒吧里只有一个窗口,窗外枝桠上的鸟儿扑扇着翅膀,倏地飞远了,一下子消失不见。

一年前,正在上班的雨柔接到了父亲从村里打来的电话。弟弟拿了父母全部的钱,全交给了陈必发买了共享货币,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能让全家过上好日子。

好日子没有盼来,陈必发告诉弟弟,共享货币做不了了,然后就消失不见。

气愤又内疚的弟弟喝了一晚上酒,回家路上从山坡上摔了下去,医生说他这辈子可能都要在轮椅上度过。

雨柔托人打听,查到了陈必发人在深圳,于是辞了工作,只身一人来到这座城市。

为了要债,她做好了在这座城市打持久战的准备,她需要钱。于是,她化了浓浓的妆,穿上暴露的服装,在这间酒吧做啤酒销售。时间最长的一次,她24小时没有卸妆。

她养成了这个习惯,除了睡觉,她不再以素颜示人。

娇媚的浓妆,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保护伞。

酒过三巡,已是黄昏,身边的一飞渐渐眼神迷离。

酒这个东西伤人,但不喝又伤心。喝酒能获得快感,于是忘记了伤感。

“这个世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输,有人老。”雨柔看着一飞说。

“走吧,饿了。”雨柔拉着一飞,向门外走去。

不知何时天已经暗了,往天空望去,星群散落在河床上,像是细小的金沙。

“法国大餐吃不成了,请你吃麻辣烫吧。”雨柔拉着一飞,往附近的一家麻辣烫走去。

冷冷的天,最适合一碗热乎的麻辣烫。雾气升腾,总能让人感觉到温暖。一飞喝了一口汤,大口大口吃起了麻辣烫。

“哎,我没带钱,这次你请我吃麻辣烫,下次请你吃大餐。”一飞口中支吾,被食物弄得话都说不清楚。

“我可记住了,等你发了工资就请,晚了怕你赖账。”雨柔也喝了一口汤。

“我这人没啥本事,但就是不会赖账,不像陈必发那孙子。对了,他要是不给,你就打算天天堵他?”

“对,我耗光青春也要等到他吐出那些钱。”雨柔一字一顿。

“不至于吧,钱没了再挣啊。”

“我弟弟没了钱,还失去了双腿,我爸妈失去了一个健康的儿子,我必须讨回来。”雨柔不紧不慢地说。

“家人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噢。”一飞不知为什么,竟然有点羡慕,有些敬佩这个女人。

“你听过这句话吗?人间啊,在人之间才叫人间。没有家人,就感觉自己不在人间。”

陈一飞没有说话,他想到了那个心狠手辣,把自己赶到这里的老妈。没有谁不念家人的好,没有谁是真的埋怨家人。

“我帮你去要钱,陈必发这孙子我了解,我知道怎么让他吐出这些钱。”一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他连自己的工资都没把握拿到,却答应了另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帮她讨债。

“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不会喜欢我吧?告诉你,我也不会喜欢穷小子的噢。”雨柔拿出口红,侧身去补了个妆。

“我有自知之明,就你这身行头,我养不起。”一飞笑了笑,喝了口汤,没注意到雨柔用手擦了下眼睛。

一个只当作一个玩笑,一个却当作诺言,谁在认真?

(五)我爱你这场梦,我希望不会醒

当第二天一飞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现场已经乱套了,同事们争先恐后地往外面搬出一台台电脑和一套套的办公桌椅。会议室内,传来吵架的声音。

一飞循声过去,好几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正和陈必发吵得面红耳赤。

其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飞认出来,他就是晓晨的未婚夫,他的眼眶通红,正抓着陈必发的衣领不放。

“老子把几十万都买你那傻逼玩意了,现在你跟我说不值钱了?”他浑身颤抖,作势要打陈必发。

陈必发耷拉着脑袋,无奈地说:“谁又能想到会这样?我自己全部身家都还在里面呢。”

就这么两天,从神坛上的宝贝变成了一堆屎,狂热的人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一飞知道,陈必发玩完了,雨柔那二十万铁定要不回来了。

他点了根烟,就在办公室里旁若无人地抽了起来。

他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值得。

他决定冒一次险。

众人散去,办公室里烟雾缭绕,陈必发也在里面抽起了烟,空气里尽是苦涩的味道。

“陈必发,我的工资,什么时候给我 ?”一飞走到坐在地上的陈必发前。

陈必发抬起了头,又低下了头,用手抓了抓头发。

“你都看到了,我现在除了那些玩意啥都没有。”

“你的币全给我吧,我这有5万,不够你还钱,起码够你跑路。”一飞冷冷地说。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要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陈必发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自己这个老乡,脑子是坏了吗?

“少废话,卖不卖?”一飞不耐烦地打断他,他怕自己再听多两句话就会后悔。

一飞的银行账户余额清零了,那是他老妈给他存的娶媳妇的家底。

同时,他的共享货币账户上多了10个。

他在赌,他在赌这共享货币能度过这次难关,就像股票一样,来一次逆势上扬。

“大不了就不娶媳妇了,把这钱赚回来了再回家。”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陈必发连夜乘车逃离了深圳,当人们发现他已经跑路了,已是一星期后。

雨柔站在大门紧闭的办公室门口,脸色苍白,她的指甲掐入手心,一颗豆大的汗从太阳穴滑落。

“我会找到他的。”雨柔转身看到一飞时,淡淡地说。

“如果你相信我,过一段时间,我就能把这笔钱交到你手上。”

“你别骗我了,陈必发自身难保,你的工资也没拿到吧。”

“是没有,但我换成了那些币。”一飞手上拿着一杯奶茶,将另外一杯递给雨柔。

“请你喝,买一送一别浪费。”

“你在赌,但我猜你会输。”雨柔伸手接过奶茶,却没有喝。

“我的人生已经输的不能再输了,所以输多一次又何妨?”一飞笑了笑。

“说不定我这次就能赢。背总得有个底吧,人总不能一辈子都倒霉。”

也就过了那么两天,一飞赌赢了。他手上的10个币翻了20倍。

从一文不名到炙手可热,他感觉自己终于被老天爷可怜了一次。

他迅速出手,将它们换成了实打实的人民币。

再次见到雨柔时,是在酒吧里,她正在卖力地卖着啤酒。客人们嘴上喷出浓烈的酒气,让雨柔的眉头皱得像打了结。

她正在角落里仔细地清点今天的收入,客人们给的小费取决于她脸上的妆的浓度,和她今天穿着的性感程度。

她没注意到,有个男人在角落里看了她一晚上。

当雨柔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一飞走了过来。

“别在这里做了,回家吧。我还是喜欢看你戴着墨镜拽拽的样子,比你给人倒酒时帅多了。”

“如果你真的可怜我,不如帮我买几瓶酒,我完成任务不就可以早点收工了。”雨柔笑了笑,戴上了墨镜,尽管此时已是子夜。

一飞抓住了她的手,雨柔的心咯噔了一下,感觉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个的呼吸声。

不多时,她感觉自己的手上多了张硬邦邦的东西,用力一握,割得手心有些生疼。

“这里面有你弟弟给陈必发的二十万,还有这些年这些共享货币赚到的钱。”一飞的声音里带着一点骄傲。

“我说了,老天爷不会让我一直输。”

雨柔没有说话,她在黑暗里感受着那张卡,里面可能有她在这里好几年都挣不到的钱,所以显得特别重。

一束光打在一飞的背后,为他镀上一层白色的轮廓。眼前的白色光点逐渐变大,继而模糊,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耳边是一飞的喊叫,但最终声音也跟着模糊起来,直到完全听不清。

圣诞歌回荡在街头,男男女女戴着圣诞帽走在路上,街上不少人正在卖着包装精美的苹果。苹果,难道是平平安安、圆满结果的寓意吗?

歌声逐渐远去,人群的喧闹声也远去,医院是难得的清静的地方。鸣笛的救护车急匆匆地驶进急诊部,美好的日子也总有人遭遇不幸。

一飞坐在椅子上削着苹果,不时抬起眼皮,看一眼床上白皙的女子。

医院的灯光总是缺乏那么一点人性,惨白色的灯光打在脸上多瘆人,换成暖色调的灯光该多好,起码躺在床上的人,能少一点恐惧。当然,这又会给检查的医生带来不便。

雨柔眼睛静静地闭着,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躺在眼睑上,不安分的头发盖住了半边脸颊。

“如果早点检查,应该还是有机会的,现在的话,还是让她不那么痛苦为好。”一飞的耳边,又响起医生说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化妆品雕琢的脸,皮肤有些粗糙,应该是长期带妆的结果。但五官的美丽是藏不住的,特别是长长的睫毛,还有此时有点发白的嘴唇。

雨柔醒了又睡了,最后一次清醒是凌晨五点,她握住了一飞冰冷的手。一飞一下子就惊醒了。

一双干净洁白的手,轻轻地摸索着另一双大手身上的老茧,最后两个大拇指贴在了一起。

一飞靠近她,感受她呼出来的微弱的气息,依旧闻得到淡淡的桂花香。

“陈一飞,看来你又倒霉了。”

一飞摇了摇头,他眼眶有点红,还好此时天还未亮,雨柔想必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家人的债我还完了,你的债可能要等我好起来再还了。对不起,本来想让你再赢一次,可是我又让你输了。如果我爱你是场梦,我希望我永远不要醒。”雨柔附着一飞的耳朵,悄悄地说。

候鸟南飞的季节,白云铺满天空,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倾泻在这南方的城市上。

一飞想家了,家乡此时,大概也大雪满青山了吧。

“原来你就住在我隔壁村呢,以前我经常跑过那条老独木桥,翻过那个小山包,到过你们那个村。还是我们家乡美,因为那是属于我们的地方。”

一飞手中拿着雨柔的墨镜,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冬天匆匆忙忙地结束了,春天也着急赶路,夏天就到来了。

一飞躺在床上,回忆着这大半年来的生活。如果说生活是一场梦,那么雨柔就是一阵风。风掠过梦境,叫醒了低头沉睡的人。

爱就像世上一切美妙的事物,如云如烟,过去后再也不留痕迹。

隔壁的邻居刚刚到家,轻轻关上了门。在这里的大多数人,每天追赶着晨光,又被月光追逐。没有人能拥有满天星辰,那不属于赶路人。

一飞感到深深的疲惫,是时候该回去了,回到他和雨柔的故乡。

北归的列车上,一飞抱着雨柔的骨灰坛沉沉睡去。他们都在时间里学会了对荒谬微笑,和遗憾握手。

空气里散发着好闻的桂花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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