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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床上惊醒,感到身体被汗浸湿,像是全身被裹了层黏糊腻滑的糖霜,脑里也闷胀混沌。掩得厚实的窗帷下摆透着白日的微光,在下边框处无奈地挤成了一道道半圆形。床的右边是莫莉,它似乎仍在睡觉,小小的脑袋倚在自己半缩的前腿上。空气滞重沉默,唯有漆黑与模糊的光亮交杂。
她想她应该要去工作的,但迷钝的大脑这时提醒了她,她已经辞职了几天。她下了床,没有选择拉开窗帘,而是蹲到了莫莉跟前,轻抚它柔顺的身体,它平静地接受了。她悄然站起身走出房门,客厅的时钟指向五点。她换上轻薄棉纱居家服,从厨房洗手池拿出杯子后接了杯水,而后一饮而尽。水咕咚下肚,喉咙依旧干涩,像是喝下的水直接穿过了她的食道胃袋,流入虚空。
她瘫在沙发上,撇头看向半开的房门——以往这时候莫莉都会听到她弄出的声响,从那张睡了四五年的软垫跑出来和她腻歪——但是那里毫无动静。她躺了几分钟后才起身,将冰箱里昨日吃剩的肉酱取出,和陈年拜访时顺带的面包一同吃了下去,味道称不上作呕,但也凑合为一餐。直到有东西进入腹中后,她的行动这才稍有活力,铲掉了莫莉的排泄物和洗了它的食碗,将最后一小块鸡胸肉拿出褪冰。在一天里这不过是最琐碎不过的事情,但是总需要一些所谓的动力支撑才行。在用水冲洗间隙,她再度望向房门,莫莉还是没有出来。她把鸡胸肉丢入锅中水煮,然后半靠在料理台上,陷入了无意义的回忆。
陈年是昨天晚上来的。他以前来的时间更频繁,一周三次、四次,但现在大概一个月只来一次。他一来就先走进厨房,把她堆积了三日的碗筷给处理好,一一放回托架,而后就是把先前放在桌上购物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有面包、甘蓝、今天吃的肉酱、细面等。等他安置完一切后才脱鞋,坐在沙发上的她身边。当时她无聊地切换节目,略过珠宝广告、在浮夸的美食主持人的惊呼声停留片刻、最后留在旅行介绍专栏。陈年褪下法国蓝西服外套,带着一股庞大的热气涌到她身边,把她的双眼从悉尼歌剧院转到他的身上。没有对话,她只是把脚放在他的大腿上,沉默着一同看着悉尼歌剧院的介绍。那时莫莉也在睡觉,不然陈年还会去逗弄她几下。陈年的大腿很敦实,那仿佛是热堆成的敦实,隔着紧绷的西裤都能感到那股敦实的热气。她用脚踝磨蹭着他的大腿,他站起身关掉了电视。
她躺在陈年的身上,双手轻抚他厚密的胸毛,感到一颗硕大的机器在底部发出闷响。陈年睡着了,单手随意地搂住她的腰,他的手腕攥紧时像是竹的剥落。她和陈年裹在沙发被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陈年醒来,离开了她后开始穿衣服。
“今晚留下吗?”她问。哪怕她知道陈年穿衣服的动作含义,仿佛暗自期许这一问能改变一些默许的流程。
“不能,小丽明早回来。”他的声音平和沉静,字句之间容纳了许多未知。
“那你呢?”
他正系上皮带,回头望了她一眼。“我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叹了口气,她感觉空气被一股尴尬与冷峻的气体环绕,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陈年第一次离开的时候,说的是“再说吧,我会联系你。”她当时笑了下,说他说得还挺像特务。他听后也笑了,只是笑完后,他连上衣也穿好了。
陈年穿和不穿是两个人。穿的陈年雄壮、自负和野性,他的双眼深处有着炽盛的火,一个吻和一次触碰就能把人焚尽。但是另一个陈年却如孩童般天真软弱,他会在睡梦中蜷缩在她的腹处,嘴唇渴求般地紧贴着,他的眉毛总是皱起,用黑色丛林的双手将她包围,就像是溺水的人渴望着一道浮木。陈年是那样可怜无助,简直让她可以原谅他做的一切。
现在她看着另一个陈年一点点恢复成了穿衣服的陈年,感到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像是大地渐渐开裂,等到他系完最后一颗纽扣时,她与他便各站在万米断崖的一侧。他穿鞋后走进她的房门——应该是最后看一眼莫莉——然后走出来,最后走出她的空间。
“陈年。”临走前她叫了他一声,却让他近乎诧异地回头,凝视。
“你觉得我要重新找份工作吗?”
“我还以为你不在乎这些。”
“是不在乎。”
“不如去旅游吧?像小丽那样。”陈年说到小丽的时候语调迟钝了一下,像是火车下的铁轨断了一节。
“不想去。”
陈年又叹了口气,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包厢里的光明艳地环绕着,在轻碰的高脚杯壁和女人的手指上闪烁,笑声流动在包厢的四壁与菜盘之间,形成了失去指挥家而乱作一团的交响曲。圆盘不断转动、将一道道摆盘送到对应的人面前,这里的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使命,但她却被留在原地。她看向陈年和小丽,他们坐在她的正对面,两人正咬着耳朵相互倾诉秘密。
“小丽刚从澳洲回来,玩得如何?”一位将脸盘抹成光油的女人笑着向陈年二人举杯。
“还不错,主要是去领个学位。”小丽露出匀称的笑,就连唇齿的比例都像是雕刻出来般准确。她今天穿着酒红色抹胸高开叉裙,开叉处缀了白金抛光花纹、沿曲线伸展。身上的挂饰只保留了圆镜状的锃亮耳坠,手指则涂满了亮银色碎钻。
“哈!国外那一套,就是理解不来!”和光油女人一同的男人大笑着说,他衬衣下的第四颗纽扣在肉上颤抖着、为文明的底线付出全力。
“你懂什么,国外的人就喜欢这样玩,先去玩个几年、上个班,顺便考个那啥就行。”又一女人帮衬应和,她瘦削的身体裹着件花绿色纹路的旗袍,沿口可以窥见银质十字架的四分之一平面,法令纹快要深到颧骨里。她连讥嘲的想法都懒得衍生。
“陈年这小子还是有福,小丽你可得看紧他了。”坐在小丽旁一女的挤出一个V形的笑脸,不断耸动着靠上去。她似乎是这桌子上年纪最小的一个,二十好几,是小丽的新朋友。
“放心,我在她面前可像是死前忏悔的犯人一样老实。”陈年说了一句蹩脚的话,却让整个包厢流动的笑声涨高了几个维度。小丽则笑倒在陈年的右肩上,她戴着四爪钻戒的手指紧攥着陈年的西服,主石像一尊透亮的鼎一样像闪射短促的光。
“那莫莉呢?最近在忙什么?去澳洲之后可好久没见!”待到众人笑声将息,小丽的眼睛含着笑冲她问道。
笑声如浪般退到包厢的末处,一双双眼循着小丽声音的末尾望向她,里面有下意识的审视、疑惑和敌意,原本跟着笑的陈年也像醒了一样看着她。莫莉恍惚片刻,才意识到话题的中心已然瞄靶对准了她,自己如置身于寂静的深海中。
莫莉挤出一丝微笑,正打算直接说“我辞职了”,陈年却在这时开了口。“你们不是好姐妹吗?这都不清楚。”
“什么啊!”小丽露出生气的样子瞥向陈年,“我当然知道!我跟莫莉可是一起毕业的,她作为珠宝设计师,以后可是要给你这大猪头的老婆设计饰品的!”
众人哄笑起来,陈年也做出憨厚的窃笑,任由小丽亲昵地数落自己,话题再度转向了陈年与小丽。虽说如此,小丽真要挑选珠宝饰品的时候,却从没有找过莫莉一次。
回忆中热气上涌、她惊醒过来,煮着鸡胸肉的锅的水就要见底。她关掉火、捞出肉后放到食碗里。莫莉还是没有醒来。她走回房间,看到昏黑的环境中、莫莉仍安睡着。它只需要睡觉、进食与玩乐,低等的、却又令人奢望的欲求。她再次蹲下轻抚,感受它身上的温度。她辞职了,不用起早研究素材与画图,笔墨盒也全部收进柜里。她记得工作室的伙伴已经把空间转卖,陈年也帮了点忙。
“你叫莫莉对吗?”一道平和沉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莫莉没有回应,片刻后才意识到是在叫她。莫莉转头看向他,笑着说:“抱歉,还以为你在喊我家猫的名字。”
陈年跟着笑了——那是莫莉第一次见到他。“谁会给自家的猫取自己的名?”
那时是秋,小丽搞了一次圈内的聚会,但自己临时跑去了国外、便让莫莉代替去了,还让陈年去当负责人。那是一家装模作样的意大利餐厅,塞在了越南和泰国餐厅旁的街角,陈年和店长沟通、包下了整家餐厅的夜间时间段。餐厅里通体黑色基调,射灯和吊灯暧昧、可有可无,桌上摆着仿造蜡烛的小电子灯,映得每个人的脸下部像窝瓜一样轮廓立体。在上到白汁奶油蘑菇面和蜜瓜火腿的时候,莫莉借口逃到了外面。
“现在你见到了。”
“不喜欢这样的氛围?”陈年自然走到莫莉的面前——约莫两个足距,亲近而不疏离——像是认识多年的老友。
“只是比较乏闷而已。”莫莉简单地回应道。餐厅外镶接着暗巷和大道,黑暗被对街满排的橱窗灯与临近的一众餐厅的外灯驱散到半空,他的影子与背景落地窗的昏黄灯重合交叠、一整团地被刻在地上,就像是一座陨石坠落而砸出的大山压在她身上。
“不如我们逃跑吧?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去。”陈年脸上的笑仿佛在这句话脱口前就已然传达含义。
莫莉的身体里一股死去的什么活动了一下,嘴上却笑着说:“那这地方应该根本就不在。”
陈年没有摆出否认的态度,反而沉默地、狡黠地伫立着,等待莫莉的决定。莫莉瞥见他在摆弄西服袖口的时候,里面绣着宝蓝色的花哨底纹,狡黠隐秘地藏在内衬里。一位穿着深黑色经典款西服、老实地扎着平结领、顶着前侧背发的男人,有着这样的狡黠隐秘。那样的秘密仿佛从不宣告,又好像在对你开放。
终于还是陈年没忍住。“真心话?”
莫莉的笑像坏掉的钟定格。“我不知道。”
两人又沉默了十几秒。莫莉主动开口:“逃去哪?“
“酒吧,公园,街道什么的。”
“太没想象力了。”
陈年听到这话,嘴角就像脱线的拉链咧开了。“那你说一个。”
“就酒吧,但得是你说的那种,没人的酒吧。”
陈年做出思索的模样,接受了设定。
莫莉记得,陈年笑着和他搭话时仿佛才二十岁,他一无所知却又渴望一切,双眼就像是两颗广袤绵邈的宇宙经历着毁灭和重生。他的躯干厚壮得像山,手骨节处却柔荑清奇,如同史前绝迹的动物露出了它脆弱的脊背。这样一个人。
陈年沉沉地将头靠在莫莉的下腹处,庞大的热气在被子的空间里肆虐燃烧,可他本人却一无所知。他抱着莫莉、嗓音轻柔得像是一面澄湖裂开的涟漪,他抱着她,就像是溺水的人渴望着一道浮木。
莫莉感觉到自己哭了。她忍不住挪动了一下身体,惊醒了陈年。陈年在漆黑里将手摸向莫莉,一下就明白了。“会好起来的。”陈年只是说了那么一句。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确定,但这样一句话,却让莫莉更加失控般哭了起来。
莫莉梦到自己推开门,踏入沉寂的家中。客厅充斥浓郁的昏黑,家具像被处罚一般死在原地,鲜活的温度被剔除在这个空间之外。莫莉打开灯,轻轻走入房门,看见另一位莫莉仍在沉睡着。莫莉蹲下来,轻轻抚摸它,感受它温热的身体仿佛有些凉意。她感到一阵无形的惶恐遏住她的身体,几乎要将她抓离地面。黑夜掰开她的嘴流入至内部,将她从里到外地完全吞噬。
她究竟是为什么辞职?事后的她要去寻找一个确切的理由却也杳无踪迹,即使辞职前被困,辞职后的情形也没有好转,如在空谷的前与后来回穿梭。她为什么要见陈年,为什么要去聚会,毫无答案。
陈年从熟悉又陌生的空间醒来,感受空气的异常与违和。床铺的柔软度不同,昏黑里依稀可见的布局也有违平时所见。直到陈年无意摸到怀里的莫莉,这才彻底醒来。
准确来说、陈年睡的地方是沙发而不是床。这里是莫莉的家。陈年又一次在莫莉这里睡着了——似乎是每一次——醒来的时刻都恍若记忆被人用小锤凿碎,费劲一番气力才能拼凑。在陈年起身的那一刻莫莉就醒了——似乎是每一次——她下意识抓住了他。
“要走了。”陈年看见莫莉的身躯裹在沙发被中,抓住他的手柔软得像一抹轻沙,稍稍用力就会在手中化开。听到陈年的话,莫莉彻底醒了过来。
陈年捡起地上的衣裤开始穿了起来。“今晚留下吗?”莫莉问道,她已经说过很多次,每一次都像是一根细箭,正正扎进他的心口。就像是一个早知道答案的问题却又要追问,他逐渐讨厌这种无意义。
“不能,小丽明早回来。”
“那你呢?”
“我怎么了?”陈年已然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小丽是什么时候和陈年订婚的呢?”穿旗袍的女人瞥见小丽手上的戒指。
“上个月的事,之后应该会去美国办婚礼吧,那儿朋友多。”小丽笑着搂住陈年的臂膀,像是一株水草。
“到时候肯定气派!”发福的男人大喊着,他喉咙的酒精都要溢出口腔,涨红的声音在陈年耳膜轰炸。
“我到时也去!”小丽右边的女人几乎尖叫出声。
众人的祝福聚成乱流涌上来,陈年用笑脸一一堵住,抽空瞥了眼对面的莫莉,她正饮着杯里的红酒,神态像极了维纳斯雕塑。接着他的眼睛被声音填满了,众人的笑凑上去,泡沫一样地把他和小丽包围。小丽泡在笑的泡沫里愉悦,莫莉躲在泡沫外面,像只猫一样等着。
莫莉和小丽是同届,而他和小丽是在两年前的聚会认识的。当时他还在美国,在法国人开设的奢侈品公司做主管,偶尔和小丽的团队接轨。他在商业聚会上认识了小丽,很快就在一起了。后续他决定回来定居,就回国另找了份职位,也是为了配合家人意愿。小丽则隔三岔五向各地跑,带着她的一帮好友疯玩,日程里塞满了聚会、冲浪、跳伞、潜水等。
“才三十多就当美国主管,怎么就回来了呢,多可惜!”一位男人冲陈年大喊着,陈年庆幸自己包下餐厅的行为很正确。
“父母老是惦记我,怕他们二老不开心。”陈年笑着说。
“也难怪啊,难得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儿子,肯定心疼得很。”
陈年对“难得”这样的词感到了过敏般的不适。但作为聚餐负责人,场面没必要因为这个而冷下去,他只是笑着点点头。
“据说陈主管在和王小丽交往呢?”一位女人带着浮夸的笑喊道,陈年扫了眼桌上的饮品,困惑于场面为何走向滑稽和混乱。
“是啊,王小丽确实有实力,父母金融大亨,把女儿都要宠上天。只不过成天往国外跑,这心可收不住。”这些圈内人比小丽还大上一辈,小丽的朋友里仅有莫莉到场了,显然小丽才是核心。
“男人还是要管好女人,尤其这还是在国外的......”陈年适时地打断了这个话题,转到了今晚餐点的口味评价。
“我去个厕所。”莫莉这么说着,却起身向外走去。
“陈主管,你认识这个女孩儿不?”
“不熟,但是小丽让我帮忙照看一下,她朋友。”
“是嘛,这孩子比小丽斯文多了。”陈年知道斯文是一种委婉的说辞,斯文指的是这个人不受人待见,是过分腼腆安静,是没有社交吸引力的暗指。陈年知道不论是哪儿,安静坐在角落的人无论是否自愿,都会受到类似的非议。
“我去接个电话,你们接着聊。”陈年笑着交代后起身离座。
隔着暗色调的透明落地窗,陈年就看见了走出店门朝大道走去的莫莉,她的头发刚略过门框就扬在了空中,好像有人歉意地借道进门。他小跑着追了上去,秉着小丽给他的交代开了口。“你叫莫莉对吗?”
莫莉没有第一时间作反应,而是迟疑了三四秒后才缓缓回头。“嗯。”
陈年对她的反应有所预料,便跟着补了句:“看起来你对自己的名字不是很熟。”
听到这句话后莫莉就笑了。“抱歉,还以为你在喊我家猫的名字。”
陈年一辈子也没听过这样的回答,不由得也笑了。
“谁会给自家的猫取自己的名?”
“现在你见到了。”莫莉的笑像是熟了一度的果实皱了起来。
“你怎么会来这儿?”
“不知道,可能就是为了免费吃顿饭。”
“那这顿饭值吗?”
“只能说这是我的报应。”莫莉夸张地笑了起来。
陈年和她站在意大利餐厅的外街交汇处,望着彼此。秋季的夜风鲜明独特,冬夏逐渐侵蚀记忆,让人误以为体感只剩冷与热。秋的风唤醒无数记忆——死去的、蠢蠢欲动的——蓄成一汪泉,在男人与女人的脑内咕咚流转。陈年想,一只名叫莫莉的猫的毛色是什么样,它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它的身体如何柔软得像柳枝,声音如何绵长悠远。那样一只猫不在五十岁的聚会局里,不在追捧与奉承里,不在社会礼仪里。陈年想太多了。
陈年这时才真正观察起她来:她穿着米白色风衣、里面却套着素朴的亚麻宽领衬衫,就像是从衣柜里随意拎的最下替代。她的手指干干净净,唯有尾指处缀了渐变的银碎钻,手腕围着纤薄的的素圈手镯。她绝对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位,但就像一幅画里暗嵌的署名,是一种秘而不宣的张扬。陈年感到胸腔的心脏有序地搏动,滋润与温热血管,令他的指尖酥麻发胀。
“我以前养过一只狗。”
“现在是宠物分享交流吗?”
“可以是,”陈年克制脸上的笑,看见了莫莉眼睑的抖动,“它后来误吃了包巧克力,死了。”
莫莉的脸冻住了一瞬。“抱歉。”
“没事。”陈年在想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也许是那包巧克力是小丽买的。小丽当时哭得歇斯底里,抱着他哭,好像狗是她从小养大的一样。小丽总是哭,哭的次数太多。
“不喜欢这样的氛围?”陈年明知故问。
“只是比较乏闷而已。”
陈年深吸口气。他本想说“要不换个地方散心,”轻巧、自然,简直毫无负罪,但那样令他厌恶。他厌恶这背后的暗指,就像里面那些人一样。他太纠结。
他开口请求逃跑,带着她,也只带着她,一同逃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莫莉答应了。
陈年和莫莉走到两条街外的酒吧喝了几杯,一直聊到凌晨两点。两人不谈工作,不谈小丽,却聊起猫和狗的事。陈年养过的狗叫威廉,混血德国牧羊犬,他说体型要比政府场所门口的石狮子还要大,怪异的比喻让莫莉笑到引人注目。
“所以为什么要叫莫莉?”
“因为我爸妈取的?”
“别闹。”陈年笑了笑。
莫莉呷了口啤酒,“没为什么,就是想以后活成它那样。说出来有些羞耻。”
“不会,谁不想呢?”陈年和莫莉碰杯。
“我之前还挺想要孩子来着,养了它后就没那个想法了,”莫莉说,“每天不变,累得慌,旅游出门也不方便。”
“很累?”
“当然,我连照顾自己都困难。”
“听起来你好像生活不能自理。”
“去你妈的,”莫莉笑骂,“谁都一样,装什么?”
“这话可不能在刚才那儿说。”
“确实,”莫莉举杯表示认同,“不管那些人了?”
“不管。”
“这么看,你比我任性。”
陈年笑了。他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畅快。
“接下来逃去哪儿?”莫莉双手支颐下巴看向陈年。
陈年进了屋,扫视莫莉的空间。他隐约看见厨房堆起的碗碟,走进去清理起来。莫莉安静地站在旁边看。水与碗声腾动滚翻,白沫像葳蕤枝叶不断繁衍至整个洗手池。陈年卷起的袖口沾水后变得更深,他沉浸在一场无人的对舞中,相比日复一日,偶然的殷勤和新奇的尝试总迸发出更多的动力。他双臂上的丛林像鱼的鳞片,让他感到自己在游动。
他把所有物体归于原位,这才记得要脱鞋。在他蹲下时,莫莉攀上他山一般广阔的背,白面似的手臂裹住他的脖颈。陈年湿漉漉地把莫莉抱起,把脸整个沉进去。他抱着莫莉到了房间,看见了小莫莉在漆黑中沉睡。小莫莉也许睁着半只眼窥探着他的来访。
陈年和莫莉湿漉漉地睡去。他只感到莫莉轻得像是一阵烟,几乎就要融进他的身体。然后他感受到莫莉的颤抖、她在哭。他只能说没头没尾的话:“会好起来的。”
陈年检查了遍自己的穿着,一切安妥。走之前他想起还未向另一个莫莉道别,于是走回了她们的屋子。屋内漆黑一片,仅有的光亮从门外刚开的客厅白炽灯投进来,他绕过床走到右侧,蹲到了熟睡的另一个莫莉身边。小莫莉安详地睡着,它的身体几乎要完全陷下去,一根断掉的头发落在身上都要让它受伤。他用大拇指揉着它的头顶,轻抚它的身体后慢慢离开。
“我怎么了?”陈年问。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回来。”
“永远?”
“也不是。”
“陈年。”陈年听到这两个字心就颤动,他知道莫莉说的陈年是另一个陈年,小丽的陈年,非她的陈年。这是一种指控,是追责。
“我本来以为我不在乎。”
陈年的心像拧紧的衣服扭绞起来。
“你确实想逃,但只是暂时的,就像工作日里的间歇。”
“是。”
“没有人可以永远逃下去,至少对你来说。”
“是。”陈年一一招了。
“别这样看我。你现在的回应,都是在等我原谅你,但我不怪你,人人都是这样。”
陈年沉默。永恒的逃跑只存在于爱乐之城的前半段,更何况后来也逃不掉。连虚构情节都逃不了,何况是他们?
“我下周就走,去美国。”
“婚礼的事?”
“嗯。”
“那小丽怎么回来一趟?”
“她......”陈年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说要和同届的聚聚,包括你。”
莫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户紧闭,空间失去情感的水分而变得凝固,陈年试图去听房间里的莫莉安睡的呼吸声,却只听到自己的心跳,认罪一样。
“你觉得我要重新找份工作吗?”莫莉换了话题。
“我还以为你不在乎这些。”陈年脱口而出。莫莉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于世界而言,于他而言,都是如此。莫莉是离群的羊,她的角稚嫩圆钝,浑身破绽,却不被羊群本身所困,连狼虎都打不了她的主意。她的脑袋装着的既非现实也非空想,她要一个结果前就知道不可能,但是她还是要。
陈年离开了莫莉,关上门,将莫莉的空间彻底隔绝于自己的世界外。
莫莉敲了敲食碗,等待屋内的莫莉跑出来。她等了十秒后就起身回到沙发上,手机上陈年给她发了消息。
陈年:刚接到小丽,行李挺多。
莫莉:看来你是专职司机。
陈年:那我得收点费用,免得她老骂我。
莫莉:不如和她当面说?
陈年:那算了(陈年发了个害怕的表情),你可别告诉她。
陈年:你到时来不来?
莫莉:什么?
陈年:婚礼。
莫莉:看心情。
陈年:那她叫你了咋办?
莫莉:去呗,你难道怕我大闹现场?
莫莉:(笑的表情)又不是拍电影。
陈年:哈哈哈。
陈年:昨天的事,你要是想找工作,我可以帮你。
莫莉:不用了。
莫莉:莫莉还在,我得照顾她。
陈年:好吧。
莫莉看向屋内,狭窄的光面从门延伸到床脚后就被黑暗隔绝,形成单薄扁平的白色三角形,而屋内的莫莉还在睡着。她悄然走进去,轻柔地抚摸它,再度退了出来。她坐在饭厅的椅子上打开电脑,浏览起了自己曾经的设计表和草图,曾经觉得精妙纤细的细节如今毫无意义。大学毕业后几年还有和小丽合作过,如今几乎全断了。她觉得往事蛮横无礼,无端横插进她所经历的当下时间,像一带电影胶片莫名参杂了其他电影的内容,却又要强破播完,令她猝不及防。
莫莉走回卧室,打开手机,在黑暗中给陈年发了一则消息。
陈年把行李一一搬上商务车,打开前车门钻入驾驶座,小丽此时正和自己的朋友视频通话,分享自己去美国又去了哪几个州和带的纪念品。陈年系上安全带,将车驶出机场临时停车位。高速路绵延无尽,跨海大桥的钢桁架如数千条坚硬手臂竖在高空、摆出复杂对称的结构一路延展,陈年望向两侧的桥面,沉默的大海淹没了天际线、一直淹到世界尽头。
“旧金山是吗?那儿挺好,到时候一定要搞场烟花表演!”
“是啊,就得在室外搞,露天搭景,租个庄园。”小丽笑着对镜头内的人规划婚礼场景。
陈年突然想到了威廉——他的混血德国牧羊犬。只是他还未联想到婚礼上的它时,小丽就把镜头切到了他面前。“这是我未婚夫。”
陈年还未说话就听到了一阵尖叫与笑闹。他侧过头,像营业的前台服务员一样露出笑脸:“嗨你们好,到时候欢迎来参加小丽和我的婚礼。”
小丽把镜头切回自己,边打理发尾的垂落位置边继续聊天,又讨论起了婚礼要穿戴什么样的首饰——自己设计的或是定制,婚纱与场地布景,请的宾客人数,以及日后的定居地点。
陈年不知道的是,莫莉在这时给他发了一则消息:莫莉已经死了。这要等到几个小时,他驶下跨海大桥、穿过盘旋蜿蜒的各种立交桥与山径、一直到他的车停在自家车库之后才能看到。那时的他已经准备好要成为一名合格的丈夫,下周就要去美国旧金山和小丽结婚。他还要参加许许多多的聚会,会见林林总总的人。他不会再和人谈论起威廉,讨论要逃到哪里去,而是要讨论奢饰品的定价和今后的理财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