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维地亚(印度,vidyaaware@yahoo.com)
印度曾是,也一直会是全世界特别具有灵性倾向的国家。表面上,印度似乎混乱无序,而且从现代人的观点,它显得不合逻辑……
------ 宗萨钦哲仁波切《朝圣》
由于受它的灵性倾向吸引,几年来,我不断地来到这个国家,在它的混乱无序和不合逻辑中游走,企图修持佛教“无二”、“无分别”的平等心。虽然,几年下来,我远远没有做到“无二”,分别心也还大大的有,但有一点好歹有所改变,那就是:不再情绪激动,以平静的心态就事论事地去面对人和事,而且,还多少发了一些幽默感。是的,幽默感,它在印度是必不可少的。
此番,带着两个孩子,我又来到了印度,目的地分别为佛陀成道的菩提迦耶和师父宗萨钦哲仁波切的驻锡地Himachal Pradesh邦的喜马拉雅山南麓某小镇。
从德里去菩提迦耶的时候,朋友帮买的车票,只买到了慢车的,快车一夜的行程,变成了我们的一天一夜.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让两个女儿 Jai Satya 和 Lila 不能忍受的是,简陋的卧铺车铺位周围一应全是不会英语只说印度话的大男人:除了他们对来自不知道哪里的我们母女仨表面假装绅士私下偷偷觊觎的目光外,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肆无忌惮的呼噜。一夜之后,筋疲力尽地从铺位上坐起来,互道早安时,我问孩子们睡得好不。当然不。都是因为好吓人的呼噜。当我说自己也是,十岁的Lila揉着红眼睛对我喊道:“妈妈,你运气好,你下铺对面那个人的鼾声,只是震动了我们的车厢,而我上铺对面这个人呢,他震动了整列火车!”Lila的幽默感让我和Jai Satya爆发出比印度人的呼噜还肆无忌惮的大笑,而且是一遍又一遍、想起来又止不住了的大笑,每每让醒来后安安静静地坐在铺位上养神的印度人干瞪眼,如此,算是和印度人拉了个平局。
在菩提迦耶火车售票处买回程票的时候,行脚路上一般来说节俭到吝啬的我,就下定决心要买最好最贵的铺位。我知道A字开头的车厢只有上下铺而不是像我们来时坐的B车厢有上中下三个铺位,就是说,坐在A车厢,邻居减少了,鼾声也会小一些。我在单子上无懈可击地填好了包括我家乡地址在内的各种复杂而无用的数据,提供了护照复印件,售票员英语很好,完全明白我要买哪种车票,态度也很耐心和蔼,结果,我如愿买到了和一起走的台湾朋友同一车号的票,却未能如愿地和她们分享她们的“豪华”车厢,虽然,上车后证实那个车厢的绝大部分铺位是空着的,虽然,买票时我口头特别强调了已买好了票的朋友的车厢号。
原来,是友好的售票员替我作了主,一厢情愿地把我们安排到了二等车厢。“你要的车厢的票挺贵,我会尽量把你们几个人安排到一起的。”买票时隔着售票窗口的小洞,乍听他这么说,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因他很合作的态度而感动地使劲点头。待付钱的时候,我才有些狐疑了,因票价比台湾朋友说的少了一千卢比,但售票员身边的打印机已经抢先把票打印出来了,我已无有选择。拿到票一看,B4车厢,完了,和来的时候一样的等级,那也噬脐莫及了,卖票窗洞前早已无秩序地趴满了一大堆背影灰扑扑的印度男人。
火车按时开出,我们一行七个人分两群登上不同的两节车厢,中间隔着至少五节车厢。台湾朋友带着和Lila同龄的两个女儿,本来,大家相约一起走,是为了让孩子们一起坐车玩的,无奈隔得老远,上车时天又已完,安全起见,我制止了Lila穿越五个车厢去找小朋友的计划。
恰逢是印度人过Diwali年(排灯节)的日子,想来大部分印度教徒已到家,坐火车的人颇少,除了我们和另一位一起走的师兄日本人Atuski外,我们的铺位周围没其他人,免却了被呼噜侵扰的问题,幸哉!
更幸运的是,在车上吃到了一顿出奇地好吃的印度餐,居然还有冰淇凌作为饭后甜点,居然是免费的,不,准确地说,饭钱是包含在车票里的。坐过中国的软卧,西欧的头等车厢,吃饭都是要自己花钱买的,且都不咋好吃,下意识里也接受火车上的东西就是不好吃的事实,不曾想这印度火车的饭菜却相当出色,给了我们一个相当的惊喜。像飞机套餐一样包装的托盘端上来后,发现除了米饭、煎饼、豆汤、蔬菜等正餐外,还有酸奶,有pickles(一种印度酸菜,相当于中国菜里调味菜的豆腐乳之类),勺子也是不锈钢的而非塑料制品。十八岁的Jai Satya在印度上了三年高中(刚毕业),很懂得吃印度饭,这下我有机会向她学习了,像印度人一样用手以正确的方法把汤、饭、饼、酸奶和Pickles和在一起搭配着吃,哎,真是美味,比我之前用刀叉吃过的高级酒店里昂贵的印度饭都好吃。
服务生相当周到,周到到过于,不断跑来问你还需要什么,原来,收了盘子后,是要小费的。我们给了三十块,他嫌不够,指着手里的一百元,纠缠着不愿意离开,再给十元,才打发掉他。
凌晨三点半,将到达终点站Pantankot。Atuski在印度旅行颇有经验,Jai Satya在印度三年,坐火车也颇在行。睡前他俩把手机、Ipod的闹钟一共五个全都上了发条,以确保我们不会睡过头。他们知道,没有人会来叫醒我们,火车上根本就没有列车员。
下车的时候,果然没人理我们。火车在Pantankot只停两分钟,我们沉重的行李山一样高堵在车门前,Atsuki一如我们,都是在路上生活的人,行李总是带到最大极限。此番,下车后,我才如梦初醒,出了一身冷汗。天,如果不是因为Jai Satya在印度生活过三年,这次我们可能完全没办法下车,即使下了车,恐怕也没办法及时把行李都卸下火车。
也许,我把Jai Satya送到印度上学,就是为了在三年后这两分钟下火车作准备的。总之,我们没有落到悲惨的地步,是因为有她。
车还没有停稳的时候,只见运动型、身手矫捷的Jai Satya动作熟练地把绿色车门的上下两个旋转插销拉开了,车一停稳,她即打开车门跳下车去,命令我们快速把行李一个个扔下车,同时,她也瞭望五个车厢远之处的台湾妈妈是不是下车了,发现不见她们人影的时候,她飞跑过去,果然台湾妈妈正站在她们的豪华车厢门背后,指手画脚表示不知道如何打开车门,Jai Satya飞速再跑20米从打开的另一节车厢门上车,及时为台湾妈妈开了门。当她们下车的时候,列车开始重新启动。
一行人总算顺利地、胜利地团聚在漆黑的月台上,佛教徒的我们,不免习惯性地要这样想:阿弥陀佛,上师三宝加持,我们才没有在深更半夜被带到一个不着边际的印度车站。
故事还没完呢。
我们早通过一个旅行社安排好车来接。冷落的站台上,却不见来接我们的人,车站外也没人,倒是有几个人向我们兜售出租车。寒风中,我和Atsuki向他们打听到停车场的位置,去到停车场,根据车牌号,才找到了那辆来接我们的中型客车。
司机是个年轻的印度人,瘦削、灰灰的、不起眼,在印度特别多的那种,正在方向盘下面沉睡呢。被我们叫醒后,他瑟缩着肩膀被动地跟我们走到站台上,看见我们的大堆行李,明确干脆地拒绝了帮我们拿任何一件行李。
好在,行李虽多,但旅行有经验如我们者,带的行李的数量和重量,在短距离内,仍然可以一次性被我们自己挪动。
吃力地把行李搬出站,搬到了车前,司机再次拒绝帮我们把行李放到车顶的行李架上,用简单蹩脚的英语示意我们自己干。再者,他没有带绳子。再者,我们发现,他的行李架远没有我们订车的时候旅行社给我们看的图片上的大,车子也显得窄小,我们一行七人加上那么多行李恐怕没办法坐这车走。
在印度遇到各种怪状况,都不用大惊小怪,何况大家都是修持不期待不恐惧的佛弟子。我们都不动声色,分头给旅行社老板打电话投诉,并向始终围观在一旁兜售出租车的印度人打听他们车的价格,这才发现旅行社的价格高得离谱。我们开始考虑坐一辆够大的本地出租车,本地出租车的主人即刻开始把我们的行李往他车顶上放。这时候,旅行社车子的司机才慌了,递过来他的电话,他的老板在电话那头低声下气地请求我们一定要坐他们的车,他先是降了价,再是责成司机合作,这些都不能让我们心软,但他最后一个理由却让我们几乎回心转意了,即,这车是开了两个小时专门过来接我们的,我们不坐的话它就白跑了。我们并不同情那个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懒惰的司机,但我们都是环保主义者,我们确实不忍心让这辆车白跑四个小时让路上的树木白吞了它的废气,于是,我们犹豫了。
我们商议,可以把孩子抱在怀里凑合着坐,但,没有绳子,我们这么多行李要怎么固定在车顶上?黑灯瞎火的,而且是Diwali,白天也没人开商店,司机到哪里去买绳子呢?
眼睁睁看着本地出租车的司机把我们的行李一件件搬上车顶并亮出结实的绳子来,懒惰的年轻司机尴尬地站在车旁,一筹莫展。
这时,不可“理”(谁的理?)喻的事情发生了:年老的本地出租车司机把绳子扔给了年轻司机,对我们说,还是让他载你们走吧,本来是他的生意。
习惯于不动声色、不做判断如我们的这些佛教徒,这时候都惊讶得互相交换起意见来。台湾妈妈说,这在台湾是不大可能的事情,Atuski也说,在日本也难得碰见这么无私的人,我的眼前立即浮现中国大陆通常好坑人的出租车司机穷凶极恶的嘴脸,对他俩也笑言这种事情恐怕只有在不合逻辑的印度才可能发生罢。
老司机把车开到和年轻司机的车并排的位置,把行李一件件扔给年轻司机,并帮他绑好。很快,我们得以成行。坐上车,我们都说,可惜,没有坐成老司机的车,这人真好,和他一起旅行一定更愉快。
故事还没完呢。到达了目的地,卸完了行李,付钱的时候,年轻司机把他的电话给了我们中的一个,那头当然是他的老板,老板讲了一大通话,是想向我们要更多的钱,而且要的是最先讲好的价格,他的理由:“…… ”
这再次提醒我们,这是在印度,这样的事情没完没了,无有穷尽。我们不要听下去任何理由,我们简单地把电话挂掉,把最后讲好的钱数给了司机,对司机说,谢天谢地,也谢谢他,总算到了。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请他吃早餐,更多的钱,对不起,是没有的。
我们这些来自亚洲东部的佛教徒,连同我们的下一代,就是这样一回回地来到佛祖的故乡印度折腾着。我们的身体,更有我们的一颗心,被反复磨练,尽管在路上很辛苦,尽管有时举步维艰,但我们不抱怨,因为,印度所给予我们的,远比我们能在自己国家相对舒适的环境里得到的多得多,特别是,通过印度的历练,在无二和无分别方面,孩子们会比我学得快,做得好,我也希望,并相信,她们能在任何环境里,任何情况下,心安自在,游刃有余,无处不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