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诗人布莱克说: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一粒沙、一朵花尚有它存在的世界与天堂,但对很多人来说,我们存世的意义是什么,也许并不那么清楚。是一个精子与一个卵子的偶然相遇?还是这颗蓝色的星球需要物种延续的生生不息?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我们仍旧活着。
1946年,维也纳医科大学心理精神病学终身教授维克多·E·弗兰克,用9天时间写下了《追寻生命的意义》一书,描述了二战期间他因犹太人身份,遭纳粹逮捕,在奥斯维辛、达豪等集中营度过了三年艰难的岁月。弗兰克全家都被关进了奥斯威辛集中营,他的父母、妻子、哥哥,全都死于毒气室中,只有他和妹妹幸存。弗兰克勇敢地超越了这炼狱般的痛苦,将自己的经验与学术结合,开创了心理学上的意义疗法,为世人寻找绝处再生的意义。这本书不是烈士的苦难事迹,更没有睿智的逆袭英雄,有的只是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所遭遇的苦刑、苛虐及死亡。在活着已成为奢侈的时候,一个人能用什么来拯救自己的内心世界?能否清楚地找到自已的存在价值,在此显得尤为珍贵。
弗兰克初来集中营首先感到的是震惊。集中营会把所有的俘虏进行分列,没有任何原因和理由解释你将站在左列还是右列,而仅仅在几个钟头内,他所在的梯队中所有被叫到左列的人被马上处决,约占全体俘虏的90%。侥幸存活的人,在一片大脑空白的震惊中默默退回自己的住处,所有没来得及处理的情绪都必须即刻斩断,因为紧接着迎接他们的还有无数生与死的考验。这就是命运,不管它给了你一杯多么难以下咽的苦酒,都必须仰头饮下,无话可说。
在这样的环境下,人的心灵还未能及时做出反应,肉体却已抢先一步快速应变。艰苦条件下的俘虏,生理免疫能力却反而变得更强了——无法刷牙,维生素严重缺乏,可俘虏的牙龈却比以前更健康;由于水管冻结,常常一连好几天不能洗澡,而手上擦伤发炎之处,却不会因为工作得满是污垢而化脓;从前的浅眠易醒者,如今身边紧挨着鼾声如雷的家伙,也可以睡得香沉甜酣。同时,当整日都挣扎在生死边缘看惯了痛苦与死亡时,再大的刺激也激不起俘虏的生理反应,如对粪便等恶心物的嫌恶、对他人的肉体痛苦甚至死亡的麻木与漠视,让人仿佛进入了一个假死的生理状态,成为了一个会呼吸的机器人。这一切都是人的自我防卫所必需,冷漠能使你忍受肉体上的鞭笞和精神上的践踏而浑然无觉,俘虏们就是靠着这种迟钝和麻木,才把自己裹进了一层安全的保护膜里。
在这种随时随地提心吊胆、只求活着的日子里,俘虏的精神生活变得更原始、更接近本能,进入了普遍的“文化冬眠”阶段,只是除了三个话题:食物、政治和宗教。由于饥饿和营养匮乏,食物成为了俘虏们的“梦中情人”;由于日夜受苦,政治上任何传闻都能为俘虏们带来点点希望微光;由于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折磨,俘虏们更需要宗教上的信仰所给予的深切慰藉。在这里,弗兰克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俘虏,反而比健硕粗壮的汉子还耐得住煎熬。残酷的集中营生活,虽然迫使人的身心退化到原始状态,可那些体格柔弱生性敏锐的人,他们的精神生活却有可能继续往深处发展,由于曾习惯于丰富的知性生活,他们虽然在肉体上比较柔弱,但在精神上却强健得多,为此他们的内在自我所受到的伤害也少得多,在那些冰冷又恐怖的日子里,他们能够逃离于周遭的恐怖,如灵魂出窍般悄悄潜入丰富且无挂无碍的内在生活当中。也只有到了真正关注内在自我之时,弗兰克才知道,原来内心深藏的幸福源泉,绝大部分来自于亲友的音容笑貌,还有一部分居然来自于不经意间看到自然天地间的那些绝美瞬间。没有深入无尽黑暗深渊的人或许不会知道,回忆过往那些微不足道的与亲友相处的片断,竟然会成为一个人活下去最有力的支撑,而对于大自然那些静默无言的美丽,顽石间的小草、严寒冰霜里的树木、黑夜里的一轮明月,这天地间的一切都能让人感觉到生命尤为可贵。
不过,在没有人身保障、物质极度匮乏的时候,人屈于强权、献媚强权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活着才是王道。在集中营里,任何事只要与生存无关就没有价值。为了活着,营中人不惜作一切牺牲,这势必与其入营前所秉持的理念与价值而产生激烈的冲突,使人陷入精神的惶乱,尝到价值失落的痛苦。如果你不努力抗拒、消解这种价值失落的痛苦,努力为自己保留一点自尊,终将会丧失生而为人的价值意识,退化成为一头只会“躲避恶运与获取食物”的禽兽。这时候的人被一种强大的无奈所控制,害怕主动做出任何决定,能强烈地感受到命运才是人的主宰,人不能妄想改变它,只能任由它自然发展。当这种非人的生活没有何时被终结的预示时,俘虏便会进入一种“无明确期限的暂时生存”状态,当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痛苦和疲惫,不知未来在何方、何时能解脱时,人便不再憧憬未来、计划未来,任何事物在他看来都已毫无意义,生命的衰败也渐次呈现。
德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曾说:“生命好比让牙医治牙痛,你老是以为最糟糕的情况还在后头,可实际上却早已过了。”在大多数俘虏都认为生命的机运早已消逝时,他们更容易步入虚空与死亡,而那些用坚韧意志战胜了这些的俘虏却最终迎来了胜利的解救,他们用事实证明了,现实中永远都不乏机会和挑战,只要你足够坚韧。真正成为集中营恶势力下牺牲品的,就是那些容许自己丧失精神防线的人,而精神防线又是用什么铸造起来的呢?那就是一个人可堪期待的未来目标,人类必须要能够仰望未来才能活下去,就象尼采说过的那样“懂得为何而活的人,几乎任何痛苦都可以忍受”。
一个俘虏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并非完全是命运的安排,而是他内心抉择的结果,因此你一定要自己决定“我要成为什么样子”才行。人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剥夺,惟独人性最后的自由——在任何境遇中选择自己的态度和生活方式的自由是不能被剥夺的。虽然这些处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俘虏都是平凡人,但至少还有人能够决定使自己“苦得有价值”,去证实人超越命运的可能,这让我想起了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说过的那句话:“在这世上我只害怕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已所受的痛苦。”如果苦难是你的命运,没有人可以替代,那么唯一的机运就在于你赖以承受痛苦的态度,当你不可能以忽视、幻想或矫情的乐观态度来减轻或缓和痛苦时,倒不如把它看作是一种值得承担的负荷。
弗兰克认为,这个时候最重要的便是要让自己明白“生命对你仍有指望,未来仍有某件事只有你可以去完成”,你存在的意义便在于此,当你意识到自己在某个意义上的地位无可替代之时,你便愿意尽最大心力为自己的存活负起责任。原来生命对于我们真正的意义在于:不是我们对人生有何指望,而是人生对我们有何指望。而面对这个问题,言语和沉思都是无力的,唯有正确的行动才能指引我们找到生命的终极意义。弗兰克就是通过对妻子的思念和立志续完被没收的书稿,才重新赋予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安然度过了这地狱般的集中营生活。二战胜利后,他被解救出营,将自己的经历和思考写就了这本《追寻生命的意义》,这本书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人,被翻译成24种语言,销售达1200万册,被美国国会图书馆评选为最具影响力的十本著作之一。
如今,我们已大可不必再次承受二战时期的痛苦,但现代人对于生命的虚空与乏力却无时不在,虽然痛苦的等级并不一定相同,但现代人自有现代的痛苦。在经济极速发展的世界中,先进的科技让我们增加了不少闲暇的时间,但可怜的是很多人却根本不知道要用这些自由时间来作些什么,很多时候只是被动地听从别人的建议,慢慢演变成为一种“顺从主义”的牺牲者,这便是“存在的空虚”。在传统已被迅速瓦解而本能冲动又被现实所抑制的当下,这种“存在的空虚”会竭力用许多种不同的面具和伪装,来隐藏“寻求人生意义受挫”的暗伤,于是许多替代品便应运而生,如求权力的意志、求金钱的意志、求享乐的意志,这些都已成为现代人所谓的“求幸福”的主要标志。我们被不断催促着去追求“幸福”,仿佛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变得幸福”的理由,而不快乐则成为了你适应能力低下的一种羞于示人的表现,这让人很自然地认为,不快乐就是“可耻的”。
其实,幸福是可遇不可求的,幸福只会伴随着某些东西款款而来,在我们寻求生命意义的过程中会发现,幸福感是当欲望得到了满足的时候,意义感就是因为对他人的给予履行了自己的责任而感到的愉悦。因此,注重当下的人会活得更幸福,与之对应的是,尽管那些更多地考虑过去和未来的人,会感受到更多的痛苦,做出更多的奋斗,可他们却活得更有意义。如果人生真有意义,幸福有它的意义,痛苦也应有。因为人真正最需要的并非只是满足欲望,而是为了某一个值得的目标去奋斗挣扎,并唤醒那个等待着他去实现的潜在意义。
痛苦正如命运和死亡一样,是生命中无可抹煞的一部分。没有痛苦和死亡,人的生命就无法完整。我们存在的每时每刻都如此短暂,如流星般划过,更需要慎重地去抉择,哪些是要做的,哪些是不必的,因为生命的意义就存在于你不断地抉择的积累之中。我们通常只知道每一天都将终成烟云,但却忽略了过往所带来的谷仓丰盈,就象悲观者总是悲伤地发现自己的日历已越撕越薄,而积极者却在撕下的日历背面撰写着过往解决人生问题的悲欢喜乐,然后按序归档,并怀着骄傲和喜悦的心情,从那些旧日历中打捞起过往岁月的丰盈,品尝他那些曾努力奋斗着的日子,何惧老之将至?曾经历的事、爱过的人、受过的苦,这些通通都将使你引以为傲。
感谢弗兰克,他让我深悟了生命意义的内涵,改变了我今后对待时光、对待生命、对待痛苦的态度。在这个喧嚣热闹、到处充斥着成功典范的时代,真正的英雄却是稀有的,金戈铁马血战沙场的是英雄,舌战群雄运筹帷幄的也是英雄,但还有一种英雄,他用默默的思考照亮了整个人性的光辉之路,哪怕其生命已消逝于茫茫宇宙,这束思想之光也将改变人类的未来之路。而人类一步步走到今天,之所以区别于禽兽被称为宇宙中的智慧生命,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英雄,用他们的思想之光一一点燃了我们生命中那些潜藏着的灵性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