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万历四十三年秋天,松江府的天气迟迟没有褪去酷暑的炎热,知了仍旧在叫个不停。白龙潭董家书院楼的暖阁上,高高悬挂着的“抱珠阁”三个字,牌匾显然是刚刚滚过一层金边,显得格外精神。
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者,正兀自捻着花白的胡须,翘着干瘪的下巴,自顾自地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
这时,一阵嘈杂的声音从青藤披覆的九转回廊深处传来。显然是家丁们正在阻拦什么人往里闯。
老者一看,深吸了口气,大声吩咐道:“让他进来!”
一、
范昶整了整衣衫,用鼻子对家丁们哼了一声,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这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汉子,生得高大威猛,一脸刺猬般的络腮胡子,挽起的袖子肌肉微隆,青筋爆射,看上去是个练家子,而偏偏是这幅尊荣,却穿着一身天青色的书生布衫。
“董老师,久违了!”范昶一拱手,用的却是习武之人的见面礼。
那姓董的老者,眯起眼睛,仰起瘦瘦的脸颊看着范昶,许久才说,“你就是范家老三?”
“是,按辈分我得叫您一声师叔。”范昶话虽这样说,脸上却全然没有一丝恭敬的颜色。
“你为何写书诬赖我家?我们虽同门所出,但毕竟隔了几层,想来贤侄是怪罪董某关照不周喽?”老者板着脸。
“先叫老师得知,您幼时习武,后当官,现在潜心书画是一方名士,小的区区一个生员,如何敢惹您,如何敢惹您董家上下。不瞒老师您说,那部酒楼、市肆说的书我也听过了,说的却是有鼻子有眼,条理分明,我看怕是有人把不知那里的豪门家的缺大德事,按到您董家头上了吧!”范昶目无惧意,盯着老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现下是个生员?”老者问。
“是,虽是生员却也活得自在,久闻老师曾是当朝太子老师,现下太子危难,去年还出了梃击案,不成想您这老师却置学生于不顾,悄悄躲在家乡,唉。”范昶跺了跺脚。
老者听了这话一愣,从上到下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范昶,忽然扑哧一笑,伸出大拇指,对范昶说“小伙子,有种在我董其昌面前也是这般说话,范家好汉!”
范昶一笑,转身欲走。
“慢着,来呀。给我上几个酒菜,我和范家贤侄喝几杯。”说罢,伸手往暖阁里一让。
范昶看了看董其昌,轻蔑地一笑,也不推辞,昂首就进了暖阁。
酒是淡淡的桂花酒,菜品也很清淡,唯独一盆膏蟹蒸的香气四溢。
二人也不多话,端杯就喝,董其昌推辞岁数大些,每杯酒都是沾唇即可,而那范昶却是杯杯见底。不多时,已经喝光了一壶酒,面前的蟹壳也小山似得堆了起来。
“贤侄,慢点喝,这就虽然尝着清淡,但是后劲却大!”董其昌淡淡地说。
范昶却不理他那一套,抓起酒杯一仰脖就又干了一杯,顺势抄起一只螃蟹钳,咯嘣咯嘣大嚼了起来。
看他吃的粗鲁,董其昌也不恼,从怀中掏出一个金灿灿的小盒,打开却是一套金子做的精巧蟹八件,只见他及其有章法地拿出各色器具,慢慢摸过一只螃蟹,开始敲吸起来。“看贤侄吃的尽兴,小老儿陪着吃上一只。”董其昌说。
“有钱人的日子,过的考究!像我这种生员,一年就那么几块碎银子,还要养活家,这种品相的蟹子,哪有钱去吃哦。”范昶摇晃着大脑袋。
“怎么?贤侄日子过得不甚充裕?”董其昌侧过脑袋问。
“这个自然,现下世道朝中党争纷起,小老百姓自然清贫。不过乐得白日自在,晚上睡的踏实!”范昶话有所指地说。
董其昌面沉似水,不快一闪即过,随即说道“贤侄,明人不说暗话。这次的事确是犬子无德,我已经教训过了,他们抢来的佃户闺女,也已完璧送回家,可否就此揭过这个事,董家毕竟这么多年不容易啊。”
“老师,这事确实不是我干的。今儿您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就说几句不中听的。您蜗居松江的二十多年,恰恰是这些年朝纲浑浊,党争不断的年月,您说您是避祸呢?还是卧薪尝胆的谋划什么呢?啊?正是您年富力强的年岁您却偏安一隅,吟诗作画,现在正是需要一帮人出来挽救时局,辅佐朝纲的时候,您还在修庭院、摹古画,怎么?还嫌自己的画不够好?诗不够妙?”范昶气咻咻地说,说完半响胸膛兀自跳动不停。
听了这番话,董其昌一愣,随即呵呵一笑。“贤侄真是血性男儿,喝酒喝酒,我信这事不是你的手尾,是我年老昏迈了。”
“不必了,老师,我该走了!您继续吟诗作画吧!”说完,范昶猛地站起身来。
二、
“泥腿子在哪呢?”这时,从外面闯进一个方脸阔目,紫杉银靴的年轻人。
“哈哈,原来你在这儿呢!爹甭跟他废话,看我折了他的腿。”年轻人一进来就指着范昶高声喊道。
“仲权!休得无礼!论辈份范昶是你师哥!”董其昌怒目看着他。
“想来这就是威名赫赫的董府二公子讳祖常的吧。”范昶也动了火气,看着董祖常。
“来来来,你出来,别惊了我老父亲,我今天与你这满口胡言的师哥比划比划!”董祖常伸手就来提范昶的衣领。
“逆子,你还嫌你惹的祸不够!”董其昌说罢就要站起来,刚刚起了身子,就见他捂着胸口坐倒在椅子上,脸上痛苦不堪,黄豆大的汗珠随即落了下来。
“爹爹!”董祖常赶忙扑倒在父亲身前,只见董其昌缓缓从胸前摸出一个药瓶,一仰脖喝了下去,过了半响似乎舒服了些,闭着眼摆了摆手。
见此情景,范昶一拱手,低头走了出来。
范昶摸了摸肚子,吃了个半饱,秋风一吹,忽然觉得有些头疼,暗道果然后劲大。他正一边走一边琢磨着,突然感觉脑后有风声,赶忙低头让过,回身再看却是董祖常一掌劈过。
“干什么!”范昶怒道。
“你辱及董家名声,现又把家父气成那个样子,松江府知府见了家父也得礼让三分你个微末生员算什么东西,今天看我让你出了董家这个门!”董祖常说话极快,指着范昶骂道。
“知府见了礼让三分,这就是你董家二少爷强抢民女的靠山?这就是你太子师董家的家教门风?”范昶人长得五大三粗,辩论起来却是字字如针,根根扎向董祖常心窝。
“绿英就是我家佃户,八月十五交不起租子理当如此!”董祖常跳着脚,声音却不由得低了下去。
“旁人如此,你可是董家二少爷!”范昶一句不让。
“少他妈废话,我看你是活得腻歪!看招!”说完,董祖常伸腿就往范昶胯下踢去。
“好阴损!”范昶一边骂一边侧身闪过,跟着也毫不客气地挥拳反击。
董祖常使得是一路父亲传授的“董家长拳”,而范昶打的却是十八路“罗汉拳”,这“董家长拳”本就是“罗汉拳”的一个旁支变种,加上董祖常平素修为远不及范昶,没过得几招就左支右拙,落于下风。
斗了一会儿,范昶左肩卖一个破绽,董祖常暗喜挥掌来削,他却哪知这正是范昶的一个临敌诱饵,见他着道儿,范昶一闪身对准董祖常胸口空门,连珠般打出三拳,董祖常避无可避,被重重地打飞了出去。而范昶却也停在当地,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双拳。
董祖常倒在地上呻吟,范昶走了几步又停下,也不知道是该过去扶,还是该转身就走,他想了想,还是往董祖常身边走了过去。
三、
“贤侄,手下留情!”一个宽袍大袖的身影,轻飘飘地划了过来。
范昶一愣,董其昌已经稳稳地落在身前,一伸手轻轻拍在范昶肩头。范昶顿时觉得肩头有千斤沉重,跟着自胸腔而起一直到脚面都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他挨了片刻,终于支撑不住,右膝先承受不住“噗通”跪了下来。董其昌嘴角微微一笑,收了掌力,双手一挽,搀到范昶腋下。“贤侄,你喝多了!”
范昶没说话,想到自己刚才打出的三拳,一拳比一拳威力小,到了第三拳简直全无力量,暗道不妙。“这酒不对!”
“是,寒舍自己酿的桂花酒,别名‘春山欲语’,正如咱们松江春天的山景,积攒了一冬天的劲,蓄力待发,现下是酒劲发作了。对了,和你刚才说的那个词差不多!卧薪尝胆!呵呵。”董其昌像是三家村的老先生,娓娓给范昶说了这酒的来头。
范昶摇了摇头,摆脱了董其昌搀扶的手,想往前走,却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这时,听见董其昌凑到他耳边轻轻说“贤侄,血性男儿,真国士也,我曾为太子师,必举荐你!”
范昶昏昏沉沉地说“那倒不用,但是您既然能文能武,正该护在太子身边,再出了张差那样的忤逆之徒,可真就动摇国本了啊!”
“小老儿也是怕郑氏谋害啊。难为贤侄这番为国为民的热忱之心。没说的,董某也是响当当的汉子,卧薪尝胆也罢,退避三舍也罢,通过你这年轻人我算想明白了,我何必怜惜这把快入土的老骨头,怜惜这些破烂字画和蜃景楼阁。春山欲语,也终得有惊蛰重生之日。来人呀,扶范贤侄到北门外城隍庙歇息,我一会儿过去。”
见范昶不解,董其昌又忙说“有几个当年朝中好友,贤侄须得见上一见,我一会约大家到城隍庙,免得这宅子招人眼线。到时,咱们细细共商出山匡扶太子大计。”
范昶听了这话,心头一松,暗道董香光果然不是颓唐人,想不到自己本是因听闻快意不平事,编了一出骂董家的折子戏,居然能换回这遭机遇。这一来我范昶也能有番作为,不愧生平壮年时了。
想到此节,他高兴的不禁想喊上那么一嗓子,只是忘记了自己的脑袋已经越来越晕,几乎看不清脚下的青石板路。
四、
“蠢货!”董其昌狠狠地给了自己的二儿子一记耳光。
“爹!”董祖常捂着脸。
“还嫌给我惹得事不够多?”董其昌瞪着他。
“没有,我这不是气不过!”
“我不是告诉过你,凡事动动脑子!去年的事还嫌不够?让你去趟京城,你就给我惹这么大乱子,看你找的那个人。让刑部差点问出来!”
“唉,谁知道这张差用了药迷糊劲过了居然没死。不过好歹这屎盆子也算给姓郑的贱人扣上了,他那个宝贝胖儿子不也得赶紧离京吗?”董祖常嘻嘻笑着。
“你给我小心点!京城里传来话说那贱人好像有所察觉咱们,太子现在正是,正是那个...”说到这里,董其昌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爹,不舒服?”董祖常赶忙问。
“有了,有了。快研墨!”这时,董祖常才知道这是父亲有了画意,他熟练地研墨、铺纸,很快就将饱蘸了墨汁的雪狼毫笔递到了父亲手中。
只见董其昌略一沉思,提笔就画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副蕴蓄丰厚、清隽雅致的山水画作就一气呵成跃然纸上。
董其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接着说“要不是演这么一出,强抢民女,京城那边肯定追过来啦。”
董祖常还在看着父亲的佳作出神,半晌才反应过父亲的话。接口道“是啊,是啊。我一定小心。”
“我再与你说!这姓范的一死,肯定她家里会来闹,千万要忍着,就算他们把家烧了也得忍着。咱们的对头可不是这些泥腿子,而是天上的神仙,要想不被盯上,就得装倒霉。记住了?”董其昌一字一句地对儿子说。
看着父亲闪着光的眼睛,董祖常不禁打了个冷战。“记住了,父亲,这次给姓范的下的药不会像张差那样,疯癫一会又醒了吧。”
“不会,他和你动了手发作的会更厉害,没事的,他撑不过几天,这厮不死,还会生事。你回头放出风去,就说范昶要在城隍庙在神像面前以生死为咒起誓,以示没有污蔑我董家。他死了就是神灵验惩罚,搅合了怪力乱神的事,这些乡农大概会老实些。”董其昌说完,呵呵一笑。
董祖常也跟着笑,“父亲这画,要……”一看他凑近,董其昌伸手推开他。
“你离得远些,这画用了药!”
“啊,这是,这是,您要给福王的?”董祖常大睁了双眼。
“蠢!”
“郑氏?”
“蠢到家了!我看你还没那个范昶聪明,人家都能看出我的本意是卧薪尝胆,你在这胡说什么?这俩人随便一个死了不是给太子,给咱们掰屁股招风吗?刚借着梃击案的苦肉计陷害了她们,这就足够了。”
“那这是?”
“想让太子早日登基,必须...”董其昌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天。
“啊!您这是!”
“对,只有他死了,太子才能即位!”
董祖常愣了,他觉得父亲的想法太可怕了。
董其昌像是看透了这个不成事的儿子一样,“又不是现在动手,缓上几年,反正现在福王也没戏,太子那边没事!”
说完,他想了想,提笔在画尾填上了“春山欲语,七十二高峰,微茫或见之。南宫与北苑,都在卷帘时。”几个力透纸背的行书草字。
尾声
崇祯二年的秋天,北京比松山冷得多,树上的黄叶已经没有几片,落下的枯叶都像没用的尸体一样被扫落在树根旁。
温暖的屋内,董其昌蜷着身子,不无感慨地对董祖常说“为父自幼时被衷贞吉说字写得不好后,练了一辈子字。”
“是,父亲卧薪尝胆,我董家方有今日风波不倒的局面。”董祖常陪笑道。
“你知道我这一辈子,那几个字写得最好?”董其昌又问。
董祖常不语,董其昌接着说“正是白龙潭董家书院阁楼那块牌匾,‘抱珠阁’三个字啊。可惜啦,可惜啦,竟被范昶家人闹事的时候给沉到河里,可惜啦,可惜啦。”说完,竟挤出了几滴眼泪。
为怕父亲伤心,董祖常赶忙劝解,不料,董其昌突然停住了哀鸣,抬头问董祖常,“魏阉今天离京了?”
“是,车队刚走没多久。”
“该送幅画给他。”董其昌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幅画。
董祖常没敢多问,接过画,不经意地一扫,画上父亲熟悉的笔体赫然写着“夏山欲雨”几个字。
另:本文结合了明末“梃击案”与“民抄董宦”两件历史事件,虚构而成,因借用了人物真名,造成的不切实际的尴尬在此一并先行致歉。
只为贴合小说野史娱乐所用,确无立意根本所在,徒增笑耳而已,望读者海涵。
二0一七年十月二十六日凌晨于张家口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