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小时后,我们的车子从从化的白日驶进潮州厚重的夜色,停在了枫溪区一间叫正宗官塘良兴牛坊的火锅店门前。
这次潮州之行,是因为同行的十个人中有一位潮州女儿木兰,她回娘家,也促成了这次三天两夜的潮州之行。我们翻开潮州厚重的历史文化,是从翻开火锅店那一碟薄薄的牛趾肉开始的。
我对潮州人吃得精致是早有所闻。大约十年前我去过汕头和潮州,走过的景点基本无印象,倒是饭桌上小碗小碟十几个菜(海鲜为主)和十几种蘸料让人印象深刻。良兴店附近牛肉火锅店成行成市,店家都承守不上“过夜”牛肉的行规,做精致的食材。薄薄的牛脚趾肉一片片用白色碟子端上来,在萝卜与玉米的清汤中就能“涮”出鲜。嫩的里脊肉、弹的牛肉丸和香的酱肉片也是统统上桌了。潮州手打牛肉丸以韧实出名,我感觉摔在地上也会弹起老高。
同行十人有四名妇女带了三个小女孩,是名副其实的“妇孺团”。女人们爱逛街,小女孩们爱吃爱玩,但却统统被我说服并相信博物馆是一个地方文化的精华所在,于是第二天的潮州之行首站竟是奔潮州市博物馆去了。
博物馆有大量的石雕馆藏。潮州的祠堂、书院、民居等古建筑大量采用精美繁复的石雕,用于门面构件或梁柱装饰,与木雕、嵌瓷成为潮州古建筑最重要的装饰之一。呈现眼前的石雕有在亭台楼阁演潮剧的古装人物,有狮麟鹤鹿瑞兽,有花瓶里插着荷花、菊花、牡丹、方戟的四条石屏。兵器搭花卉,令四条屏画风突变。潮州古建无论体量大小、堂皇或穷酸,镌刻名号的门匾也不省石。我见到一块阴刻楷书“铭雀砚斋”石门匾,是清代收藏家黄霖泽书斋的门匾,为清光绪状元黄思永所书。这四字是如此的隽永秀丽,当年光绪帝钦点黄状元,也是看中他的一手好字。
离开博物馆,我们驱车沿韩江边南行十来分钟来到古村落龙湖古寨。穿过“龙湖”二字的寨门,正中是一条贯穿整个寨子的石板直街。中间石板竖铺犹如龙脊,两侧石板横铺犹如龙鳞。龙湖古寨始建于南宋绍兴二年(1132年),至明嘉靖年间为防倭寇筑墙围寨。它防范的不是山贼,而是来自海上的倭寇,这说明它濒海的独特地理位置。龙湖古寨位于韩江中下游。湖塘密布,水陆两捷;上通潮府,下通海口,自古就是繁荣商埠与兵防重地。
我行走在直街。走过身后的是一座接一座的祠堂、府第、书斋、商铺、民居,与我去过的杨朔西街、重庆瓷器口、凤凰古镇迎面扑来的人流相比——这里除了零星几间茶壶茶叶店、手工什零店,清静得让你觉得进去是一种惊扰。寨门不远处是一座罕见的为女人建造的“阿婆祠”,是康熙年间富商黄作雨为生母周氏建造的女祠。这周氏甚至不是黄富商父亲的正室,却有一个任性的儿子,打破祠堂只为男性建的礼制。只是门匾不能具名,刻有“椒实蕃枝”四字。出自《诗经》“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寓意子嗣像椒枝结满椒子那么多。往里走有一座中西合璧的民国建筑“方伯第”。方伯,意为一方伯爵,是新加坡侨商刘正兴为太爷、明嘉靖进士刘子兴建的纪念祠。刘富商光宗耀祖回来,也把西式建筑文化带回。既有中式风格的荷花鱼鹰木雕穿梁斗拱,也有西式风格的老者骑白马灰塑拱形窗棂。群友车厘子戴着大檐塑料帽把半个身子探出窗棂,活脱脱一幅民国美女图。我直街横巷的一步步深入,还有更多的方伯第、进士第、儒林第,不少府第还住人。老太太拎着播放着潮曲的小收音晃悠,老头儿瘫睡深屋里不知时间之所踪。
我仰望古寨的天空,装饰着厝角头的屋顶映入眼帘。厝角头的形状以五行区分,与屋主人的命格五行为定。厝角头位于屋脊两端,多数呈几字形。既不同于从化古民居龙船脊的翘角,又不同于古祠堂高大的锅耳山墙,它仿佛传递着“平和而不威严”的建筑语言。潮汕古民居的大门都写有四字格言。例如“财丁,兴旺”;“加冠,进禄”;“集福,迎祥”;“年平,人聚”;“盛世,升平”;“图强,奋发”;“和睦,团结”等等,屋主人言简意赅地把愿望写给自己,也写给别人看。
当我走到直街的尽处,忽然下起大雨。我慌乱中找檐躲雨,却见到对面檐下早端坐着一个老乞丐。他肮脏、凌乱,目光浑浊但不迷惘。我不知道这孤独的人一动不动的坐了多久,只知道这条寂寞长街因孤独的人更寂寞;还知道商贾云集、望族聚居的千年古寨一定沸腾过迎面扑来的人流,只是人潮散却,遗下孤独的人在檐下。
我们回到潮州市时,这雨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我看到了横跨韩江的一座“断”桥。木兰告诉我,这桥就是潮州最著名的景点广济桥。断处是有浮船相连,估计是因为江水暴涨而临时断开了。木兰说,我们可能要遗憾了。
潮州有一水一山一桥。韩江由北往南穿城而过,韩山矗立韩江东岸,广济桥连接韩江两岸。来到潮州,这是三个无法回避举目皆见的地标。广济桥更有“到潮不到桥,枉向潮州走一遭”之说。
潮州是粤东古镇,千年侨乡。潮,就是潮水往复,潮州因滨海而名。潮州早在秦朝设县,先后称揭阳县、海阳县、义安郡,距今己有两千多年历史。潮州始称于隋文帝开皇十一年(591年)。明洪武三年(1370年),潮州府建起周长近6公里、有7个城门的城墙。现在沿韩江西岸还有2公里城墙遗址以及上水、竹木、广济、下水4个城门。古城基本保存原状,很少拆旧建新,很少高楼大厦。进入古城,有中原古音“活化石”之称的潮洲方言、一百多座彰表历朝历代功名的石牌坊和遍布横街窄巷的古建筑让你有时空穿越的感觉。
潮州是平的,没有高低起伏的节奏。韩江东岸江边的明代凤凰古塔远远也能让你看见,不足50米高却也鹤立鸡群般。我想,换了其他地方,恐怕此塔建在山顶,也会被摩天大楼挡了踪影。
潮州人也是平的,也没有高低起伏的节奏。从潮州人叹潮州“功夫茶”略见一斑。人在茶在,你到哪都能见到“叹茶”的潮州人。一个圆形的茶盘,一个有盖大杯“盖鸥”,三个小杯是一套传统“功夫茶”茶具。在酒店、在店铺、在家里,都摆放这样的茶具。潮州人一坐下就喝茶,你光顾他们的店,讨一杯茶喝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潮州“功夫茶”有讲究:小茶三只。潮州有句俗语“茶三酒四踢跎二”——喝茶的三人喝酒的四人结伴游玩的俩人。三人三口一个“品”字,喝茶聊天刚好;潮州“功夫茶”讲“功夫”:满满的一盖鸥单枞浓浓的泡香香的出。圆茶盘就是“小舞台”,小杯张口迎茶汤,一泡盖鸥先绕圈再点点,“关公”“韩信”等人物就悉数“登场”。
我们穿过上水门拱形的城门,走过上水门街,拐进了太平路。走在前面的群友丽丽突然像小女孩般惊叫起来。我们围拢上来,原来她看到一截两米多长一米直径的千年樟木,它正被三位年轻的工匠雕琢成一件巨大而华丽的木雕作品。展翅的凤在顶,喷水的龙在脚,中间虾蟹成群。它们爬在篓上,篓内还有困蟹。篓外的虾蟹都有逃出生天的喜悦:龙虾手臂粗,摆弄长须;螃蟹拳头大,挥动鳌钳。它们如此生猛逼真,让人有蒸了吃的冲动。闲聊得知,此巨作是潮州木雕《虾蟹篓》。潮州木雕始于唐宋,极盛明清,到了“雕梁画栋成风,能工巧匠辈出”的地步。三个小伙都是学徒,领着两千来块的月工资。按照师傅设计的图案,从最里层开始,逐层镂空通雕。我们见到的是《虾蟹篓》雕了两年的样子,还要一年时间才完成,最后上金漆估价超过一百万。
离开木雕厂再往前走,群友卫儿又像小女孩般惊叫起来——原来是一间潮绣工艺店。女人们陷进了七彩潮绣的包围中,眼神开始迷失。潮绣延续了潮汕工艺一贯的华丽风格,一针一线纤毫毕现闪烁光泽,立体绣法凹凸有致呼之欲出。一幅《金龙鱼》,龙鱼片片金鳞闪耀欲破框而出,还是让人有蒸了吃的冲动。傍晚时分,木兰接到几个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母亲催促她回家了。木兰是大女儿远嫁外地,像候鸟般一年回家才一两趟,这次回家团聚也只有半天时间。我们误打误撞闯进了潮汕工艺一条街,我不得不提醒女人们赶紧离开。
在潮州市西南面十公里的乌洋村,我们见到了正在店里忙活的木兰父母。老俩口年逾花甲,还操持着经营了20多年的装饰材料店,如今攒下铺位、楼房、厂房一大堆物业。木兰老爸逐一领我们看他的物业,还有百年祖屋。我们穿过车灯汇聚成河的如意路,穿过垃圾堆满的小路,来到老房子前。除了一棵80年的老龙眼枝叶茂盛,老房子基本破败了。木兰老爸说,老房子不舍得拆,但又租不出,先耗着吧。当我走回车灯汇聚成河的如意路,我突然感觉,繁华与破败只隔着一条马路。晚饭的时候,木兰一家20几号人都来了,又是小碗小碟十几个菜、十几种蘸料上桌。
第三天早上雨还是淅淅沥沥的下。我们躲进“老秦粿汁”壹号店吃早餐。“粿汁”是糯米浆做的粉条用糯米汁开成稠状,配上油条屑、卤鸡蛋、卤猪肚、卤猪肠、卤猪杂、炸豆腐一大堆嫩嫩的滑滑的薄薄的混了吃。粿汁店位于骑楼底,店主老秦中年话多,笑眼成缝。他说,他要推广潮汕美食,有开粿汁全国连锁店的雄心。所以取了“壹号店”的店名,以后会有“二号店”“三号店”。老秦有一个伟大的祖先,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闪烁“吞并”与“统一”的光。群友阿MAN人长得壮实,只有他说粿汁“不够吃”。老秦把油条屑、卤鸡蛋、卤猪肚、卤猪肠、卤猪杂、炸豆腐一大盘子端上来,“不够再加,免费的”,老秦说。
我们不愿“枉向潮州走一遭”,于是再次来到韩江边“碰运气”。但浊浪之上仍是“断桥”一座——我失落之情一如这阴沉的天气无法言表。大约1200年前(公元819年)的寒冷三月,韩江边上也有一位失落之情无法言表的中年人。他官至刑部侍郎,却因反对皇帝恭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从繁华京师出发跋涉两个多月来到一个瘴气遍野、河里还有鳄鱼的蛮荒之地。那时,韩江还不叫韩江,叫“恶溪”(一说“恶”通“鳄”);韩山还不叫韩山,叫“笔架山”。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官员,他是唐代大文豪、“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韩公来潮仅八个月,凿渠修坝,兴学废奴;叩齿拜佛,驱鳄还安。韩愈写下一篇文采飞扬的《祭鳄鱼文》。当中道到:“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他先祭一猪一羊;再下三到七日退回大海的“通牒令”;再不退,操强弓毒矢“尽杀之”。这循序渐进威逼利诱的方法果然凑效,从此恶溪不恶。
韩愈带来了中原先进文化,启动了潮州文明的开关。一个蛮夷之地,到了三百年后的南宋,竟“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参加科举考试的过万人,宋以后中进士者逾三百人。宋朝时潮州已有“海滨邹鲁”的美誉——她竟被喻为中华文明的圣地、孟孔的故乡邹鲁。明朝状元林大钦、潮商领袖李嘉诚、国学大师饶宗颐等文化名人闪耀潮汕大地;数以百万计的富于冒险和打拼精神的潮人足迹遍布东南亚甚至欧美。潮雕、潮绣、潮剧、潮菜、潮瓷、潮茶等都玩出花样成体系,成为华夏文化的一支精品。
韩愈的影响逾千年。潮州人尊称其为“吾潮导师”,在韩山的半山麓修建了全国最大的纪念祠——韩文公祠,连潮州山水从此也改姓“韩”。韩愈塑像在最高处——“拜会”韩公,先要登上长长一段百米甬道,经过竖立了数百块赞誉碑刻的碑廊,穿过高悬“百世师”“三启南云”“百代文宗”“泰山北斗”等一块块沉重牌匾的主殿韩文公之祠,来到最高处的“侍郎阁”时,你只剩下崇敬之心。韩愈半身石雕像安放楼前,他目光炯炯注视远方,而目光之下,正是尽收眼底的韩江两岸风光和那条著名的广济桥。
广济桥是一千年前世界科技的巅峰之作,世界上第一座启闭式桥梁。广济桥始建于宋乾道七年(1171年),是由八十六只巨船连结的浮桥。三年后浮桥就被冲毁,韩江水急适宜建桥墩,历宋元明代,至明朝正德八年(1513年)形成“十八梭船二十四洲”的格局。二十四个桥墩之上,是二十四坐形式各异的亭台楼阁,中间以十八艘浮船相连,开合皆宜。横跨韩江的广济桥不但成为交通枢纽,还成为热闹的“桥市”。从破晓的茶亭酒肆旗幡招展,到入夜的蛋艇呼酒妓篷丝竹,广济桥成为“清明上河图”式的乐土映画,其“湘桥春涨”成为“潮州八景”之首。
岁月更迭,风雨无情。二十四洲亭台早己荡然,如今所见是2007年重建。但千年前的桥墩与铺桥石梁等遗物仍让今天的人们震撼——石粱每条1米宽,13—15米长,重达50—60吨。后人甚至怀疑它不是人工建造的,以致编造出“仙佛造桥”的传说:韩湘子与十八罗汉有份“造桥”。他们把巨石化成一群黑猪与乌羊赶到桥上,又化成石头。建造它己是奇迹,更何况还能开合?
日暮,是时候与潮州道别了。这个因一个人的到来而改变的古城,她的文明的崛起也是个奇迹。回望潮州,韩山脚下,韩江之上的广济桥隐于烟波。潮州的第四个地标应该是人。他不单止是韩愈,还是所有潮州人。
2016.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