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我弟弟出生那天发生的事,虽然我那时只有三岁半。
那天的天气真好,金黄色的阳光,透过木头窗的隔栏,斜照在我娘的床前。
我娘半躺在床上,咬着牙,一声不吭,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脸颊不住地往下淌,我爹在一旁吓得脸都白了。
我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哇”!随着我弟弟的一声啼哭,一把锃亮的剪刀突然出现在我娘的床前……
“胡扯!你那时才三岁半,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每次说起这件事,我爹、我娘、我哥、我姐,还有我们镇上的许多人,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都认为我在说谎。
但那把剪刀千真万确是存在的,这一点,他们谁也否定不了。
那把剪刀的主人就是胡兽医。
胡兽医是皖北凤阳人,在我们沐桥兽医站工作。那天下午,他下乡出诊,路过我家门前,我爹急忙向他求救。他一听,大声嚷道:“人命关天,快送卫生院!”
可是,哪里还来得及,屋里已经传出了我弟弟响亮的哭声。胡兽医未敢再迟疑,当即飞快地从出诊箱里掏出剪刀……
到底是我爹用胡兽医递过来的剪刀剪断了我弟弟的脐带,还是胡兽医亲自剪断了我弟弟的脐带?这一幕,在我的记忆里断片了,因为我当时吓得捂住了眼睛……
我的脑海里,除了那道金黄色的太阳光和那把剪刀,以及我娘在我弟弟从她的身体里娩出来之前那惨痛的样子,剩下的就是我爹看见胡兽医就像遇到救星一样喜出望外的神情。
“这丫头记事真早,那天确实多亏了胡医生……”搬出胡兽医这个至关重要的人证,我爹、我娘,以及我们镇上的很多人,才确信我不是在胡说八道。
只是当时只有三岁半的我,哪里知道什么湖先生海先生,更不知道胡兽医是干什么的。但打那以后,胡兽医每次从我家门前经过,我都会很尊敬地注视着他。可惜我那时还不太会说话,否则我也会像我爹、我娘那样对他说上一大堆感激的话。
“胡医生也老大不小了,咋还没成家呢?看来咱们得张罗着帮他找个对象。”有一天,我娘很认真地对我爹说。
“你还是省点心吧!人家胡医生有才有貌,又有好工作,根本用不着你担心。”我爹向来不赞成我娘一厢情愿的热心,总是及时地给她泼冷水。
“说得也是。胡医生医术高明,虽然是兽医,但人畜同理,都是治病救命、行善积德,这样的好人,哪里还愁找不到对象呢?”我娘的热情果然在一瞬间就被我爹的一瓢冷水浇灭了,但因为那把剪刀的缘故,我娘总觉得欠胡兽医一个天大的人情。
我上一年级那年,胡兽医娶了兽医站费站长家的女儿费小莺。费小莺是我们沐桥小学的代课老师,她的模样儿很俊俏,脾气却不大好,不但经常训斥我们,还三天两头和胡兽医吵架,甚至还动手。胡兽医的脸上和胳膊上常有伤痕出现,像猫爪子挠的一样。
“唉!‘箩里挑花,越挑越差’,没想到胡医生竟娶了老费家的那个女儿,真是瞎了眼睛!”我娘很替胡兽医惋惜,人前人后,总是忍不住发出这样的叹息。
“婚姻都是前世配好的,是好是坏,全凭运气。”我爹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开导我娘。“毕竟费站长是咱们镇上有身份的人,能成为他的乘龙快婿,也并没有委屈胡医生。”
“话是这么说,但小莺那姑娘……”我娘知道再说下去也没多大意义,只好咽下了后半句。
在我娘以及很多沐桥人看来,娶了费小莺,英俊潇洒的胡兽医这一辈子算是毁了,镇上甚至有传言说不久的将来他们肯定会离婚。
2.
“离婚!”胡兽医第一次公开宣布离婚的时间是在他和费小莺结婚后的第三个月。
事情的起因是胡兽医私下给皖北老家的母亲汇去了200块钱。镇邮电所的小高,下班路上遇到费小莺时,无意中把这件事说漏了嘴。
气愤不已的费小莺没有进家,而是直接跑到兽医站,当着她老子的面,劈头盖脸地就把丈夫一顿臭骂,幸亏有费站长挡在前头,胡兽医才幸免了她锋利无比的“白骨爪”。
“爹,您老都看到了吧?这就是之前被您夸成‘知书达礼、聪慧贤淑’的贵府女秀才?”胡兽医指着自己的脸,又撸起袖子,举着两只胳膊给老丈人看,也给围观的同事看。只见他的脸上、胳膊上,有很明显的抓痕。“难道你们沐桥镇的女子都是这般‘贤淑‘吗?我一堂堂男子汉,不是怕她,而是不屑和她动手……”
“家里来信说我母亲病了,前天我和您的女儿商量,准备回老家去看看,可她死活不同意。没办法,昨天我向财务科借了200块钱寄回家……”
“费站长,承蒙您老看得起,择我为婿,但您的女儿,我实在高攀不起!我父母含辛茹苦地供我上学,为了专业对口,毕业分配时,我毅然来到了贵地。异地他乡,实指望以勤勉工作换来一世的安定,谁料到……”胡兽医越说越激动,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为了维护您老的声誉,也维护我本人的声誉,我一直隐忍着!但是,今天您女儿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我也就不怕驳了您老的面子了——我要离婚!”
胡兽医的一席话,像晴空里的一声炸雷,费家父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场的人也都惊呆了。虽然大家对这桩婚姻原本就不看好,但谁也没想到胡兽医会爆发得这么快。
费小莺呆呆地看着胡兽医,又看看她父亲,没再敢耍泼。费站长气得嘴唇颤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夫妻吵嘴不记仇’,大家都下班吧,小莺和小胡在闹着玩呢。”站里的刘会计出来打圆场,总算把众人都解散了。费站长两手背在身后,低着头,气急败坏地回家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连好几天,胡兽医都没有上班,费小莺也没有到学校,费站长偶尔到办公室转一圈,又匆匆地往女儿家赶。
费站长的两个儿子,都在区里工作,虽谈不上多么有出息,但从来不给父母惹麻烦。唯一的这个女儿小莺,让老夫妻俩有操不完的心。读书时,小莺的心思全都放在谈恋爱上,三天两头地换男朋友;该谈恋爱时,又高不成低不就,仗着父亲在镇上的地位,成天趾高气扬,看谁都不顺眼。
“唉,咱们前世造的什么孽啊?竟然养了这么一个女儿!”老伴的哀叹,不能不触动费站长的心,不过他总是往好处想。他觉得小莺上过高中,读的书比镇上的其他女孩多,而且吹拉弹唱都会一点,虽说眼下是个代课老师,但他心里有数,转正的事很快就会解决的,他希望女儿的婚姻大事也很快就会解决。
“莫急,慢慢来,我们要多留心。”费站长耐心地劝慰老伴,“如果有合适的,只要男方正派老实,哪怕条件差点都可以。但小莺的脾气也确实该改改了,你这当娘的往后要多劝劝她。”
老伴抹一把眼泪,一个劲地点头称是。女儿是她的心头肉,女儿的终生大事是她的一块心病,一日不解决,她的心里就一日不得安宁。
就在费站长夫妇为女儿的婚事伤透脑筋时,刚分配到兽医站的皖北小伙胡劲东,进入了费站长的视线。
就读于省农校畜牧兽医专业的胡劲东,毕业分配时,未能遂愿回到老家,无奈之下,他选择了离家几百里的沐桥兽医站。
沐桥兽医站是金安区兽医站的下属单位,长期以来一直人浮于事,年轻的胡兽医的到来,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单位带来了新的活力。
费站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翻阅了胡兽医的个人资料,当即就在心里内定了这个女婿。
和女儿费小莺一说,费小莺沉思了一会,好半天才点头同意。
和胡兽医一说,胡兽医先是一惊,继而很客观地阐明了自己贫寒的家庭情况,并把自己已经有对象的事如实向费站长作了汇报,希望费站长予以谅解。
“小胡啊,你放心,我和你婶子看中的是你的人品!常言道‘莫欺少年穷’。年轻人,穷点不可怕,就怕没有上进心!”他拍着胡兽医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人生路上,机会要好好把握。你考虑考虑,我等你回话!”
费站长亲自提亲的事,让胡兽医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事实上,在沐桥镇以及周边,费家老两口的口碑还是很不错的。这一点,和费站长共事以来,胡兽医自己也能感觉到。他暗自以为,有这样一位父亲,女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什么?费站长亲自找你说亲?”我娘惊诧得张大了嘴巴。
“是的。所以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下。”在沐桥镇举目无亲的胡兽医,趁着天黑,悄悄地跑到我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爹、我娘。
我爹倒是比较沉着,他把费家的情况简单向胡兽医叙述了一遍,关于费小莺的陈年往事,我爹只字未提,只说她因父母宠溺,娇气得很。
“虽说是‘人往高处走‘,但婚姻非儿戏,你自己拿主意吧,胡医生。”我爹以这句模棱两可的话作为结束语,我娘显然很不满意,她急切地注视着胡兽医,恨不得把一肚子话都倒出来。
胡兽医一时陷入了取舍两难的状态。
其时的胡兽医,正和沐桥粮站的秦姑娘恋爱。和费家相比,秦家的家境实在是太差。秦姑娘不但弟妹多,母亲还常年瘫在床上,父亲正是因病提前退休而让她顶替进粮站的,一大家子的重担都落在秦姑娘一个人的肩上。
“听说你被你们站长相中了?”从我家离开后,胡兽医绕道去了秦家。一进门,秦姑娘就迫不及待地问他。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胡兽医坦诚地回答,他本不想隐瞒这件事,何况这件事已经在沐桥镇传播开了。
“费小莺下午来粮站找过我,她让我成全她和你。”秦姑娘眼含泪水委屈地说。
“岂有此理!”胡兽医心头一颤,一股怒火在心中燃烧,对费家的那点好感顷刻间消失殆尽。
“我不能拖你的后腿……”秦姑娘泣不成声。
“唉呀,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自暴自弃?”胡兽医既生气又失望,他拉着秦姑娘的手,真诚地说:“别说傻话了,眼下我最需要的是你的信任和支持!”
秦姑娘终于破涕为笑。弟弟妹妹们围过来,叽叽喳喳地和胡兽医嬉闹、说笑。
“凭啥要退出来让她费小莺?咱长得不比她难看,也是国营单位的工人,她还是个代课老师呢,咱哪一点比她差?”有一天,我娘到粮站买米时,悄悄地附在给秦姑娘耳边给她打气。
“唉!”秦姑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秋后的一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的胡兽医,歪歪倒倒地走到我家,还没等我爹、我娘发问,他自己就说开了。虽然语句含糊不清,但始终念叨着秦姑娘的名字,偶尔也冒出费小莺的名字。
我爹、我娘听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他已和秦姑娘分手,和费小莺的婚事定下来了,婚礼在国庆节举行。
我娘又一次惊得张大了嘴巴,我爹也吃惊不小。我躲在一边,惊恐地看着他们三个人,眼前突然浮现出当年那把锃亮的剪刀……
沐桥镇霎那间也沸腾了。有人讥笑,有人愤怒,有人替秦家抱不平,有人谴责费家不道德,更多的人大骂胡兽医是当代陈世美……
秦姑娘没有一句指责胡兽医的话,她反倒觉得如释重负,毕竟门当户对才是最好的婚姻。
“是她的放弃和我的不坚持……”胡兽医向我爹、我娘解释,眼里有泪水在打转。
“‘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姻’!费家这事做得太不道德了!”我娘指着胡兽医的鼻子说:“还有你,嫌贫爱富、见好爱好,放着好姑娘不要,等着吧,将来有你哭的日子!”
胡兽医苦笑笑,摇摇头,又点点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
那年的国庆节,因为胡兽医和费小莺的婚礼,沐桥镇比往年更热闹。我娘带着我和我弟弟,也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
胡兽医和费小莺的新房,离费家大约两百米,是费小莺大哥的房子,虽然只是三间普通的砖木平房,但对于“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胡兽医和我们镇东头的这些“非公家人”来说,简直就是一栋豪宅。
“姐,看,新对联。”我弟弟指着门上的对联对我说。
“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高声念道。
“这对联写的是啥意思呢?”我问我娘。
“就是‘早生贵子、白头到老’的意思!”我娘不假思索地回答。
作为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我隐约觉得我娘解释得不准确,但我又有些明白“早生贵子”就是生小孩的意思。不知为啥,一想到生小孩的事,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把锃亮的剪刀。
3.
“胡医生,(离婚)事情咋样了?”我娘那天在我家门前拦住了胡兽医,不放心地问。
“小莺她怀孕了……”胡兽医吞吞吐吐的,没再往下细说。
“啊?哦,小莺有喜了?恭喜恭喜!”我娘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将原本打听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大概是一个母亲的本能,她竟然替胡兽医高兴起来。
一场闹得满城风雨的离婚风波终于平息了下来。
那年冬天,费小莺生下一对龙凤胎,费站长及胡兽医,还有我爹、我娘都乐坏了。满月时,费家在春来酒馆宴请亲朋好友,我爹、我娘也在列,我和我弟弟瞅准了时间,在开席前几分钟赶到,放开肚皮大吃起来。
到场恭贺的宾客,除了胡兽医的同事外,其余都是费家的亲朋好友,席间未见到胡兽医老家的任何一个人。胡兽医尽管面带微笑,但我娘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快,低声对我爹说:“看到没?胡医生好像不大高兴哩,听说费小莺不许她婆家的人来……”
我爹赶紧递了个眼色给我娘,这时胡兽医已经向我爹走过来,他坐在我爹的身边和我爹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我爹侧着耳朵,认真地听,脸色越来越凝重。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时我已经上二年级了,亲眼目睹了沐桥镇上发生的许多事情,从小就听懂了我娘常说的那句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本本经不同”。我在心里断定胡兽医和费小莺又吵架了。
“什么?胡兽医又提出离婚?”我娘这次比上次更吃惊,“开什么玩笑!刚添了一对双胞胎,高兴还来不及哩,咋又要离婚?”
“说是受够了费小莺的霸道和蛮不讲理,他家里人也支持他离婚,并希望他尽快回皖北老家去……”
“那这两个孩子怎么办?才刚满月。”我娘立马想到了那一对可爱的龙凤胎。
“所以他很矛盾,可他说了,再也不想忍下去了!”
“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娘替胡兽医懊悔不迭,说他当初要是娶了秦姑娘,现在的日子肯定过得和和美美。
世上没有后悔药,也没有回天术,好在还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胡兽医,被这桩婚事折磨得心力憔悴的他,做梦都盼着早日解脱出来。
“等孩子长大一点再说吧,反正我终究是要离婚的,哪怕到老!”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爹、我娘每次都是玩命地劝他,说孩子不能没有完整的家,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就这么过下去吧!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一根连着一根……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费小莺顶替她父亲进了沐桥兽医站工作。她依然是神气活现的样子,虽然不再打骂胡兽医了,但却从来没看见过他们两口子一同出现在镇上,也没有见到胡兽医老家有人来过。胡兽医倒是带着一双儿女回凤阳几趟,但俩孩子都说爸爸的老家没有咱们沐桥镇好,后来索性都不再陪他一起回去了。
1989年的年底,我从南方回沐桥镇过年,在镇上碰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胡兽医?”我问我弟弟:“那是胡兽医么?他居然还在沐桥镇?他可是一直打算回老家的哟。”
“哪里回得去呀,他的两个孩子都在读高中,他现在是既当爹又当娘,可忙啦!”
“啊?他终于离婚了?那个费小莺呢?”我好奇地问。
“前年生病去世了……”我弟弟轻声说。
我再一次打量胡兽医,他没有认出我来,只是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看到了他浑浊的双眼和满头的白发,以及微驼的后背。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把锃亮的剪刀……
“反正我终究是要离婚的,哪怕到老……”
他真的已经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