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亲的离婚和我的离开,对奶奶来说是个无情的打击,她难以割舍的不是儿媳妇,而是她视若宝贝的这个小孙子,我随母离走如同在她的身上剜了一块肉,心疼得要命。
那时候,允许农民在不影响农村集体经济的情况下,可以耕种少量的自留地,栽种少量的自留树,饲养少量的自留畜,统称为“三自留。”
解放前,爷爷重返西口路,逃荒要饭回到神木老家,给人家揽工受苦,挣了八斗草麦。为了及早运回家里,他用二斗草麦倒了一头小毛驴,剩下的六斗,驴驮三斗,他背三斗,救了一家人的性命。
爷爷常说,毛驴对我们家有恩。因此,精心饲喂,一代一代地繁衍,到现在这头毛驴的后代,依然是爷爷奶奶的“自留畜”。奶奶是个小脚女人,这头白毛驴,就成了奶奶的两只脚。
爷爷奶奶把这头毛驴训练的相当乖,拉车、推磨、滚碾子样样在行。别看她是个小脚女人,骑驴骑马对她来说都是拿手本事。她把鞍韂往驴背上一搭,捆肚子一扣,左脚踩着镫翻身就上了驴背。
奶奶到黑炭淖尔妈妈家看我,必须淌过家乡那条小河——通格朗河。
毛驴是种非常胆小的动物,尤其冬天过河走冰滩,说成啥也不敢过。奶奶又是一个非常坚决的人,只要她想了孙子,不管遇到什么天气,再恶劣的气候,再大的困难也阻挡不了她前行的脚步。
冬天,毛驴不敢过河,奶奶就叫几个人,前拉后推把毛驴推上冰滩,推过河。有时候没人帮忙,她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用衣服装沙子,把沙子撒在冰面上,撒出一条土路,牵着驴过去。
一年春天,正着开河时节,冰层已经酥软,奶奶牵着驴过河,冰层“轰隆嗵”就塌陷了,人和驴全部泡在刺骨冰冷的水里,就这样也未能阻挡她的行程,从河里爬出来继续前行。
就这样,奶奶骑着这头毛驴,死皮赖脸,隔三差五来找母亲来看孙子。后来,妈妈挨肩肩生了两个弟弟,奶奶见机行事,软磨硬缠往回要我。
这个过程持续了六年。
那时候,妈妈把一腔怨恨全部发泄到奶奶身上。奶奶来看我,妈妈坚决不同意。只要瞭见奶奶的身影,或者打听到奶奶要来的消息,妈妈早早儿就把我藏了起来,或打发到邻居家里,绝不让奶奶孙子见面。
奶奶为此不知白跑过多少趟,也没看见她日思夜想的那个小孙孙!
奶奶那个失望,如同奔极一样,一落千丈,心情失落到了极点。
然而,不达目的不死心,奶奶苦口婆心在做妈妈的思想工作,说:“孩燕儿到了该念书的时候了,再穷也得供孩燕儿念书。你正在拉破窝(孩子多)。我就这么个小孙子,供书念字我来管,这样也能减轻你俩口子的负担。”
奶奶又说:“孩燕儿不管走到哪里,他也是你的儿子;不管姓郝姓王,他是王家的根。你呢,现在也有了栓栓(弟弟),你们年轻,以后还要生,让孩燕儿回到我的身边名正言顺,你就当聘了一个闺女,以后不管姓王的姓郝的都是你的血脉,都是你的家,麻绳草绳有断了,肉绳断不了。你想孩燕儿,你就当住娘家一样常回来看看,我也打发孩燕儿常去看你。”
期间,奶奶指派父亲也来看过两次。那时父亲是伊金霍洛旗人民武装部的一名军官。我记得父亲穿着一身绿色军装,帽子上憋着红五星,身上背着一支半自动步枪。来了妈妈家坐在炕上摆弄他那支枪。
我看着父亲那身装扮既新颖又新奇,后来从人们的嘴里,才知道他是解 放 军。在我的心里,解 放 军比之继父高大帅气,继父那身农民装饰,邋里邋遢的形象无疑难以企及。
父亲走后,妈妈悄悄对我说:“那个人也是你老子。”我疑惑不解,解 放 军也是我老子?在黑炭淖尔那片旷野,我蹦蹦跳跳问那些小伙伴:“你有几个老子?”小伙伴们说:“一个呀。”我则天真地给他们炫耀,我说:“我有两个老子!”
期间,继父也曾到阿镇找过父亲两次,两位“父亲”谈论的中心话题还是我的上学和“回归”问题。
妈妈的家距离纳林希里公立学校仅一里之遥。到我该上学的时候,生产队办了一个识字班。一天,我放毛驴,跑到队房子(生产队的公用房子)玩耍,看见一群孩子在听老师讲课,我也推门进去坐下听。放学回家时坐在继父的二饼子牛车上,我拿着一截粉笔在车牙箱上胡写乱画。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再没去那个识字班。
此事传到奶奶的耳朵里,她如热锅上的蚂蚁,再也坐不住了,又一次来找继父、找母亲,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艰难的“双边谈判”,其艰难程度不亚于香港回归。
其实,早在一年前,奶奶就开始做继父的工作,并私下达成了一笔交易,拟定了一条不成文的协议。只是妈妈还被蒙在鼓里。
那时,母亲家里穷,没有一个“自留畜”。奶奶为了我,不惜舍弃她那头“坐骑”,私下承诺,只要继父允许我“回归”王家,她愿将毛驴无偿送给继父。
古代有一出戏叫《狸猫换太子》,奶奶为了我却导演了一出《毛驴换孙子》的大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是所有的男人都爱钱,但是没有一个饥汉,会拒绝送到嘴里的肥肉!一头毛驴对一个极度贫困的家庭,是多么大的诱惑,有了毛驴不仅能拉车推磨,还能生骡子,一头骡子就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就是一个家庭的希望。
当时,毛驴刚生下一个小驴驹,母子难离。奶奶慷慨大方说:“大小驴你都拉上,断奶后你把小毛驴还给我,大草驴你留下。”
当时继父高兴地就将这头草驴母子俩拉回了家。母亲一看傻了眼,她的警戒防线被毛驴母子俩彻底撞断。
母亲把继父大骂一通,说继父“爱东西不要逼眉眼”等等,要求继父赶快把毛驴送回去。
继父必定是五八尺男子汉,又是一家之主,大男人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难以收回!
妈妈也看下,出壳的雀雀终将飞,再固执己见已无多大意义,两手一摊,如“愚公”移走两座大山,我和奶奶的见面变成了坦途。
毛驴母子被继父拉回来后,我与毛驴的命运便联系在了一起,它成了我难以离弃的“朋友”,我每天牵着它出没于黑炭淖尔那片旷野,陪伴其吃喝玩乐。
一年后,我和小毛驴的命运一样,都将告别自己的母亲,至今我仍记得清清楚楚,我和奶奶拉着小毛驴回家的那一幕:
那是一九六五年深秋的午后,山野一片枯黄,艳阳高照,凉风习习。奶奶小脚徒步三十多里来到母亲家,走的水津淌脸,两脚调脓,给我拿来奶皮、酪丹子、炒米等好吃的,坐在炕上把我搂在怀里,婆娑着我的头,问我想不想上学?
我说:“想。”
她说:“明天你跟奶奶走,咱们去学校念书好不好?”。
我说:“好。”
“明天走时栓栓肯定要哭,不让你走咋办呀?”奶奶试探着问我,提前给我打上了“预防针”。
我说:“我偷的跑,跑到前面那个沙蒿林林藏下等你。”
就这样,我和奶奶约定好了“走”的办法。
第二天早饭毕,是我和妈妈、弟弟分别的日子,也是毛驴母子分别的时间。按照我和奶奶的约定,我提前跑到门前的沙蒿林林藏下。我看见妈妈背着弟弟,泣不成声向房后走去,弟弟爬在母亲的背上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吼:“我要哥哥,我要哥哥……”
奶奶牵着那头小毛驴,“嗷嗷”地叫唤不停,大驴叫小驴吼,一步三回头地望着生他养他的母亲。就这样我和那头小毛驴告别了自己的母亲、告别了黑炭淖尔那片熟悉的原野。
只有虚九的我,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安慰妈妈、安慰弟弟。我藏在沙蒿林林,“瞭见村村瞭不见人,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我不敢抬头再看一眼妈妈和弟弟,生怕被妈妈和弟弟看见难以别离!
就这样,我在前面牵着这头小毛驴,奶奶拄着一根棍在后面赶,奶奶孙子两个一老一小、一前一后地走着。
离开妈妈家不到三里路,那头小毛驴一步三回头,扽住缰绳不走了,瞭着妈妈家的方向“嗷嗷”地叫唤,拼命地挣扎,想挣脱牵它的那根缰绳,回到它的妈妈身旁。
毛驴不走我在使劲地拽,僵持之中,这头小毛驴“噌”…缰绳从我的手中挣脱,折回头跑了。
奶奶傻了眼。我也“噌”…把两只鞋脱掉,跟在驴屁股后头拼命地追。我和小毛驴上演着一场短跑比赛,猴小子跑开来绝不比毛驴慢,我把小毛驴拦挡在了邬家圪堵一户人家的驴圈里,逮住了它。
这回小毛驴死了心,乖乖地跟着我,奶奶孙子继续前行。活像唐僧骑着白龙马西天取经的架势。
奶奶那双小脚走不动,我说奶奶你骑在毛驴身上,我拉着走。我把奶奶扶在驴背上,我就是降妖伏魔的开路先锋孙大圣。
小毛驴太嫩驮不动奶奶,只能骑一阵走一阵。就这样,我牵着那头小毛驴,连奶奶家也没去,径直去了父亲曾经就读的那所学校——通格朗小学。
报名时,老师问我“姓甚?”奶奶抢先说“姓王。”
奶奶独主其谋为我正名:“王进考”。
当时,不理解奶奶给我起这个名字的含义,长大后才慢慢悟出她的良苦用心,老人家是借用延续一千多年的科举考试,希望她这个孙子将来也能考个一官半职来光宗耀祖,可见奶奶对我寄予多么高的厚望!
“回归”以后,第一次见到父亲,奶奶让我叫“佬佬”,父亲让我叫他“爸爸”,不管叫什么,我拗口的实在叫不出来,不管奶奶怎么劝说,我拗住不叫。
后来还是父亲办法多,让我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记得,父亲回到奶奶家,穿的还是解 放 军那套军装;还是坐在炕上摆弄他那支枪。我和表弟何耀伟好奇,就凑到父亲跟前看怎么摆弄枪。
父亲借机与我们两个小孩儿套近乎,拿出一张“全家照”,让我们两个来辨认,看谁说的又快又对。
我们两个小孩儿抢着回答,当问到父亲自己时,我的表弟当然对父亲不陌生,抢着说:“舅舅。”我则嗫嚅道:“佬佬。”
这是我第一次尊称自己的生父。
下篇预告:1965年深秋,我如愿以偿进入校园。但受大 革 命影响,一九六八成了我的一道分水岭,之后形式上也在升级念书,但断断续续,打打闹闹。虽为初中毕业,学业基本停留在四年级水平。敬请继续关注下篇《王进考无试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