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梅退学后在家里做家务,过完年后就参加了队里的劳动,成了一名挣低工分的女社员。天天与成人为伍,让她很快也成熟起来,我们在一起时,她表现的比我老成多了,胆子也比在学校时大了许多。
我要到城里上高中了,晴梅跑到家里来,问了一大堆问题。我坦白说:“要是让我自己做主,我才不会去上呢,我就想和你一样当一名社员,能挣工分能种地,一天到晚轻轻松松,自由自在才痛快呢。”晴梅讽刺说:“快别说好听的,受苦不用脑子了,可要用体力,比上学累多了。再说,我们是燕雀,你是鸿鹄,我们当农民,你上了高中还要上大学,哪会甘心留到农村种地。”我说:“我知道不论怎么说你也不会信,那我说我不想去上高中还有一个你的原因,你信吗?”已经开始成熟的晴梅,似乎还有点欲擒故纵地说:“我才不相信你满嘴骗人的话,说什么不想去上学有我的原因,你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笑嘻嘻装傻说:“我怕上学走了后,你会嫁人的。那样我且不人财两空了。”晴梅眉眼攒,嘴一抿,似笑还嗔,说我又不正经了,指头在我的额上点了两下,回很鬼地头扫了一眼半掩的家门。
自从晴梅当了社员,我们没了共同学习的要求,我很少上她家去了。她却不时会来我们家,手脚利索地帮我母亲做一些家务营生。没多久她就成了母亲的徒弟,有空闲的时候来我们家学刺绣,大妹受了影响,也贪上了女红。
有一回,看着两人学工的认真劲,母亲脸上慈祥出一副平和的容光,就跟晴梅半认真半随意提说:“梅女子,姨收你当个干女儿吧。你同意不同意呢?”晴梅正专心在刺绣的活上,抬起头面对母亲笑笑的脸,一时心事茫然,难以回答。妹妹快嘴说:“妈,晴梅姐肯定不愿意了。”母亲问为什么。妹妹说:“她要是当了你的干女儿,跟我哥就是姊妹了,这你都不懂。”妈脸上的笑僵住了。妹妹说:“妈,你干脆认晴梅姐当咱们家的媳妇不就行了。”晴梅脸腾得一下红了,要用手里的针刺妹妹的嘴。母亲舒了一口气说:“我是看见你们俩个在灯前的样子,心里一动产生这么个念头的。谈婚论嫁你们还都小着呢。”晴梅说:“姨,我现在就认你当干妈吧。”说着就要磕头。母亲忙拦住不让,说是随口说的话,不能认真的。妹妹说:“妈的心动了。”母亲训说:“就你嘴多,人不大,好象你啥都懂一样,去,下地给我倒一碗水去。”晴梅是坐在炕沿边,闻声说:“快不要让她下来了,姨,让我给你倒水吧。”
晴梅和母亲说笑时,我在另一间屋里,偷看父亲收藏多年的一本叫《空印盒》的古本小说。听见这边笑声热闹,我把书掩在枕头下刚想过去,又有点想拉肚子的急,便上了院外的茅厕。
乡村无月的夜晚,天还有点阴,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是无法想象的。走出茅厕的我看见家门一响,屋里灯光亮出一道明亮的光线出来,晴梅拿着东西从中喷薄而出。她随手关上了屋门,也把光亮收了回去。因为不适应浓厚的黑暗,她走到了院子外,还像盲人一样小心。
我站在晴梅必经之路上,把晴梅吓了一跳。她身子往后退了两步,紧张地问我是谁?我嘘了一声,用一个“我“字让她安定下来。晴梅小声说:“天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你站在这里干甚呢?吓了我一跳。”我撒谎说:“我等着送你回家呢,都站了半个多小时了。”晴梅不相信,我说:“不信你摸我脸上,让蚊子叮了多少个包了。”我拉了晴梅的手摸自己的脸,又小声说:“让我送你回去。咱们赶紧走吧,说不定我妈马上就出来了。”
我拉着晴梅的手走在黑暗里,那种幸福太纯粹了。我们的身体不存在了,只有相握的手温热地互相感觉着。我们谁也不说话,不敢从村子里穿过,而是绕道村外的一条路上往晴梅家走。四面静极了,只有田野里的蛙声由远而近响成一片。我不走了,一把笨拙地抱住了晴梅的腰。这是个大胆的行为,从来没有过的冒昧。晴梅僵住了,身体硬如一根木头桩子。
我喘息说:“你们刚才在屋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的心,其实,我也经常那样想呢。”晴梅借我的手力站稳,暗中仰起脸对着我,呼吸急促,心跳咚咚。我说:“其实,从上小学那时,我就,就,就好喜欢你了。只是不敢对你表白。”晴梅不说话,我慢慢抱紧她的身体,蒙昧地想乘机亲一口。晴梅挣扎说:“你好不害羞,快点放开我,小心有人看见了。”我试了几次,想强扭的吻总不能到位,只能在她的脸上落了一口。
这毕竟是我们人生的头一次,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为所欲为。晴梅一拒绝,我松开了手臂,感情酸憷,有点想哭的滋味。晴梅安抚我说:“谁给你教得这些,简直像个大坏蛋。”看见我扭转了脸,她又说:“你娘说的对,咱们还都小呢,这么做不好。”我带点哭腔,再次提出吻的要示。晴梅小声说:“你还说呢,刚才把人家都咬了一口,脸上现在还疼呢。”
我还想勉强晴梅听话时,村子里突然起了大动静,杂踏的脚步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和娃娃的喊叫,很多人家歇了的灯陆陆续续的又亮了。
晴梅判断说:“好象是我四爷家有甚事了。”我不甘心,提议俩个人到田野去。晴梅不走,说要过去看看是咋了。我随了晴梅刚走了几步,她说:“咱们不能一块走,还是我先过去,你从那边绕过去吧。”我只好恋恋不舍松开了手,心头别提多沮丧。
我们从不同方向先后来到赵老四家,只见院子周围早已围了一大堆人,赵家的屋子里断肠一样的哭声揪人心魄。整个村子也如炸了窝一般浮躁着一种混乱,村人们从不同方向还在往来涌,纷乱的人影,杂乱的脚步声,张喊李叫,此起彼伏,加上各家被惊动的狗吠,响动可谓不小。
通过互相问讯,我知道是赵老四死了,而且死得很突然,先还跟刚上了小学的大孙子说笑话,突然一口气没上来,哈哈着就笑死了。我听着离奇,想挤进赵家院子里看个究竟,结果在大门口被人给推了出来。我不再努力,退到赵家院外的一处高土堆上,看着这场突发的热闹。
要说死人的事我也见过几次,但赵老四的死却不同寻常,它是一个村子里灵魂人物的消逝,是一堵老朽了但还威严的墙的倒塌。一种震动和牵引力,让赵家人和村里所有人都感到了莫名其妙的联系,不由自主地汇聚过来,喧哗让整个村庄在无月的夜晚亮了几分。
电灯的亮光中,我看见母亲也过来了,黑香娥探头探脑在人群的后面。此时的晴梅已被分派了任务,赵姓中的长辈赵海清,一会儿在院子里,一会儿又回到屋里指挥着。
赵黑拉了哭腔说:“不管如何,把我爹送到公社医院,让大夫给捡查一下。我不相信吃饭时还有说有笑,好好的人咋会走得这么突然。”赵海清反对说:“黑子,你爹的身体我刚才摸过,看过,也听过了,健康人都不能断气三分钟,你爹没了呼吸已经半个时辰还多,心脏也不跳了,脉搏也没了,送到医院也没办法救活的,就不要瞎折腾,让他安安静静上路吧。”
平时啥事都挺有主见的赵黑,此时显得六神无。他听着黄脸婆像被噎住了一样,有一声没一声在屋里哭;听着赵五婶指挥着本家几个人给老爹换穿提前做好了的寿衣;听着四面而来的村人的吵吵声。听着,听着,想到了与父亲顶嘴的事,他悲从中来,驴一样放声哭吼起来。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赵黑哭,也是听到过的所有男人里哭得最难听的一个。我没了兴趣,为赵老四走得真不是时候,坏了自己的好事而悻悻然。
我往自家走,迎面还有人往赵家走,黑暗里我分不清都是谁。快出村子时,有一个熟悉的影子从我身边走过,嘴里似乎还叨咕着什么。我当时没有在意,走过了一段后,觉得自己后脊背冰凉。刚才路过我的那个人影分明就是赵老四,他不是死了嘛,咋会和我擦肩而过呢。我发了疯往家里跑,觉得身后有一个人也跟着我跑,风在我耳边呼呼响,就好像身后人粗重的呼吸声。我的头发奓起来了,浑身的冷汗如水,腿脚就软得不能自己。
幸亏路过刘三亮家时,碰上了刚刚走出院门,准备到赵家去的黑玉英。她问我跑啥呢?我站住了,惶恐地回过头,想看清追在身后的究竟是谁。没有人,真的没有人,我这才稍稍安定下来,应了黑玉英的问话,一步一回头往家里走。
母亲和弟弟妹妹都不在,炕头上卧着扯呼酣睡的大花猫。我把家门关上又顶了门棍,一个人坐在灯下,心跳得难受极了。院子里有人进来,还爬在窗子上往屋里看。我颤声喊问是谁,没人应声。我不敢开门去看,一把抱起了大花猫。被扰醒的猫很反感我的举动,扭动中打了一个大哈欠。天啊,猫咋长了一副人脸,还冲着我挤眉弄眼呢。我哇一声大叫,把猫抛到了炕下,拉了一床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在里面,牙关咬得哒哒直响。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回来了,爬在窗子前喊我开门。母亲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我是一点点捕捉到,才掀开了被子,抖抖嗦嗦,如发寒战下地开了门。母亲说咋这么早就睡下了,看我神情不对,用手提被子,被子潮湿如水。明白了什么,母亲在我的后脖子上用力的捏了几下,疼痛让我守住了乱如群蜂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