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赵家老婆婆一见如故,非常投缘,还互认了干姐妹,亲密之情是与日俱增。
我们家条件不比赵家,多数时候,赵家吃好的,赵婆婆都要给奶奶端点过来。我们家偶尔吃好的,赵婆婆也不见外,让吃就吃,吃着还直夸我母亲的做饭手艺,说自己生了一堆娃,女儿大的都嫁了,还剩下一个也不爱做饭。
赵婆婆说到赵黑不找对象时,奶奶说:“娃长得一表人才,是不是还想着谋个大发展呢!”赵婆婆说:“屁,我生他的时候,正在地里摘豆角,周围也没人,肚疼的我满地打滚,结果就生在豆角地里了。他一出生就沾了一身土,能有甚出息呢。那是和他老子一样,又不知脑子里哪根经抽着了,挑三拣四,谁也看不上。”奶奶笑说:“要不我从老家给你介绍一个儿媳妇。我们那地方穷是穷,但女娃子都水灵能干,脾性也都挺好的。”赵婆婆一下子认真起来。
奶奶在老家住了半年,回来的当天,赵婆婆就上门来看望,那份亲热让人看了就受感染。两人互拉着手,赵婆婆嚷说:“哎呀,我的干姐姐,你可回来了,把我想坏了。我瞧瞧,哎呀,你可是变化不大。你瞧瞧我,都瘦成什么了。”奶奶说:“你也变化不大呀,瘦是瘦了一点,人上了年纪,瘦一点好啊。”赵婆婆说:“你是不知道,我现在是吃饭饭不香,睡觉睡不着,活着真是瞎受罪呢。”奶奶笑说:“人上年纪都一样哟,我现在饭量小的还不如一只猫呢,睡觉一天最多就是三四个小时。这身子骨里好象住进虫子一样,蠕动的让人真受不了。”
两人在院门口就手牵着手,一直到进屋上炕都没松开。啦了半天话,赵婆婆突然问奶奶没给她领个媳妇回来?说自己还一直等着呢。奶奶愣了一下,歉意地说忘了。赵婆婆有点失望,说儿子赵黑今年给介绍了不下十个,没一个能看上,现在一听说介绍对象,躲得十里远,连面都不去见。
奶奶安慰了几句,赵婆婆说:“唉!干姐,我现在吃不进饭,身体是个空壳壳,只有一口气进出着,说不定哪一会就走了呦。不瞒你说,我就怕临死也抱不上孙子,让人死不心安啊。”奶奶关切说:“你是不是有甚病了?还是让娃领着到大医院检查一下。”赵婆婆叹了口气说:“我那儿子也这么说,可我明白,不顶用的,白花冤枉钱。”奶奶说:“人就活个精气神,你不能老这样,把挂在心上的那些事都抛开吧,管他们怎么呢……。”
奶奶开导了半天,赵婆婆还是唉声叹气。奶奶就说了一个办法:“人老了,身子骨僵了,血枯了,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少喝点酒,效果挺好的。”赵婆婆疑惑地说:“你是不知道,我们家那个老东西,一喝醉了根本不把我当人对待。所以我一辈子就讨厌那东西。再说,女人喝酒不好吧?”奶奶说:“人活年轻呢,人老了就不分男女了,有什么不好的,来,咱们今天就喝一点。”
奶奶拿出了放在柜里的酒瓶,当着赵婆婆的面,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赵婆婆接过手后,放在嘴边犹豫着,在奶奶的鼓动下,眼睛一闭,也喝了一大口。酒咽到肚里后,她浑身顿时热了起来,眼睛里居然还烧出两滴泪花。
我们家搬新房后,赵婆婆来得更频繁了。爷爷提醒说:“人和人不能交往得没一点距离,会生出麻烦的。”奶奶反驳说:“你们男人才会那样,我们女人没有那么复杂。”爷爷说:“这个女人神经上看起来有点问题,你们喝酒适量点,喝多了,人上了年纪,又都缠着小脚,走路平时都不稳,跌一跤就成大问题了。”奶奶来气了,嚷着说:“小脚,小脚,当年你怎么不说我脚小站不稳呢。现在怕我们跌跤了,不让我们干这,又不让我们干哪,那我们还活着有什么意思。”
奶奶晚年也有点老糊涂,说话做事有点不近情理。爷爷从来说话都是点到为止,被奶奶呛白的叹了口气。正好,那天赵婆婆提着两瓶酒来家里,爷爷跟她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从最初的尝一口酒,到后来的一两、二两的往上增,赵婆婆的酒量直逼奶奶的水平。两人的酒也便共享着,各自有儿女孝敬,时而宽裕,时而就紧张了。紧张时,赵婆婆便拿了家里的钱,坐着驴车到公社去买。奶奶自己不去买,嚷着让父亲给在地区当官的大爹写信,让给送过来几瓶。
父亲是捉笔的,当然不会直接写明,只给大爹介绍奶奶的情况,和自己心里的顾虑。大爹一看就知道了,凭着工作的方便,一次就捎来一整件档次不错的酒。酒分开来藏放,由父亲保管着,等奶奶要的时候,一点点往出拿。
有一次,喝多了酒的奶奶居然连我也不认识了,看见我想进被窝睡觉,挥着手说:“去,去,去,谁家的娃跑来我们家睡觉。”我叫了几声奶奶,她才反应过来。还有一次,奶奶在赵婆婆家喝多了,稀里糊涂往家里走,谁知方向全错了,走出了村子,走到了已经收割尽净的田野。幸好遇到了往地里送肥的社员,听说后笑了一通,让奶奶坐着驴车回了村子,又好心好意送到我们家门口。
对此,父亲开始控制酒的供应量了,奶奶脑子清醒时说:“生儿养女,老来老就图个倚靠。现在你们各过各的,也能孝顺我这个当娘的,我心满意足了。我也不想活多大寿数,就好喝个酒,你们就不要管我了。”说这话时,赵婆婆也在场,回家后也学着跟儿女说了一遍。
秋天,奶奶和赵婆婆白天到田野里挖野菜,偶尔还到沙漠边上捡柴禾。等一场秋雨之后,两人便再不愿野走了,贪着家里的温暖,做些小营生,或蹲坐在屋子前晒太阳。赵婆婆已经离不开奶奶的榜样,形影不离地跟在左右。
见这等情形,爷爷与赵老四的关系变得暧昧起来。正好,听说大队的果园欲寻个看园人,每月还能挣个十几块钱,谋的人挺多。父亲绕了个弯子,带了大爹留到家里的几盒好烟,再次找到那个大队会计,又通了一个人情,让爷爷当上了看园人。
爷爷搬到果园去住,家里的东屋便成了奶奶和赵婆婆的天地。赵婆婆初始还早来晚归,后来干脆不回自己家住了,赵黑和赵娟子各来找过几次。
赵婆婆说:“你们回去,自己做自己吃,不要担心我。我跟你大姨享受着呢。”赵娟子说:“妈,你来我姨家我们没意见,可晚上不回家,我爹可生气了。”赵婆婆恼了,说:“他想生气让他生去,一辈子我看够了他的头脸,就为这个,我还就是不回去。”
在奶奶的劝说下,赵婆婆还是跟着赵娟子回了家,临走还说第二天两人一起干这干那,谁知一进家门,赵老四坐在炕上脸黑如锅底,出其不意,迎面一枕头砸了过来。赵婆婆被砸倒在门口,一口气窝住,扶到炕上半天才缓过劲来。
三天没过来,奶奶上门去看望赵婆婆,赵老四正在院子里蹲着抽旱烟,不友好的站起来,二话没说扭头就走了。奶奶有所醒悟,想到爷爷的话还真有理在其中,心里一时乱了起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时,屋里的赵婆婆抓烂了窗上的糊纸,颤悠悠叫了一声,委屈如一个小姑娘。
进门的奶奶坐在炕沿边,听赵婆婆诉了一堆苦衷。奶奶借口家里还有事,要走,赵婆婆眼睛红肿,突然让赵娟子到柜子里去取酒。奶奶连忙制止,说自己要回去了,赵婆婆拉住不放。听见赵娟子咕哝说家里没酒了,赵婆婆又喊又骂,还要寻死觅活,直到女儿拿了半瓶酒出来。
赵婆婆拧开酒瓶盖,递给奶奶说:“干姐,你喝,你一定要喝。咱们之间的来往,不要因为我那个老不死的,就受了影响。”奶奶说:“看你说哪的话,我觉得一切还都挺好的,是你多心了。这酒嘛,等你身体彻底好了以后再喝吧。”赵婆婆又哭了,哽咽说:“干姐姐,你要是不喝这个酒,就是生分你这个干妹妹,就是……,就是……,呜呜呜……。”奶奶只能接过酒瓶喝了一口就递还过去。赵婆婆接过,仰灌了一大口,又递给奶奶。
两位老仙人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下酒菜也不就,你一口,我一口,直喝得血热头晕,心情开怀。
喝多了酒的赵婆婆能下地了,还跑到茅厕小便。赵娟子看见了,讶异地说:“妈,你的腿好了,身体也好了。这太好了。”赵婆婆瞅了一眼女儿,再走路莫明其妙又瘸了起来。
入了冬,身体好了的赵婆婆,还是时常往我家跑,看见奶奶做什么,她也参与做什么。
奶奶对着窗台的亮光,在我们换下来的衣服里翻找虱子,发现一个,捉了往嘴里一扔,咬得如吃豆子一样。赵婆婆初时不敢吃,奶奶说:“虱子是吃人的血长大的,干净着呢。人说吃啥补啥,虱子吃人血,咱们吃虱子,就能补血,高营养对身体好着呢。不信你也吃一个尝尝。”
赵婆婆找到了一个小虱子,往嘴里一喂。虱子在舌头上跑动,她用仅剩的几颗牙咬了几次都没成功,一时恶心,跑到院子里吐了。
奶奶笑着说:“你呀,还是没尝到虱子的香味呢。来,我给你找个大的,你想着如吃一粒豆子一样,就不上潮了。”奶奶抓到了一个大的,赵婆婆接过去,再次喂进嘴里,眼睛一闭咬死了,咸咸的味道果如吃炒熟的盐水芝麻一般,还透着股很魔力的味道。奶奶说:“怎么样?味道不错吧?”赵婆婆说:“不错,一两只不怕啥,就怕吃多了,会不会有毒?”奶奶说:“虱子要是有毒,那被虱子咬的人还不都得死。其实,虱子还不如虮子好吃。虮子是虱子的卵,味道美的很。来,这里有一溜子,你用牙往过咬着吃。”赵婆婆遵照奶奶的话,把夹在衣服褶皱里的一排虮子咬得“喯喯“直响。
奶奶吃虱子一项其由来已久,那还是早年前,看到老人们吃,耳濡目染,随了偶尔的兴致,比如同时看到跑动的虱子多了,捕捉的兴奋,加上顾不及往死了捏,便顺手扔进了嘴里。吃了也就吃了,并无啥的反应,咸咸的略有点血腥味道,还能让口里淡淡的味觉获得一丝疏缓。
人到老年后,奶奶吃虱子反而吃出了讲究,说老年人身上的虱子皮厚味苦,如吃糠皮一样挂嗓子。说小孩身上的虱子,特别是男娃身上的虱子味道最好,鲜美如小小的汤饺。而女娃子身上的虱子,相比而言,味道就淡了许多,嫩嫩的口感略逊一些。至于结过婚和没结过婚的人身上的虱子,味道有着截然区别。这是个很奇怪的发现,也是一道难解的问题,奶奶常会絮絮叨叨说起,却一直到去世时都无解。
奶奶教赵婆婆吃虱子,母亲私下劝过奶奶。奶奶训斥说:“这算什么事,大惊小怪的,操这些心干啥。”母亲不敢言语了,一边的我插话说:“奶奶,你吃虱子要是让村里知道,会笑话咱们家的。”奶奶瞟了我一眼,骂说:“笑他妈那个尻蛋子。这有什么丢人的,让他们要笑话就笑话我来。”我说:“奶奶,人家不笑你,人家笑我们呢。”奶奶说:“你个鬼孙子,奶奶给你捉了这么多年的虱子,这么说是丢了你的人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让虱子咬死你。”我还想说什么,被母亲给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