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朋友们的婚礼(下)

爆豪坐在芬兰机场里,原本打算小憩一下,他要么脑袋越睡越低,下巴自由落体把他惊醒,要么仰头把颈椎睡得酸疼不堪——后来他终于醒过来,跷着腿看头顶电视上讲哪个南欧国家遭遇恐袭,镜头一片混乱,他完全事不关己。忽然背后有人在展示钢琴上弹断断续续的《Take me to the church》。

爆豪一只手撑着脑袋,认真窃听了这首歌。

爆豪上飞机后坐在靠窗位置,要了毛毯。忽然视野里出现一个探头探脑的男孩子,夹在几个外国人之间,拿着登机牌左看看,右看看,视线最终降落在爆豪这边,他带着笑,挤进来,坐到爆豪旁边。

爆豪抱着手,用余光看他,毕竟一飞机的外国人,找到一个东亚面孔,尤其一个坐在自己旁边的东亚面孔,难免多加注意。

男孩子看上去很年轻。娃娃脸。他低头看了看手机,抬头举手,问老师一样问乘务员,日语口头禅却率先出口,后来才是别扭的英文。他让乘务员给他“blanket”。

爆豪低了低脑袋,看着他,想用本国话搭讪,但感觉毕竟是日本人,随便开口不符合民族风。男孩子心满意足地接着毛毯回头,看到窗边的人一直在看着他,他眨了眨眼睛,说:“Hello?”

爆豪惊醒,“Hi……”,末了,又笨拙地补充:“我也是日本人。”

“哦,上午好!”

爆豪转了转眼珠,心想没一次倒时差是“好”过的,就随便附和了一下。

“你也去罗马?”爆豪看他很年轻,怀疑刚刚从高中下来,男孩子点头证实他的猜想,“考完试来玩玩。”

男孩子关掉手机拿出一本书来看,看一会儿,就打瞟眼看看爆豪,眼神像精灵跳来跳去,也许他也对爆豪好奇了。爆豪身上有一层硝烟,细心闻会知道他的亲和礼貌全是劫后余生,他本该是个怎么样的人?

爆豪转头看窗外平摊的机翼。要是拉着人家说,你很像一个人,我不是说长相,而是灵气——这样的陌生人肯定是个神经病,他宁可装成这人给他什么印象都没有。反正一两个小时后要各奔东西。

“您是哪里人?”男孩子问。

“我?四国那边的。”


这里挺旧的,小胜,其实它没什么好的地方,可是我就是普通地喜欢着它。但是,我首先要考到东京去,再回来,你呢?


“我是东京都那边来的。”

“是吗。”爆豪笑了笑,男孩子接下去无话可讲,脸一红,看爆豪样子疲惫,“您一定很累吧?”

“有一点。我不喜欢在飞机上睡觉。”暗示他睡眠零星可怜。

男孩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倒是睡得挺死。您还是先趁着休息一会儿吧。”

爆豪闻言,也不再打招呼了,合上眼睛养神。

他可以和这个男孩子多谈一谈,下了飞机他们可以一同走去哪里玩玩,男孩子未必可以接受他,不过他觉得自己有把握可以勾到。此人身上带着某个人的年轻时的影子。如果给那时候的自己一双如今的眼睛,会看到那个孩子身后有一根尾巴,行动很倔强,但其实一直招摇着尾巴引诱自己过来。

他恍然大悟,到头来,被尾巴勾到的人明明是自己啊。

上次吃饭时上鸣和切岛都来了,他们一直都有联系,但往往因为各忙各的,凑不齐聚头时间。濑吕去了冲绳,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在手机上你一言我一语的他们都感受到爆豪逐渐的变化,真人见面还不得恐惧一场。但切岛很开心,喝的脸颊发红,狂拍他的脊梁:“你越长越听话了!越长越老实了!”

爆豪被他拍的一抽一抽的,酒都喝不安生。“那这样好吗?”

“好啊!好。你跟绿谷都变好多。绿谷,你见了他没?”

“没。没时间。”

上鸣说:“整个人闷了很多,好像是被什么伤到了?”

切岛有些惋惜地说:“是啊,当年不是考失利了嘛。可惜了。以前成绩老和你争第一争第二的。”

爆豪纠正:“不是和我,跟我争还轮不到他,是轰焦冻。”

“你看你看,一说他你又急了。”

“我没急。我急什么?多长时间了。”

上鸣又说:“我看不是成绩,是感情!你没见上次聚会丽日唱歌,他跟那儿眼睛红红的。”

“噢。”爆豪听了由衷地笑起来。当初最爱造谣的就是上鸣,结果谣造到切岛和芦户头上,激怒了同样老虎不发威的切岛,反过来造最为明显的上鸣和耳郎的谣。上鸣拉扯过绿谷和丽日,说他俩整日一块儿肯定有鬼——男女同学不可能有纯洁友谊!除非男的或女的喜欢同性。

后来爆豪莫名其妙,人称他和外班一个漂亮不良少女有一腿,这一腿子完全虚幻,他自己都没看到过。甚至有人说,他也喜欢丽日,所以他们三个是错综复杂三角恋。“不然何以解释爆豪老挤对绿谷呢?”

爆豪合着眼睛一想,如果丽日留成长发,他发现这个设想很困难,他很容易记不得丽日。但绿谷要是把头发剪短,这样梳那样梳,他爆豪最终不可能逃过头发下面那双大眼睛的逼视,平平静静地问你,你怎么可能忘了我,我们是欢喜冤家。

为什么造谣的从没想过把他和绿谷绑在一起?多有市场的谣言: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总是一个学校一个班级,还是两个优等生男孩子,说出去满城风雨。就是得使劲儿传播,搞得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似的。那样他就满意了。

可是,是真的曾有那么一回事。不过说出来谁也不信了。

爆豪在飞机降落时醒了,往窗外一看,阴冷葱郁的北欧风景已经改成了遍地黄金的农田。他正看,那男孩子凑个脑袋过来,“哇”。

爆豪转头:“第一次来吧?”

“嗯。”他有力地点点头。

下飞机后男孩子说,“我不太认路!能先跟着您吗?”

爆豪点头。他们拿了行李,走出费米奇诺机场,爆豪转身说:“就在这儿坐公交车能去市中心。”

“那您呢?”

“我?我坐其他的。”

他“喔”了一声,摸了摸脑袋,“条条大路通罗马……吧!”

说完,他拉起箱子杆,冲那边开过来准备停下的巴士跑过去,回头还对爆豪招招手:“再见!”

爆豪带着笑也跟他招手,看他卫衣帽子翻飞,转头和他反方向离去,在飞机上与初恋的亡魂重度一两小时的时光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他始终还是喜欢这一挂的人,在他眼里每一处都可爱可怜。

之所以说是亡魂,因为他心里那个形象已经在本人身上消失。不可能有人一成不变。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变得越来越好,以为能更好配合那个人,那个人却变得非常将就,浑身往下行驶,除了他的容貌,已经难以把他和记忆里的绿谷出久符合——有很多个绿谷出久,他们随着绿谷出久个子拔高,挨个儿地换。可这最后一个,爆豪不认识了。

爆豪很心疼,但不喜欢。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丽日御茶子要结婚了,新郎不是绿谷出久。

难道绿谷出久当真为了丽日眼红心酸?

之前坐老远在后面观赏绿谷,发现结果很让人失望,绿谷出久后脑勺的发旋儿都比他本人可爱,一个木然呆板低落沉默的绿谷,已经让爆豪失去与他重新认识的兴趣了。可是想到这句话,又让他来了不甘,他还是得找绿谷问问,过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天下雨他到底想说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后,一脚踩进了没盖石板的水沟,爆豪在前面笑得特放肆,而他窘迫透了。一脚踩到水沟里脸上又红又想哭的样子,是不适合表白的。想让年轻气盛的爆豪胜己投降,必须找一个死胡同一般的情境堵住他问得他退无可退。可惜之后再也没有这种机会。

爆豪找绿谷的方式很直截了当,在丽日婚礼进行了一半,灯还全部关着,所有人都深浸在昏黑中,爆豪走到离舞台很近的那个桌子边,轻轻敲了敲绿谷的肩膀,绿谷想到了任何人都没想到是他,然后凑到耳朵旁边——没有一点侵略性的那种咬耳朵,“出来一下好不好?这儿不方便说话”,因为灯一开,闲杂人等就该四处乱跑了。

绿谷现在做什么都有个反应时间,他愣了愣,回头看他,他已经直起身子回头。











“我说你们这婚能不能结得慢点儿?我现在一穷二白!”切岛装出不高兴的样子和御茶子说,一旁帮忙的绿谷哭笑不得地反击:“是你朋友太多了吧。”

“而且都送我些什么东西,对杯,好几套了,我跟谁喝茶去呀?”

“我和你喝,我和你喝。”上鸣搭着他的肩膀笑个不停。切岛肩膀一抬划了个弧,佯装嫌弃。

御茶子戴着白手套,捂住嘴轻笑道:“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介绍个伴娘给我。”

御茶子推了他一把,嗤笑出来:“没个正经。”笑罢,“切岛,是真男人就自己去请示别人,哪儿需要我搭桥?”

“我那不腼腆嘛。”

绿谷都忍不住笑了,这算是他在御茶子婚礼上听到的第一个笑话。饭田抬手看了眼手表,有些无奈地请这俩出去,“要到时间了,原本你们也不该进来的。”

切岛笑呵呵地朝饭田丢了支好烟以示歉意。绿谷知道切岛笑的是过去这么久,饭田之一板一眼从来没改变,甚至颇有些加强。

等人都走了,御茶子由衷地长出一口气——仿佛她已经嫁给了别人,劫后余生似的,但实际婚礼还没开始。

绿谷跟她单膝跪下,握住她的手,像小狗一样眨巴眨巴看她:“别紧张,好不好?”

饭田也微笑着安慰她:“没事的。”虽然作为前新郎他更该去安慰男方。

御茶子摇摇头,实际上还是慌张,捏着的手轻微颤抖。绿谷身子升起一点,张开手,不确定她是否同意,但她主动伸手轻轻抱上去。

抱一下,就算前尘都扫干净,算我再也不会梦到你了。

离开他的怀抱时,御茶子抬起忍泪的脸,又一个劲儿想笑,绿谷知道再安慰下去没完没了,就狠心起身笑说:

“别哭啦,新娘哭鼻子成什么了?”

他们离开了化妆室。


“小胜!下雨了!”

“下个雨都怕?你那胆是塑料袋做的?”

“不是怕!是你会感冒!”

“笨蛋才感冒,你少管我。”

“你听我点话行吗?过来和我打伞!”

“就不。”

“……这伞要是切岛上鸣的,你打不打?”

“打。”

“你……”

“我我我,我怎么你了?”

绿谷泪水汪起来,委屈地颤声道:“你、你真不识好歹!”


御茶子以后,绿谷认为自己仁至义尽,不会再参加谁谁的婚礼了。每个同学都记得他曾经比较风光,高一刚进班级时沉默寡言,鹌鹑一样缩成一团,因为结识了善良的朋友而逐渐改变,变成了每个老师都会夸奖都会重视的优等生,那时他说话才终于敢大声起来。结果在那场最重要的考试里,绿谷栽了大跟头,拖着大行李箱去了没有一个熟人的地方上学。三位朋友给他送行,有两个要留在本地,另一个去令人艳羡的大城市,上了飞机绿谷缩在座位上哭了,又变成了鹌鹑一只。

绿谷始终怀疑自己过去是否真有那么一个黄金时代,什么都交缠在一起,他被谁们喜欢,然后他喜欢谁,并且有资格深陷这种情感危机。他不知道火堆燃尽就是一堆渣滓,不是曾经辉煌就会一直辉煌下去。

他自己也不要结婚,因为心里老是不清不楚的,抱着别的人,总会想起过去某个该落却没落到自己脸上的吻。这样不是祸害人是什么?

距离上次爆豪出现已经过了一年多——即便他只是出现在了切岛的手机里,绿谷几乎都忘了自己当初总结出来的那个规律,在所有人看着光鲜亮丽的男女主角的时刻,他会盯着一无是处的自己的后脑勺。那上面有个发旋,所有柔软舒展的头发在那里漩涡中心一般集结。

不是今天,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看着御茶子吻完,扶着有点歪的头纱憨憨地朝那个娃娃脸新郎笑,绿谷反而热泪盈眶,歪头想喝自己的酒,可是杯子空了。切岛见了,直白地说:“你没事吧?看开点儿。”绿谷摇头,但切岛不会信他了,在切岛心里,他势必是为了丽日难以忘怀,谁知道他想的完全是另一张脸。

上鸣拍拍他的肩膀:“没事了,啊。”好像很明白一般。

绿谷想切岛再也不会深究他和爆豪之间的事情了,但绿谷又希望上鸣再造自己的谣,就要说得跟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才行。

但是是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啊。


谣言很久以前就流行了。但都是绿谷和御茶子,爆豪和外班某个漂亮的不良少女。

“小胜……”

从来没有人会怀疑这两个男生本身。就算上鸣想起来他们大有文章可做,连俩人聚首都做不到了。两个人都碰不到一起还起什么哄,穷开心。

“啊?”

爆豪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明显恐惧他要说什么危险的话。

绿谷低着头,又跟书包带儿较劲,他很讨厌下雨,但下雨又没准能指望对方听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他很久以后才知道爆豪心知肚明。

“我……”

“……你什么?”

“……我踩沟里了。”

爆豪回头正要骂人,绿谷真的一只脚踩滑踩进了水沟。原本好好的你怕我也怕的气氛全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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