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于1998年冬天去世,没有迈过73岁的槛儿,那一年夏天发洪水,冬天降大雪,也是比较极端的天气。
她的老家距离爷爷老家不过3公里,是一个大家族,姐妹五个,兄弟五个,奶奶和她大哥的儿子同岁。如果所有的直系亲属都聚齐了,简直是浩浩荡荡的一大家子人。
亲戚们爱走动,我见他们的次数也多,特别是奶奶到了晚年,几乎每一个亲戚来,奶奶都激动得老泪纵横,分外亲切。
奶奶和四姐一家子来往密切,我称呼她为四姨奶,她住在市里,和我们郊区人相比,好像高我们一等。
那个老太太和我奶奶一模一样,圆不伦敦的身段,下垂的眼角,还有必须用“头油”才能抹顺的轻飘飘的头发,几乎处处相似,我又能一眼就看出差别。
奶奶和她站在一起,木讷的眼神传递出质朴和单纯,而四姨奶一来我家,便四处打量,透出了精明和狡黠。即便她和奶奶很像,我也不喜欢她。
有一次,他们全家来吃猪肉,全家六口人吃得满嘴流油,一口大猪所剩无几,奶奶客气了一下再送点肉,四姨奶赶紧让儿子从包里掏出方便袋子,熟练地好像经过了彩排。
奶奶只能硬着头皮,把最后几块肉装进了袋子里。他们一家六口拍拍屁股走了,爷爷埋怨了好一阵子,腌咸肉能吃半年呢,穷大方什么啊。
爷爷管他们一家子叫“贼”,因为“贼不走空”,哪次来都自备口袋,实在没有拿的,菜地里拔几棵葱再坐着火车回城里。
摊上一个“不要强”的亲戚,除了怒其不争之外,却也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来了,就得招待,送走了,生一肚子气。
奶奶的五弟弟却是个大方豪爽的人,我叫他舅爷爷。红赤面的脸庞,戴着一副大眼镜,精壮的身段,一身的好力气。他是一个退伍老兵,上过朝鲜战场,立过战功的赫赫英雄。
哪次来,必定是带肉带菜的,爷爷再炒个花生米,他俩坐在炕上喝一杯。爷爷只喝一个小酒盅,他却能喝三大杯。还不忘用筷子蘸点酒,点到我的舌头上,看着我辣得直吐舌头,他和爷爷“哈哈”笑。
喝多了,就一遍遍地讲他的经历,一边讲一边哭,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
战场上,打死了第一个人,他吓得不敢睡觉。
战友死在他身边,脑浆子喷到他手上,从此不敢吃豆腐。
第一个老婆人特别好,死得太早了。
第二个是个毒蛇心,提着菜刀追着他要钱,必须离婚,否则命都没了。
……
舅爷爷讲着,吃着,喝着,哭着。
爷爷叹着气,沉默着,没有合适的话语安慰他。
奶奶陪着落泪,十个兄弟姐妹,到了1992年,只剩下他们姐弟两个了。
哪一回走,奶奶都要给他带点什么,可他什么也不要。骑着自行车,带着三分醉意,吱扭吱扭地远去了,奶奶迎着风擦眼泪。
1998年,奶奶去世了。舅爷爷哭得像一个孩子,孤独无依的模样看着人心酸。
没有奶奶,舅爷爷依然来看爷爷,喝多了,哭的内容里多了一个奶奶,爷爷也陪着他哭。
2003年爷爷去世的时候,舅爷爷也来了,哭他胜似兄弟的姐夫。直到2021年,舅爷爷以98岁高龄离世,因为口罩原因,奶奶的子女谁也没去成,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90年代初,奶奶大姐家的女儿过来探亲,她是奶奶的外甥女,她只比奶奶小五岁。当年自然灾害时候,被送到了黑龙江换粮食吃了。那一次,一家人从黑龙江远道而来,准备回老家讨生活。
我记得他们一家人第一次见到螃蟹的样子,吓得缩手缩脚,吃也不敢吃,嫌弃腥味,只有奶奶的外甥女不怕,一边吃一边流眼泪,想了半辈子这口腥气儿,终于能吃上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再见已是双鬓斑白。
奶奶毫无例外地又陪着哭了几场,她看到了外甥女,就想起了早已离世的大姐,像妈妈一样亲昵的姐姐,一直搂着她睡觉,直到出嫁。
后来,外甥女一家人租了一处房子,就近打工,不久又回黑龙江老家种地了,一年到头地干,真不如干半年歇半年舒服。
临别之际,外甥女拉着奶奶的手,哽咽了,可能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
小时候,见到了人多就烦得慌,七大姑八大姨穿梭着不断。爷爷奶奶辈儿离世,他们的下一代联络得少了。等到我爸爸这一辈儿人离开了,以后的亲戚就更少了,互相都不认识,甚至有的亲戚从未见过面。
亲戚们不串门,还不如邻居关系近乎呢,远亲不如近邻,说的就是这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