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结界里查看洛茵状况的玄烨不动声色地插了一句,遂眉心一拧,调转了话锋,“怎么还是探不到灵脉?”
姜裴冥侧目往他那处一望,打发道:“要是能被你轻而易举地探出来,还要我这个神医干嘛!你放心吧!我在,她死不了!”他遂言归正传,“你刚刚说明面上外头闹的这一出是为了那病秧子,那实际是为了什么?”
“这其中的真实意图,似乎也没那么难猜吧!”
“那是你觉得!”姜神医心中带着一股怨气对玄烨道,“这没头没尾的,我哪儿搞得清状况!”
“那两个人你也撞见了。”说话间,玄烨用袍子又将洛茵裹了个严实,遂缓步踱出了结界,“一个是你的旧识。另一个,大约就是把洛茵害成这样的凶手。”
姜裴冥心中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觉得那位本就只剩了一口气的神仙恐要倒血霉。
“天帝派了这二人里应外合,便是要搅浑水,让衡曜无法撇清关系置身事外。”
“他这是要挑起神魔大战!”他寻思了一会儿,“要给妖族一统南荒铺路?”他唯觉不可思议,“神族耗损兵力打这一仗就是为了给妖族做嫁衣?”
玄烨道:“这位天帝,自他上位以来,便与魔族百般不对付,却从不曾见他有意为难妖族。本尊一直隐隐觉得,天帝与妖族之间的暗通,可能发生得比我们以为的都要更早些。”
听到这里,姜裴冥也不免起了点小脾气,“他与魔族不对付,却与妖族交好?那当年妖族联合魔族坑害你的时候,他怎就当不知道这回事情,还装模作样,装得有多悲痛似的!”
“他要的,是神族的调兵之权。”玄烨平静道,“而司战的血脉无疑成了他最大的绊脚石。只要除掉我与我父君,他便得到了委任权。委任一个傀儡,便等同于掌握了兵权。”
“只可惜……”伏空承意味深长地一笑,“有些人在寄人篱下的时候可以装得卑微,装作唯命是从。而当他终于不用再过那种受制于人的日子时,本性便就暴露了。”
玄烨接着道:“就好似一团被囚禁在幽闭中的软面团,一旦重见天日,便膨胀得连它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若当年你没有宣布婚期,也许天帝还不至于会那么快就对你下手。”伏空承看了眼结界中的女子,“他是怕司战的血脉得到延续,会坏了他的大计。而你,就因此不幸成为了神族史上最短命的八荒统帅。”
他别过头去,亦看向结界中躺着的洛茵,喃喃道:“我本以为只要我不出现,她便是安全的。因为天帝没有理由去为难她,且她好歹也是一荒的主将,旁人亦不敢为难她什么。”
“像天帝这种连自己儿子都能心安理得地放在妖族给妖王当人质的人,你还指望他会善待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伏空承冷冷地沉了一声,“子嗣于他,也不过是棋局上的棋子罢了,更遑论一个仙君!”
姜神医闻言不免一怔,打断了他们,“等等,难道天帝老儿是故意把自家儿子送去给妖王当人质的?”
“倒也不是天帝主动送去的,提议此事的是殿下他自己,扯的是和谈的幌子。不过若是没有天帝首肯,也没人敢让太子殿下冒这等风险。”伏空承解释道,“殿下和我们是一伙的,他愿意以身为饵,便是要引天帝顺水推舟。”
姜裴冥越听越糊涂,“儿子坑老子,他们真的是亲父子吗?”
“你也是你爹亲生的儿子,不还是一样被从族谱上除名了?”
姜裴冥一直都知道玄烨嘴欠,但没想到此人的嘴竟这么欠!
玄衣魔尊继续含沙射影地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巴,“天帝又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仅嫡系就有两个,侧妃生的还有好几个。多一个少一个对他来说没什么差!”
姜神医心道:“难道这就是来自独生子的狂妄吗?还真是为所欲为,口无遮拦,半点都不顾及他人的感受!”
家中有九个兄弟姐妹的姜家四公子深切得感受到了来自魔尊大人言语间深深的恶意与伤害,一时心灰意冷,不想搭腔。
玄烨接着道:“亲情最是束缚人心手脚,而一旦连亲情都不能将一个人的野心与妄为束缚住……”他幽幽一叹,也觉炎凉,“太子殿下他这么做,与其说是深明大义,倒不如说他是被逼到了这一步。亲情束缚手脚,那么他便只能借由这段湮灭在权利争斗中的亲情来斩断那道难以逾越的伦常束缚了。”
姜裴冥叹息道:“虽然不知道天帝老儿干了什么好事,但看来他的所做所为,是叫那孩子心寒了。”他遂话锋一转,“改天若是见着殿下,我给他诊一诊。只要他还有口气在,我总能把他医好。要承天下的人,整天病恹恹的怎么行!”
“这句话我替太子记下了。”伏空承代为谢过,“终有一日,殿下会需要姜神医兑现这一句许诺的。”
姜裴冥愣了一瞬,后知后觉,“我这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于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对于他人而言,则是救命之恩。”魔尊大人不愧为魔族至尊,非常有远见,“殿下他若能顺利渡过此劫,便是日后要承帝位的人。让他欠你一个救命之恩,还是你赚了!”
姜神医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似乎的确是一桩不亏稳赚的买卖,遂就安了,“那两个人,你有什么打算?尤其是那个罪魁祸首。”
玄烨的神色倏尔沉了下来,“当日若不是本尊护洛茵心切,早就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如今想来,倒还有些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冲动!”他嘴角勾起了一丝狡黠的弧度,眸色中暗流涌动,脚边的曼珠莎华亦是蠢蠢欲动。
伏空承劝他,“知道你恨他入骨,报仇心切,但还是先冷静点!”
“本尊并没有激动。”他神色泰定,“我若要动手,方才在林子里见到那绑在树上的二人时,便动手了!”黑色锦靴遂停留在姜裴冥身边,他伸出了手,“拿来吧!”
姜神医脸色一僵,身形也跟着一顿。他纠结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把那个装着妖王血的琉璃瓶放在了他的掌心上。
“还有!”玄烨沉眸看他。
姜神医眼角抽了一抽,遂无可奈何地又从衣袖里摸出了三根华丽火红的羽毛叠在了琉璃瓶上。
伏空承眼珠子都瞪圆了,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何从转醒起就觉得头疼!如果玄烨掌心上的这三根冠羽还生在头顶,此时便定然已经竖起来了。
他又惊又怒,“姜黎,你好歹也是个神仙,怎能趁本督昏睡,拔我的冠羽!”
姜神医神色有些尴尬,语气也是尴尬,“我瞧你幻化不全的模样,着实污眼,所以就没能管住自己的手,拔了。”
基延神君在一旁默默地点了点头,赞同了他端正的审美观。
伏空承:“……”
伏空承的脸色相当难看,皮笑肉不笑得促狭道:“拔了,还藏起来?”
“……我想着黛鹊乃世间稀罕神鸟,见着一次也是不容易。遂还琢磨这冠羽可能有不为人知的奇特药用,扔了也是可惜,所以就好好收起来了。”
伏空承:“……”
向来沉稳的鬼界之主已经被这位好奇心旺盛且探索精神极佳的医痴气得无言以对了。
玄烨的手又往他跟前近了几寸,催促道:“九丸,本尊要的是什么,你清楚。别装蒜,拿来!”
伏空承不明所以,但觉得苍暮要的这个东西,大概有点儿危险。
“不是我不肯给你。”姜神医着实为难。
“那就给我!”
“苍暮,你可得想好了。这可是你为仙最后剩下的一点东西了!”
“我不知道吗?还用得着你来提醒?”他沉声道,“留在你那里也没什么用,不如将它用在有用的地方。”
姜裴冥迟迟未动,继续好言相劝,“待到时机成熟,找到一具合适的无主仙身,你还有机会能回归仙位。倘若连这一缕仙泽都没有了,这一生一世,甚至生生世世,无论历经多少轮回,你都只能为魔!”
本就阴冷的空气因着这一番霹雳一般的话语而死寂得仿佛凝结成了一隅极寒之地。仙泽是仙人的标识,指引仙人在羽化之后,元神归于混沌。而对于苍暮而言,只要仙泽一息尚存,就还有回归正道的可能,不至于连元神都彻底沦落。
伏空承亦觉于心不忍。站在他身前的这位,曾几何时是受众神敬仰的神君,是天兵天将乃至整个神族的倚仗。而今,他却只能在一个魔的身体里残喘,还要耗尽最后一缕仙泽,为神族的未来作着可能是徒劳的努力。
一片死寂之下,时间都似要凝固了一般。现实何其残酷,让一众旁观者都觉不堪承受。
“给我吧!”玄衣魔尊泰然道,“我与你们都说过,苍暮五百年前便死在了墨神山。现如今我已是魔族之尊,不可能再回头了。”
姜裴冥倏尔想起当年救治苍暮的事情。那时,他的元神正与寄居着的这具魔身相斥,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挣扎残喘。但若不是元神中这尚存的一缕仙泽,姜黎也不会施以援手。因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此人正是被传羽化了的苍暮神君。他将这缕仙泽从元神中剥离出来,令其沉睡,封存在锁灵玉中,带在身边。因着这一缕仙泽,他能感知到苍暮所在,亦能在危机关头施以援手。
但倘若连这一缕残缺的仙泽都没有了……
掌心之上现了那块锁灵玉,姜裴冥感慨道:“天帝不仁不义,你却还是在默默地为神族付出。只可惜,你所做的一切后世无人知晓了。”
玄烨平和依旧,仿佛早已是看透了这世间的因果,也不在乎什么得失。他看着自己的那一缕仙泽,心无波澜道:“司战的子孙,生而为护神族根基与天下苍生。这一生,我也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姜神医怆然一叹,“善恶到头终有报。”
“然而本尊却并不信这一套说辞。”玄烨拾起锁灵玉,将它紧紧捏入掌心,“本尊不会坐以待毙,等着天道降下该有的责罚。倘若这世间天意尚存,也不会有后世之乱,更不会有昆仑镜启。便是老天要亡神族,我也要与天一斗!”
那边厢,只剩了个元神的基延神君手都要拍烂了。遂感慨万千,觉得这崽子虽然脾气不怎么好,但终究还是有出息的!不愧是司战的子孙,有魄力!
苍暮无视了老父的浮夸之举,目不斜视地支使起了姜神医,“九丸,待会儿你随我走一趟。这一缕仙泽还需你亲自动手,那二人的记忆也需你去改一改。”
姜裴冥心知是劝不动了,无奈道:“那你要将它放入谁的体内?”
“安宁修为颇深,恐难以操控。只能将它隐于厷奕体内,此人自负又无能,在他身上做手脚不易被察觉。”
“苍暮,有一点我还是要再提醒你。仙泽一旦入仙身,便会觉醒。届时你会见他所见,闻他所闻。你这具魔身未必能承受得住这种虚实冲击,需得时刻保持神识清醒,分清何为虚、何为实。”
“我自有分寸。”
“你有个鬼分寸!”在一旁盘腿而坐默不作声的伏空承终于忍无可忍地咆哮了一句。
玄烨偏头看他,面无表情道:“鬼督大人是还有什么高见要发表?”
“魔族大军还堵在惑西谷外,边上就挨着一个营的天兵天将。你若有闪失,这乱局丢给谁来善后?”
“我都安排好了,魔族大军会往青翼山退守。稍后我将那二人扔回神族的营地,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天帝与衡曜、还有那位太子殿下去操心便是。”
伏空承皮笑肉不笑道:“此二人被我们逮着,是意外收获。倘若此次被他们逃脱,魔尊大人,你原本又作的是什么打算?”
“若没有洛茵被暗杀于阵前,那日我定能攻上恒山。图涂心胸狭窄又诡计多端,定然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届时鱼死网破,将天帝一并拉下水,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鬼督大人没想到他原本当真是要行这种极端的手段,怒道:“你这是在拿太子的性命去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