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魔都 【EP01】

桥上的皮帽

那次是我例行走访一位群众的家,虽然雨很大,可毕竟有约在先,如果电话推延另约,一是被群众认为无信,二是再约不易,影响考核。

考核是小,损失的也只是上级的奖金和排名,对我这种基层小卒毫无影响。另一方面,我的上级也并不在乎这些虚名,纵然考核第一,排名第一,也不意味着他的道路就能一帆风顺。换个角度看,能让落后的街镇在某年度的考核中做到第一,对于事业上升期的上级来说,则实为是一种功勋和政治资本,因此,稀里糊涂拿第一的街镇在汇报演讲中总要学会承受先天发育良好的同行们那些鄙夷的眼神。

说回无信,一方面,这实打实是个人的损失。众所周知,这些群众的情报网络相当发达,别说我这基层小卒今天要打退堂鼓,就是赴约,不慎迟到5分钟,根据他们的思维模式、表达能力、信息判读与重构方式,这事项最终可能被扩展为某狗官耍架子,某可怜群众在雨中跪五小时才得以见面。这时候,我的个人形象就在口水中涤荡,倒是可以凭借强大的内心去弥补裂痕,而真正损失的反而是国家的信用了。

信任危机会严重耗费行政资源,说来好笑,资源就是这些不信“邪”的人们“税”出来的,也就是说,因为他们的不信任而让他们的钱没有能够妥善得花费在真正与其利益切身相关的公共基础设施建设及公共产品开发中,而是花在了管理和管控他们自身之中。最后的结果其实很简单,印钞机印钱,大家拿了钱你折腾我,我折腾你,乐此不疲,经久不衰,熟知浪费的不是钱,而只是时间,要知道,印钞机几秒钟,就能买下一个普通人一辈子的时间。但这岂不就是所谓的性情中人应该有的态度么,与人斗确实其乐无穷。

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一下,毕竟家里三套班子“祖辈、父辈、小辈”都仰仗我这个即将步入中年危机的微秃油腻大叔去支援。走访对象住得不远,我打着伞上了路。

雾雨迷蒙,我走在两侧长满高大梧桐树的路上,水滴淹没了我的脚步声,当潮汛超越三点五米刻度线的时候,我路过了一座桥,桥上另外一侧栏杆未见施工,一个穿皮衣的巨人从那头转身,他缓缓经过我的身边,面容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他脱下皮帽问我是否愿意保管,然后伸手一送,我无法拒绝他的动作,接过皮帽并阻止它掉落于泥水之中。

“记得2004年的话吗?”他的身影落在我身上,我顿时感觉整个环境光都黯淡了下来。我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毫无头绪,无法直接回答,只得反问:“你是?”

“我们很快会再见的。”他行色古怪的额上有一些血印子,根据我多年在别人皮肤上制造血印子的经验,这个人的面部可能承受过某种负压。

或许是性格使然,要不就是鬼使神差,我接过了这顶湿透的皮帽,看着他雄伟的背影逐渐融化在气溶胶的混合物中,就像《溪山行旅图》里那块巨石一样,似乎很近,又遥不可及。

我依稀发现自己的皮肤像蜡一样化开了,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当我用力拽(某物)时,手指关节被拉伸了不少,但没有太多的痛感,我慌乱得捧起拉伸的指节,雨水就像冲沐浴乳般将我的表皮冲落下来,露出了森森的白骨,我背后冷汗森森,激动得一甩手,结果骨节也像筛子一样落在地上并弹了起来。“嗒嗒”的声响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响,逐渐变成了耳鸣般刺耳尖锐的杂音。

我惊叫一声,突然回过神来,旁边有一个骑残疾车的大叔盯着我看,他说道:“我认识你。”

我哪顾得了他说啥子,连忙看了看自己的手,皮帽之下的手指上出现了一些红色的血印子,倒也没有支离破碎。

残疾车大叔不耐烦得按了两下电钮:“你已经愣半天了,中风了还是中邪了?”

我说:“没事。”

残疾车大叔说道:“你当然没事!”他拍拍自己残疾的腿说:“你们要是出事了,换成阿拉,那还不全都死光了?”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委婉一笑,似乎刚才惊吓的余悸已经被这企图不带脏话羞辱我的残疾车大叔给填平了,出于职业素养或说千锤百炼的本能,我恭维得反问这个姓黄的家伙:“哟,张师傅!最近身体怎么样?”事实上之前我已经和他有过交集,他在隔壁小区十分出名,仗着残疾人的身份各种霸占公共利益,还想居委干部扬言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甚至特地找我过去评理。

残疾人突然圆睁双目大声道:“年纪轻轻,记性不行啊!所以我让你办事,你办到西伯利亚去了吧!”

我为达到了效果而微笑,又开始委屈得说道:“哎呀,是你啊,看错了,看错了,雨那么大。你是…”

我延长了半拍,准备了两个可能,一个就是让他以为我的确忘记了,然后他会主动自报家门。另一个就是当他要自报家门前的一瞬间,我喊出他的姓名,我选择后者。

当他看到我迟疑半天后气愤得正要自报家门,刚蹦出“我叫…”两个字时,我连忙用手指快速得指了指他,结合面部恍然大悟式的点头,用肢体语言打断了他的话语,示意自己快想起来了,然后脱口而出:“阿黄!对不对?”

“什么阿黄,我叫黄可嘉!”

“对对对!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呀!”

“港币养,脑子瓦特了!”轻言轻语完,他又说:“看在下雨的份上,给你面子,要不要搭我的残疾车?”

“哦哟,不好意思的,我去东面,顺路的话我还真想搭车,快迟到了!”

阿黄说:“平时我都是收费的,今天算了,当你用屁股帮我擦板凳!”我笑嘻嘻得说:“今天我屁股沾光了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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