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母亲这一生,经历的苦难痛苦很多,好日子却极少。印象中泪水多于欢笑。每次回忆起母亲,总是抹不去泪雨连连、时而抽泣的画面。小时候的我很纳闷,母亲为什么老爱哭?少年不知愁滋味,老来方知行路难。随着自己结婚成家压上担子,经历一些事情,慢慢才有所感悟。
母亲嫁给父亲,就意味着她要背负着更多的苦难,付出比平常妇女更多的艰辛,泪水也就成了她苦难的流露。村庄地处偏僻,坐落于高平老马岭东北方向,山岭之上的一块洼地,三面环山,仅南面临沟,名曰“邢家凹”,住有6户本姓同族,那里的饮水、烧煤全靠人力搬到家里。父亲自小是孤儿,成家以后,他常年在外工作,所挣工资除了自己吃喝以外,剩下的补贴家用也是杯水车薪。母亲在家担水做饭、照顾儿女、春种秋收,每天早起晚归,忙忙碌碌,两头不见天。有时晚上,我半夜起床,朦胧中发现母亲在陶瓷罐里放一些“火屑”后,扣在自己脊背上(她腰腿疼痛时常常拔火罐子消除疲劳,缓解疼痛),不时地用手拭去脸颊两侧的泪水。现在回想起我小时候碎片式的记忆,渐渐的懂得,那一段艰难的岁月,是母亲透支着自己的身体熬过来的。
母亲的眼泪中不仅仅饱含生活的艰辛,更有着难以计数的屈辱与冷眼。我出生后,恰逢国家改革开放,本族头脑灵光的男人大多南下在河南新乡做倒铝锅生意,见识颇广,难免染上“势利眼病”。而我家父亲愚笨木讷,没有想法,更没有办法,只能在干一些简单的活儿。我家又是村庄中最为贫寒的一家,父亲常年在外,家中母亲女四人难免被人屈辱、嘲笑。打我记事起,我清晰的记得母亲和本家邻居吵过两次架。一次是为我大姐撑腰,听邻居大娘说,我大姐在十七八岁的年纪,曾和本家一个叫美音的女孩到炼铁的土高炉做过捡拾碎铁的活儿。炉渣上捡出的铁要交给炉主,捡拾的碎铁必须达到一定量,捡得多挣得多。我大姐自幼瘦弱,捡碎铁的效率不如美音,据说美音眼疾手快,为了尽快完成任务,有时趁我大姐不注意,将我大姐捡拾的碎铁也放在她自己的袋子里,我大姐本身捡铁也不多,看了自然生气,于是两人拌了嘴。回家后,讲这件事告诉我母亲,我母亲也是性格倔强之人,不想让闺女受欺负,可能找邻居理论,就这样两家在一个院子里骂了起来。邻居是老两口外加两儿两女,一共六口人,母亲一个人是对付不过来的,没有人为我母亲撑腰,肯定承受了不少谩骂,只能在家里独自流泪。
还有记得一次,是搬家到永安村。记得是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大约1994年),我们家隔壁荣昌大伯和富昌大伯,常年做倒铝锅生意积攒了些钱,成为家喻户晓的“万元户”,各自在永安村置买了五间大瓦房。六户人家,已搬迁了两家,小村子拉扯的电线时常被小偷光顾,用电、吃水、烧煤都是问题,剩余几家都准备搬到条件较好的大村庄。我母亲白天到永安村寻找租房落脚的地方。经过几次走访,终于和李家大院的户主谈妥后,让我父亲先把家里的存粮担到大村子里。谁知,我大伯(父亲的堂哥)明明知道我们已经租好这土房,竟然大言不惭,后来至上,直接和户主商量花了2000元把那座房子买了下来自己搬进去。我母亲知道后,多次掩面而泣,经常和本家伯伯们唠叨他的“缺德事”。这个大伯是出了名的“蒋干、能不够”,他事后也知道自己做的这件事有悖于德行,不好言语,息事宁人。自那时候起,我就对他怀恨在心,一直想着能长大后,拿棍子打他一闷棍,替我母亲出了这口恶气。不过他也是罪有应得,后来生病在床,无儿无女无老婆,暂且不说。
我母亲生性倔强,虽吃苦受累,却不愿受冤枉气,遇到一些事情总想和别人讲个一二,但“无赖”是不和她讲理的,也因此吃了不少亏、流了不少泪。大概是往永安村搬家的那段时间,有一天母亲和本家书明(不孝顺父母,一脸横肉,外号“日本”)理论什么事情(具体是什么事情,也无处考证),我路边等我母亲。我母亲进去不一会,就听见“日本”和她媳妇向我母亲破口大骂,我母亲也不示弱,和他对骂。“日本”出来从茅墙上拿了块砖头向母亲扔过来,“日本”媳妇也是一个“泼妇”口无遮拦,骂着脏话,难以启齿。我母亲在街上边哭边和他们对骂。当时街上的村里人也出来看究竟,我赶紧和村里人拖拽着母亲回“邢家凹”。一路上,母亲嚎啕大哭,让人非常心疼,我劝说母亲不止。母亲走到龙王坡附近直接坐到一块石头上,哭声响彻山间。她边哭边说:“你妈受“日本”打骂,没也不会替你妈出气……呜呜”。我站在母亲旁边无言以对,的确我没有能力保护她,让母亲受尽了白眼和谩骂,当时只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那件事成为我一生中刻骨铭心的痛。
我现在真正懂得,男人是一个家庭的保护伞,必须当家作主,只有这样才能顶天立地,能够威慑坏人,让家人拥有安全感。可是母亲没有保护伞,记得我8岁那年,还没有上学,陪着母亲在炕上做针线活。我二姐从龙王坡担水回来,告诉我母亲,说“巴,拽喜在“各最稍儿”,他叫你呢!”(此人是村里赤脚医生“肉乎”他爸,据说是邢家的女婿),我母亲听了很生气,张口骂了我二姐一通,“旁人叫你干甚你就干甚,你搭理他干甚呢?”我二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悄悄做事去了。现在回想起这事,才知道“拽喜”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趁我父亲不在家找事呢。
我母亲流过的眼泪有好多,给姥姥、姥爷上坟回来两眼通红、嗓子发哑、浑身无力;二姐结婚时,为“压箱钱”暗自神伤、独自落泪;为大舅舅的薄情寡义、大舅妈心狠手辣流泪;为二舅的英年病逝、二舅母悄然改嫁而流泪……
这些事情仅是我记忆中一些碎片,却是母亲生活一个缩影。母亲遭的白眼、受的委屈,随着时间流逝咽到肚子里,最后带入泥土中。但她一次次眼泪流露出的无所依靠的内心和倔强性格下那一丝的柔弱,永远镌刻在我心中,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