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深信,博物馆是有故事的。有她深厚的内涵,像洋葱一样一层层被硕大的建筑物包裹着。在一间间房子里,在一个个展窗内,在一件件器物上,在一幅幅画卷中,横亘在那里,等有心人来寻找其中的九曲十八弯 ,等人与时光在维度上的重逢。
去年秋天,经过一个夏天的准备,查了很多资料,手写一份几十页的攻略,在枫叶红了的季节,来到东瀛,参观正仓院的镇馆之宝——世界上仅存的一面唐朝的五弦琵琶。
像在卢浮宫等待参观的时候一样,还尚未到上班时间,已经有提前买了票的市民,在入口处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进入。人工售票窗口和自动售票窗口一样,排满了人,七弯八绕找到队伍的最尾,手中拿了一万日元纸币,等待买票入内。
像世界上所有的博物馆一样,东京国立博物馆门前有着大面积的广场,行道树,喷泉。它更像是一组建筑群,坐落在上野公园北段,由主馆,平成馆,东洋馆,法隆寺四部分组成,分别陈列了日本各个时期的历史文物。而正对着大门右侧的东洋馆,则陈列着来自亚洲几个国家,主要是中国唐宋时期的字画,碑刻,瓷器和玉石等珍贵艺术品。
踮起脚尖,目光越过密密匝匝的人群,看到了博物馆内部的建筑。就建筑物本身来说,就是一件艺术品。
法隆寺宝物馆,是谷口吉生现代建筑的杰作,陈列着江户时期的文物。
我想象着,在樱花怒放的早春,一个人行走在上野公园的樱花树下,看樱花如晴空飞雪,纷纷落下的刹那,听身边走过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子木屐哒哒声。该是一幅多么美的场景。
买完票,穿过安检,跑步冲向位于博物馆最后面的本馆,再次在秋阳下排队等候分批进入,目睹来自唐朝时期的五弦琵琶。
经由日本正仓院精心保管,收藏,它像是时光的见证人,目睹了从唐朝到现代中日两个国家的变迁。
在一间只有一件展品的屋子里,隔着透明的玻璃柜子,跟随者缓缓移动的脚步,我看到了来自唐朝时期的五弦琵琶。它比照片中更为真实,更为瑰丽,璀璨,在灯光的照射下,焕发出熠熠光彩。琵琶本身很妖娆,像是一个婀娜的梨形妙龄女子,具备了十足的民族浪漫风情。
虽然一样不能触摸,但可以清晰地看到这面珍藏了千年的唐朝螺佃琵琶,由紫檀木制成,正反两面镶嵌有螺钿,玳瑁,鸟,蝴蝶,花卉等各种各样美丽的宝像华文。玳瑁上面用夜光贝,玛瑙镶嵌制成的乐师弹奏图,图中的骆驼,乐师的外貌特征,载歌载舞的特性,服饰装扮,种种迹象表明它曾经来自西域的乐器,来自伊朗古国,经由印度,中亚,通过新疆,甘肃河西走廊传到我们中国,代替了中国一部分的古老乐器,如,编钟,磬。
我们中国古代的乐器比较笨重,不方便携带。因为琵琶的轻巧,很快就在中国广为流传,成了为我们日常生活演奏的乐器。由日本工匠花了五年时间复制的唐佃琵琶,弹奏出来的乐曲,单曲无限循环,如同天籁娓娓淙淙。看着被保存完好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听着琵琶曲,想起一个叫做白居易的唐朝人,他一定是精通音律,又会写诗,又懂音律,他在很多诗作里描写过民间或皇家音乐会:轻歌且罢唱,红袂亦停舞。
赵叟抱五弦,玩转当胸抚……有时如小溪,有时如江河,有时如清风,有时如松波;有时如满月,有时如星空。有时如一滴眼泪,从眼角悄然划过,有时又如群鸟,瞬时齐齐飞离枝头。他的那首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行》,至今还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白居易的时代,依然停留在胸前弹奏琵琶。“怀抱琵琶半掩面”最为真实,也最宜联想。再往前到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也是。当年的嵇康,踏上刑场的时候,最后弹奏了一曲《广陵散》,演奏完后,说,世上从此再无《广陵散》相传。敦煌壁画中著名的飞天场景,那些裙裾飘飘的泱泱菩萨,婉若游龙,巧若飞凤。她们把琵琶放在头上,身后,轻快地弹奏着琵琶,使观者彷如飞升。这些反弹琵琶的经典画面,它像是敦煌壁画的代表,和飞天共同成为敦煌的标志。琵琶在乐师的手中,轻轻拨动,便有万千情愫,不与人说。懂的,自是明白;不懂,又能若何? 琵琶最懂人心。这面五弦琵琶应该是当时日本派到中国的遣唐使,回国带回来进献给日本天皇的礼物,成为世界国宝一代代流传下来。
在本馆展出的正仓院收藏的最后几个展柜,我见到了一些残帛,破绢,依然保留着彼时的芳华。
大到细碎的金属接头,看不清形状的装饰,微小到如尘一般大小的珍贝边角……一一等待被修复,被嫁接,被给予新的生命。麻的碎片,绸缎的缕丝,木屑的聚集,又老又伤,都被陈列在一起,形成吉光片羽,成为在历史中凸显的光芒,奋力而不耀眼。
走出本馆,在庭院咖啡馆里喝了一杯咖啡,坐在椅子上,忽然想,千年以前,那些唐朝的工匠,可否会想到他们的作品,会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物件和千年后的后人相见。在过千年,我们今日的物品是否还能穿越时光,和谁又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