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分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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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奇学画十年了,他是师父最得意的学生。

师父是李朴的徒弟,李朴是李耕的徒弟。在国画界,李耕先生与齐白石大师齐名,素有“南李北齐”之称。在世俗界,李耕先生的知名度没有齐白石先生那么大,一般人士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但学画的人应当知道,李耕先生擅长画佛,有个别号,叫“大帽山人”。

山奇八岁起跟随师父学画,已经整整十年了。大家都说山奇画什么像什么,还比师父画得好。听到这样的话语,师父不会恼,反而十分高兴,每次都要自鸣得意一把:“名师出高徒嘛!”山奇不敢得意,总是很认真地说道:“我是形似,师父是神似!”但山奇的书法的确比师父出众,当大家夸奖山奇字写得好的时候,师父也会认真起来,说道:“山奇的天赋比我这当师父的强啊!”其实,山奇字写得好,不仅仅凭借其与生俱来的禀赋,还有不管酷暑寒冬皆持之不懈的苦练,细心的人会发现,山奇握笔的手指头有点畸样了。

高考一结束,师父便来询问。山奇有信心,于是说:“应该能上录取线!”

师父很高兴,表示了祝福。

师父说道:“天马寺的演莲法师又托人捎来口信,要作壁画,明天咱们一起去。”师父又说,“你十八岁了,要上大学了,已经成人,从现在起,我每天开给你30元的稿酬,怎么样?会不会太少?”

师父除了在“李耕国画研究院”下属的画廊里当画工,经常还会应邀给各地的寺庙庵祠,酒家旅馆作壁画。师父的“二十四孝故事”、“佛祖修道故事”,等等,这些经典题材画作,方圆百里,无人能出其右。而且,师父收取的润笔费也很低廉。因而,慕名相邀的客户常年不绝。每逢假期,师父都要带山奇同行,一是为山奇提供一个学习实践的机会,二是行走于山野乡村,能够开阔视界,丰富阅历。师父常常提起师祖李耕先生,说了许多关于李耕先生早年穿行山林,靠作寺庙壁画为生的故事。师父时有提点,他说,缺少足够的人生阅历积累,作画是很难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说,人物画最传神之处往往是细节,而细节的把握需要世情洞达的修养与观察。

提起稿酬,山奇很不好意思。以前,跟随师父外出作画,师父不曾给过工钱,但事后会送给山奇一些珍贵的书籍画册,笔墨纸砚。每次收到师父相赠之物,山奇既高兴又不安。

“我跟您学了十年书画,没有付过一分学费,再说,有这样实习的机会,求之不得,哪能向您要起稿酬了?”

“要给要给,是你应得的稿酬嘛。”

素来与师父无拘无束,突然看见师父变得客气,用平视的语气和自己正经地说话,山奇心里有点怪怪的感觉。

翌日,师生徒步前往。

天马寺在天马山上。天马山是仙游县的一座名山,远远地能够望得见山形。

走了两个钟头,到了天马山脚下,他们稍作歇脚。

师父取出干粮和瓶装水,说道:“多吃点,还有几千级台阶要爬!”

步行还不觉得累,可一上山,不一会儿就喘起气来。越到高处,台阶越显得险峻,歇了几回,山奇把携带的水都喝光了,仍觉得口渴难忍,肚子也咕咕地作叫,可是干粮也吃光了。

“还有多远?”

“还差远罗!”

“怪了,刚才明明看见了寺院,怎么越走越远,寺院不见了?”

“回头看看。”

一回首,山奇心头一凛,不敢去望山腰那崎岖盘旋如链的台阶,而移开视线,朝空旷地带眺望。这一望,山奇精神为之一振!远方,蓝蓝的木兰溪,仿佛仙女腰间的飘带,逶迤曲折,飘飘忽忽,悠然淡去,消逝在迷茫的天际,与广阔纵横的田野,错落有致的屋舍,以及山坡树林,构成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画卷,如同仙境,美不胜收。

“师父,我要在这里写生!”

“走吧,上了山更好看!”

到了天马寺,一位青年女僧迎了出来,师父说明了来意,女僧即为师徒俩让座倒水。

山奇把一碗水一饮而尽,又望了望水壶,女僧“吃吃”地笑,又给山奇斟满了一碗。

女僧对师父说:“我知道画师您名叫山人,这位小师傅怎么称呼呢?”

“我叫山奇,你呢?”

“叫我小丫。”女僧微笑道,“我听说山人画师有一位很出色的徒弟,是不是,就是你?”

山奇腼腆一笑,没有答话,低头喝水。

山人画师接过话头说道:“是他。演莲师姑呢?”

话音刚落,走廊里有人说话:“是山人吗?”一个老尼摸摸索索地走了出来。师父迎了上去,说道:“您身体怎么样?”

“身骨头还硬朗,可是再也看不见你的画作了。”

“您失明了?”

“半年前,一觉醒来,突然就看不见东西了。”

“有没有下山去看一看?”

“不用了,老了,也看得差不多了,顺其自然吧。”

说话间,日已当午。师徒吃了斋饭,在客房里休息。山奇浑身酸痛,虽然累极,却没有睡意。隐隐约约的似是有人进寺来,听其说话声,好像是山民路过,进寺休息。

午后,师徒俩开始工作。他们按演莲法师的要求,先画“二十四孝故事”,山人画师主笔,山奇做一些协助工作。释小丫站在一旁观看,兴味盎然。

《二十四孝》人物故事,山奇早已烂熟于胸。师父运笔甚是慎重,画速很慢。

山奇看见,老尼佝偻了身躯,坐在佛堂一角,手握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山奇不由黯然神伤,对释小丫说道:“师姑失明了,今后怕很难有机会下山了。”

“她很多年不下山了。这些年,除了吃饭睡觉,她就念佛,早已习惯了。” 释小丫说道,“你别觉得失明的老人怪可怜的,她说失明了,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听说失明的人,如果不聋,听力会变得超常敏锐?”

“我想不全是这样。失明的人,注意力不再被视觉分散,而集中注意在听觉上,就显得超乎常人了。你闭上眼睛,试试看?”

山奇闭上了眼睛,一会儿睁开,说道:“感觉注意力集中到眼睛上了?”

释小丫笑弯了腰。

山人画完了一幅,站在那里仔细端详,又修改了几笔。

“这幅讲什么故事?” 释小丫问山奇。

“这幅叫《孝感动天》,故事我写给你看。”山奇在预留的空白处写下了几行毛笔字。

释小丫由衷地赞叹:毛笔字真好看!她问道:

“二十四孝的故事你都会背下来吗?”

“都会背。”

“你说给我听听?”

于是,山奇用文雅的书面语言一个个地道来。释小丫一边听,一边忍俊不禁,“吃吃”地笑。用文雅的书面语言说故事,有时候听起来的确有点逗人。

看见山奇始终保持严肃的表情,释小丫就不敢再笑,用心去听。当山奇说到《尝粪忧心》这则故事,释小丫看见,山奇明净清朗的眉宇,突然凝聚了点点忧伤,眼睛显然湿润:

庚黔娄,南齐高士,任孱陵县令。赴任不满十天,忽觉心惊流汗,预感家中有事,当即辞官返乡。回到家中,知父亲已病重两日。医生嘱咐说:“要知道病情吉凶,只要尝一尝病人粪便的味道,味苦就好。”黔娄于是就去尝父亲的粪便,发现味甜,内心十分忧虑,夜里跪拜北斗星,乞求以身代父去死。几天后父亲死去,黔娄安葬了父亲,哀伤过度,卧床三年。

山奇讲完了故事,释小丫说道:

“有几个故事,我觉得不合时宜?”

“我知道你指的是哪几个,回头我们再探讨。”

“好。我也该去做饭了。”

忙到天晚,山人画师只作了一幅。

释小丫招呼师徒:“收工吧,明天再忙,该吃晚饭了。”

吃罢晚饭,山人画师去茅房洗澡,山奇要帮忙收拾碗筷,释小丫说道:“不用不用,你累了一天,去休息吧。”

山奇不再坚持,便踱出寺外,在附近转悠。寺院一侧,有一条山路,不知通往何处。山路依然是石块砌就,山奇跳上台阶,往上攀行。台阶已不再险峻,行不多远,走到了台阶的尽头,山路还在往前延伸,但已比较平坦了。山路在松柏林中蛇行,时而上坡,时而下岭。天黑了,晚风在山林间呼啦啦作响,四下影影绰绰,山奇心里有点跳跳的,便不敢再往前行,照原路返回。

山人画师搬了把藤椅,坐在寺院前乘凉,见山奇回来,说道:“去冲个凉。”

佛堂里传出木鱼阵阵,演莲与释小丫跪在禅垫上诵经。

山奇洗毕,感觉浑身爽快,倦意解了不少。他也找了只椅子,和师父坐一块。师徒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山奇,‘仙游四大景’最著名的是哪里?”

“九鲤湖瀑布。”

“九鲤湖瀑布名气最大,与武夷山九曲溪、将乐玉华洞合称‘福建三绝’,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仙游首景不是九鲤湖,而是天马山。”

“我常听人说,‘一九鲤,二菜溪,三麦斜,四天马’,天马山排名第四,怎么会是第一景点?”

“那是世俗的说法,凭知名度来排序。天马山雄奇秀丽,山势形胜,历代文人墨客都是最为推崇。民国年间,福建兵荒马乱,各地土匪占山筑寨,说也奇怪,惟独天马山没有匪窝,这期间来天马山游玩的文人雅客最多,天马寺的香火也兴旺一时。师祖李耕先生以四大景点为题各作了一幅山水画,分别叫做《九鲤飞瀑》、《菜溪》、《麦斜岩》、《天马行空》,他最为得意的也是《天马行空》。”

“我想起来,县文史学会编辑了一册历代吟咏四大景的诗集,记游天马山的诗人多是民国年间的!”

演莲法师和释小丫做罢晚课,亦出来纳凉。

“演莲,近来游客多不多?”

“游客越来越少了,除了山民和烧香客,已经很少有人来了。”

“小的时候,经常会有学校组织学生来参观,现在学生也罕见了,真是奇怪。”释小丫插话说。

“这一代孩儿,大多是独生子女,家长担心这里山高路陡有危险,学校也害怕万一出事,负不起责任。”山人感叹说,“出门远足改为汽车代步了,都选一些交通便捷的风景区。”

“山是高了些,可那山民不也一代一代地走过来了吗?看看山顶里的小伙,个个壮实得像黄牛,不是走山路走出来的么?”演莲说,“他们一点苦,一点累,都不愿孩子受,疼爱过分了。”

演莲师太与山人画师拉起家常,两个年轻人坐在那儿旁听,被山风吹拂得直要迷糊,便各自先进了僧舍、客房睡觉去了。

山奇躺在竹榻上,反而没了睡意,便起身取出竹箫来吹奏。于是,悠扬婉啭之音在山房天空缭绕,引得另一间的释小丫睡也睡不安宁。

过些时分,山人画师也进来休息。山奇便收起了箫管。

“山奇,今晚兴致蛮高嘛。我听见箫声情意绵绵,似以管传情,恐怕会撩得小女僧春心躁动噢。”

“罪过罪过,我可不敢在佛祖面前挑逗出家人。”

“嘿嘿!你已经犯了戒律,明晨得起来做早课,向佛祖谢罪呕。”

“佛祖明白山奇心无邪念,会多加保佑。不过,师父,我倒真有点担心,像释小丫这么标致的姑娘,会不会引得歹徒前来犯戒?”

“你担忧晚了,已经有人来犯戒,不过不是歹人。”

“哦?”

“我刚才听师姑说,小丫姑娘不愿吃佛前饭了。”

“当真?”

“演莲八成气瞎了的!”

“该不该勉强人家呢?”

“呃,不好说。演莲是姑娘,不是菜姑,没嫁过人的尼姑叫‘姑娘’,半路出家的叫‘菜姑’,演莲也先后收了几个女徒弟,都是半路出家的,相继被她赶走了,她不喜欢菜姑,菜姑顾家,常偷了善款供老公子女。可是姑娘不好找哦!释小丫是演莲拾回来的,那年,演莲去县佛教协参加会议,正要回寺,在公交站候车,一个妇女靠近来,把怀来的婴儿递给演莲,说:‘师姑,您帮忙抱一抱,我上洗手间就回。’那婴儿不过几个月,演莲站在那儿,左等右等,不见妇女露面,终于明白过来,人家定是想把婴儿托付给佛门了。演莲带回婴儿,向村委会作了汇报,办了收养手续。演莲把释小丫视如己出,供她念书,送她去佛学院进修,想要把释小丫培养成高僧。演莲说,释小丫从佛学院毕业回来,人就变了,外面的世界有很多诱惑,她后悔莫及了。”

“去佛学院进修的都是尼姑和尚,她跟和尚谈恋爱?”

“对象是天牛山的小伙子。沿这条山路往里走,翻过两道岭,就是天牛山。山外有山。天牛山有个村庄,叫天牛村,天牛村位于莆田、仙游二县交界之处,是莆仙地区最偏远的村庄。从前,这条山路是进出山的惟一通道,数年前,县府为实现‘村村通公路’,也给天牛村修了盘山公路,出口在那头。路修了,没车走。天牛山没有什么山货,也是种水稻地瓜。海拔高,种甘蔗,酸溜溜,不甜,糖厂不要;栽龙眼,不结果。山民不买车,也不雇车进山,运费花得不划算。二三十户,百来口,还走这条山路,双肩挑。天牛村有一所小学,叫天牛小学,释小丫在那儿上学,与小伙子从小认识,上了乡中学,也是结伴上下山,两小无猜。后来,释小丫去佛学院读书,小伙子亦参军去了,二人有书信往来,先是各自报告一些相互好奇的趣事,慢慢的话题不再那么单纯,少女怀春,少男多情,亦是顺理成章之事,二人借书信谈情说爱,只把演莲瞒得一无所知。到了释小丫毕业,小伙子复员回村,两人已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山人画师说了一大段,山奇听了,有感于怀,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叹气也没用,晚了,是人家的人儿了,嘿嘿。”

“不是不是。我哪会一见钟情?释小丫漂亮是漂亮,可惜美中不足。”

“是吗?”

“我先是感觉她走路有点怪,脚步缓慢,有的人走路快,有的人走路慢,本也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不自然,像有意地放缓脚步。细心一看才发现,她的左足有点跛,走慢些,几乎看不出来。”

“山奇!师父这双火眼金睛,千锤百炼过了的,也不是一下就看出来。我听演莲讲,释小丫姑娘幼时从山墙上摔下,伤成的,不严重,但不能挑重担,一般人看不出来,而且训练矫正过了的,你居然还能看出来。看来,师父该表扬你了,你的直觉,观察能力,都大有提升!”

“师父,如果山奇是容易为美色所动的人,这么细微的毛病,能看出来么?此例可证,山奇也是个坐怀不乱的高人啰!”

“嘿嘿嘿嘿!”

晨钟间起,悠然入耳,唤醒了山奇。山人画师酣色依然。

窗外,曦光朦胧,山雀啼空,晨气清新,凉意怡人。山奇感到浑身舒爽之极,毫无恋床之意,便轻脚下床,步出客房。

他看见女僧在做早课。

山奇走到寺外空旷地带,目力所及,皆迷濛混沌一片。山奇突然生起看日出之念,便去寻找上山巅之路。山奇先沿着石阶走,到了石阶尽处,有一条往低平地延伸的山路,显然是通往天牛村。天色渐渐明朗,能够望见山顶树木。

于是,山奇四处寻觅上山路径,突然,隐隐约约,有座亭子,能够望见飞檐露出一角,顺着那个方向,依稀可辨一条山径,山奇心中一喜。

山径滑极,杂草蔓长,显然少有人走,山奇几乎是爬行,不一会儿,汗就冒出。山奇稍息喘气。忽然,山奇听到一种悦耳之极的声音,心头不禁为之微微一颤,仿佛是某种乐器,不是古筝,不是琵琶,倾听之际,山奇微微一惊,其曲调旋律无疑是已经失传的莆仙戏《小红弹琴我吹箫》里的一个最著名唱段《蝶分飞》。曾祖母在世的时候,山奇多次听见她哼唱,耳熟之极。山奇的曾祖母,年轻时代,是莆仙戏红极一时的名旦。

终于攀登而上,乐声却不再响起。山奇站在亭前,看见亭中矗立一块石碑,上书三字“平衡亭”。碑石刻有一行文字,说明盖亭来由:某年某月,仙游县财政局获国家财政部嘉奖,悉数捐献奖金,建筑此亭。另起一段碑文:

万物平衡则立,自然和谐需生态平衡,社会发展要综合平衡,财政收支应力求平衡。立亭以志,财政收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悖阴阳平衡之道。

沉吟之际,忽觉霞光弥漫,山色骤变,山奇一惊,蓦然回首,“呵!”他情不自禁地欢呼啊叹。遥远的东山顶上,一轮红日跃然而出,大如桌面,明媚凝重,随之冉冉上升,倏地金光道道,穿透岚霭,焕然四射!

山奇心有所牵,不再多看,举目搜索奏乐之人。东南方向,距平衡亭约数百米处,有一方天池,吸引了山奇的目光,他甚感惊奇,有所不解:天池无不出现在积雪高山,在这样一座四季常青的大山顶,没有冰雪融化而来的水源,又是如何形成了呢?山奇不由自主往天池方向走去,行不多远,器乐复又奏起,伴随旋律,隐约能听见一个极具磁性的女声在深情歌唱,依旧是《蝶分飞》。

山奇能够分辨出,歌者应在天池之畔。他加快了脚步,急想知道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几乎没有路,只能磕磕绊绊,高低上下,努力在林木间穿行。走了一两百米,山奇心凉了半截,前头是断崖,断崖之间,一道自然形成的深坑,令人望之生畏!山奇前后左右望望,山上林木茂盛,地势突突凹凹,巨岩乱长,七奇八怪。如果绕行,十有八九会迷路,无奈,山奇只好朝原方向返回。

到了平衡亭,望望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山奇沮丧之至,正欲下山,看见释小丫也爬上山来。她在平地行走,步伐缓慢,走起山径却显得轻捷稳健。

“我猜想,你一定是来看日出,果然在这里!”

“早晨看见师父睡得很香,你们正在做早课,就没有招呼一声。我这就要回去了。”

“走吧,我们赶快下山,不然他们会着急的!”

上山费劲,下山更须小心。

“来!牵着我的手!”

“不行不行,我是男子,你是女孩,哪能让你牵扶我?”

“嗨,我走了二十年的山路,这脚功,可不能等闲视之呀!”

“你今年二十岁?”

“是呀,你呢?”

“十八。”

“喏,我比你年长。阿姐牵阿弟,也是应该的啦!”

山奇略略犹预,还是伸出手来。自许为“高人”的山奇,在与释小丫手指相碰触之际,亦未免心里有点慌慌的。

于是,一前一后,相互手掌紧握,不敢多说话,而小心看路,时而侧身,时而屈身,徐徐下得山来。到了天马寺,山奇已然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看看释小丫,不过额头渗出几粒细汗,呼吸自如。

山人画师和释演莲正在等他们吃早饭,看见山奇回来,山人画师说:“快去洗把脸,满头是汗!”山奇歉意地笑笑,便去洗脸刷牙。

不一会儿,山奇出来,山人画师说:“师姑可为你担心了!”

“不碍事,不碍事,青年人,早晨起来爬爬山,锻炼锻炼,我很赞成。”演莲说,“小丫小时候,那才够野呢。”

释小丫噘了嘴说:“阿姆,你又说我了!”释小丫从小管演莲叫“阿姆”。

演莲说:“吃饭吧,快凉了。”

山奇早已饥饿难忍,他们刚吃几口,他的碗就见底了,释小丫站起给他添饭,山奇谦让说:“我来我来。”释小丫已舀了一瓢,于是他忙立起,双手捧碗,释小丫装得满了,米汤几乎溢出,山奇低头,轻吸了一口。莆仙人氏,早晚两餐习惯吃稀饭。

桌上摆了五六样菜,一碟油炸豆腐,又脆又酥;一碟炒山花生,香味飘溢;一碟油炸薯片,一碗素鱼丸,一碟煮山笋,还有一碗葵花菜。

“菜弄得太多了,两三个就够了。” 山人画师说,“也别炒青菜了,我们在家也常吃腌制咸菜。”

“买青菜可不方便,是下山买的吗?” 山奇问道。

“山笋是山民送的,别的都是自己栽种的。” 释小丫答说。

“寺旁开了块地,种花生,种大豆绿豆,也栽地瓜青菜。”演莲说,“这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新鲜的。”

“这豆腐呢,也是自己做的?” 山奇又问。

“寺里有台石磨,自己磨豆浆煮做的。”释小丫回答。

“有再做豆腐,跟我说一声。” 山奇说,“我想看看家制豆腐是怎么做的。”

“素菜的味道会不会习惯?” 释小丫含笑问,“多吃几天,会不会吃淡了舌头?”

“我现在年纪大了,除了应酬酒宴,平常在家也多是吃素菜。”山人答说。

“我从小就吃素,我曾祖母吃素,我也跟了她吃素,荤菜倒不习惯。”山奇说。

山人画师用手指了山奇,侧首说道:“演莲,他的曾祖母就是涂碧玉。”

“是吗,演莆仙戏的涂碧玉吗,她可是个大名角啊。还健在吗?”

“过世六七年了。” 山奇说。

“哎哟,我小时候可爱看她的戏,解放前女演员很罕见,女旦大都是男扮的,涂碧玉那个戏班,可火得很哪!”

“她老的时候,也每天念佛,佛珠不离手。” 山奇说。

说话间,山奇看见一个邮递员进寺讨水喝。山奇问邮递员:

“回头还走这条路吗?”

“还从这里过。”

“能不能托您寄封信?我一会儿就写。”

“行,回头来取。”

吃罢饭,山奇帮忙收拾了碗筷,释小丫说:“我房间里有信封纸笔,也有书桌,你进来写字。”于是,山奇随释小丫进了她的僧舍。一进房,山奇即闻到一阵淡淡的香味,十分怡人,不禁脱口而出:“真香啊!”释小丫指指窗台,上立一只花瓶,插了一束山花,似乎还带露滴。

“我早晨都要去摘束山花回来。”

“我也喜欢鲜花。”

释小丫取了纸笔,山奇便坐下写字,释小丫没有离去,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坐在一旁翻阅。

款款走进一个青春少女,一把年纪的山人画师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手里的炭笔便把白壁涂划得不成样了。

少女与演莲打了招呼,问道:“小丫呢?”

释小丫听见了她的声音,应声道:“在房间里啦!”少女走到房门口,一脸诧异,望望释小丫,又望望山奇。山奇抬头望了一眼,如触电一般,不敢再看第二眼了,脑际随即闪出名画《迷惑的安琪儿》。释小丫看出了她的心思,介绍道:“他叫山奇,是外面那位山人画师的学生,借我书桌写信。”又向山奇介绍,“她叫阿素,姓李,师大一年级学生,她家住在天牛村,是我的好朋友。”

阿素说:“听村民讲有画师在这里作壁画,我就来参观,我们村里的祠堂也要作壁画,一会儿老村长也要来看看。”

释小丫起身陪阿素去看画。山奇写了信,出来帮忙。

过不多久,果然老村长也进寺来,他一边观看,一边“啧啧”连声,赞叹不已。他说:“画师,这里忙完后来我们村作画!”山人画师即停笔陪老村长说话,商谈了作画内容与润笔费事宜。老村长有事先行离去。阿素看了一会儿画,就和释小丫进房说话去了。

山奇时不时地、有意无意地往禅房瞟上一眼。

自然,山奇心不在焉的情状逃不过山人画师的眼睛。

“山奇,信写好了吗,有没有漏了什么?”

山奇居然没有恍过神来,应声道:“没有漏。”一下子又醒悟过来,难堪之极。阿素在内里坐了阵也告辞。演莲要留她吃饭,阿素说:“不了。”走上去,拉着演莲的手,说了一番体贴话语。

“山奇,你先跟她去天牛村看一看,壁画要怎么布局。” 山人画师说,“我打算咱俩分工,祠堂你一个人去,画完再出来写字。”

山奇显得有点兴奋,问道:

“我独立作画能行吗?”

“能行,你也应该独立了。”

山奇便跟随阿素进了天牛村。长到十八岁,山奇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同行,走在幽静曲折的林荫路上,同行者又是一个赏心悦目可爱之极的女生,因而山奇显得拘谨了,往日在女孩面前的自信与几许的孤傲,此时此刻,居然荡然无存了。

阿素倒是大方多了,不停地问这问那,像一只百灵鸟,活泼得很。

路上,山奇看见,山民挑了一担担的柏木杂柴,稳步行走,担子压弯了右肩的扁担,左肩斜插一根竹棍,一头手扶,一头挑动扁担,以减轻压力。年轻的山民赤裸了上身,脖间挂一条毛巾,偶尔抓起擦一把脸上的汗水。他们的胸肌发达极了,随着扁挑的抖动而颤动。山奇心有所感,想起泰山挑山工。他曾随山人画师去往泰山旅行,泰山挑山工的肤色与眼前的山民一样的健康。泰山挑山工的收入十分微薄,挑一副重担不过几块钱,一天赚不了多少钱,但他们内心十分平和、乐观。山人画师告诉山奇,泰山是一座最具文化底蕴的名山,泰山挑山工历来被视为中华文化力量、活力与坚韧的象征。外国游客也无不对泰山挑山工怀有崇高敬意!

这样一想,在给他们让路的时候,山奇便朝他们多看了几眼。山民也友好地冲他俩点头招呼。

“阿素,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不是!”

“同学?”

“客人。”

爬上一条长岭,山奇看见了天池,也能望见山坡下的村庄,大概就是天牛村了。

“阿素,我们过去看一看天池。”

“好啊。这天池有名字,叫牛眼湖,还有一则传说哩!”传说:

天帝拥有一匹千里马,在天堂的赛马节上一马当先,独占鳌头,骄傲之极。太上老君的独眼天牛颇为不服,向天马提出挑战。天牛与天马赛了九十九天,依然并驾齐驱,难分胜负。到了第一百天,牛马均精疲力竭,气绝身亡,堕入人间,化为天马山和天牛山,天牛的独眼则化为牛眼湖。

有几个孩童在湖里戏水。

“这牛眼湖神奇极了,常年不涨不落,每逢干旱年头,山泉几乎枯竭了,而牛眼湖的水依然满湖,村民靠引湖水灌溉农田、饮用,渡过难关。牛眼湖是我们的天然水库。”

“太神了,真是山高水更高啊!”

“湖里的水质也非常好!县府曾经引进了一位侨商,要在这里开一家矿泉水公司。侨商请了专家来考察,潜到水底,发现湖水极深,湖底有两眼巨泉,他们推测,牛眼湖水源不仅仅是由附近山林蓄积而来的,很可能与地下水脉相通,天马山脉连绵不绝,山高林茂,水资源相当丰富。”

“后来呢?”

“专家经过论证,认为矿泉水厂用水极大,如果抽干了湖水,必定会破坏天马山脉的生态平衡。所以,最后侨商不得不放弃投资计划。”

“县府为你们修的盘山公路也是为建矿泉水厂做准备吧?”

“是的。”

山奇心里牵挂清晨所见所闻,于是问:

“我早晨听见有人在这里奏乐练声,不知道是不是你们村里的?”

“是吗,你听见了?就是我呀。我是音乐系的学生,放假回乡,我得坚持练声哩。”

“你从哪里学得《蝶分飞》这一段?”

“你怎么也懂?”

“我曾祖母是莆仙戏演员涂碧玉,我小时候听她唱过。”

“涂碧玉涂老呵,王林杨陈四大名旦都是她的学生哦!我妈原是仙游戏曲学校的教师,她收藏了很多剧本,内中就有《小红弹琴我吹箫》这一出,我从小跟她学会许多唱段,我最喜欢《蝶分飞》这一段。后来,戏曲学校缺生源停办了,我妈要求回村来教书,我们这里山高路远,山外的老师也不愿来。你看,那座房子就是天牛小学。”

顺着阿素手指方向望去,在绿树掩映之间,果有一幢二层楼房,楼顶一面国旗迎风招展,在青翠山色中显得分外夺目!

有个说话人,走路便不觉得累,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天牛村。他们径直去了祠堂。

山奇看见,祠堂外墙上写了三句标语,那红字亦是极为遒劲:

一切为了村民,为了一切村民,为了村民一切!

山奇从未见过这么有意思的标语,脸上漾满了笑意。

“这是我爸的字。”阿素不无几分自豪。

“字好,内容更妙!”山奇由衷地赞叹。。

祠堂门侧挂了一块牌子,上书“天牛村老年人协会”。

走进祠堂,山奇看见,有几个老人坐在内里闲聊,平静闲适。解放之前,莆仙民间开办私塾,多设在祠堂之内。

山奇与老村长,亦是新任老协会会长,商谈了作壁画之事,约定了开工日子。

午后,山奇从天牛村归来。

释小丫在浸泡黄豆。

“做豆腐?”

“泡一个下午,晚上再打磨。午饭吃了吗?”

“吃了。”

“哪儿吃?阿素家?”

“阿素家。”

释小丫捞起浮在水面的空心豆,扔了;蛀豆,也拣了。

“阿素漂亮,聪明,人又好,人见人爱,大家都喜欢她。”

“……”

“你喜欢她吗?”

山奇一愣,脸微微一红,见释小丫捂了嘴“吃吃”地笑,于是说:“我去午睡了。”

山人画师在午休,睡得很沉。

山奇也躺了下来,却睡不着……

临近中午时分,山奇欲回天马寺,阿素热情邀请他去家里吃午饭。山奇再三推辞。刚刚和人家相识,便去蹭饭,山奇面子放不开。阿素不高兴,说:“出门在外,哪能背着锅呢,客气啥?我们山顶人可好客哩。”的确也饿了,山上也没有饭店,山奇便随她去。

阿素一家四口,父亲,母亲,哥哥阿朴。

“我爸是天牛小学的校长,连我妈在内,管了两个老师,你叫他李老师,哥哥姓王,跟妈妈姓,我爸是上门女婿,我跟他一个姓。”

阿素的妈妈五十出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身段也保持得很好,风韵犹存,和山上的妇女相比,仿若两个世界里的人。阿素的爸爸也五十来岁,看起来却显得相当苍老,脸上皱纹纵横,戴一顶禾笠,赤了脚,扛了一把锄头从地里归来,跟老农民一模一样,他和阿素的妈妈站在一起,像一对父女。阿素说,她家也有地,她爸种,犁田耙地,插秧割稻,他样样能干。

阿朴显得闷闷不乐,话儿不多,见了山奇也不怎么热情。阿素告诉山奇,阿朴在部队里表现突出,立了个三等功,被提拔为少尉排长,还考上了军事学院,正要被录取,哪料这当儿出了事,排里的一个列兵,趁外出公干之机,犯事被逮,连累了许多人,排长连长均被免职。背上一个政治黑锅,在部队里再难有发展前途,阿相便要求复员转业。他正在等待安置,很久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心里难免郁闷。

山奇突然想起,释小丫恋爱对象就是天牛村小伙,复员军人,莫非就是阿朴?于是悄悄地问阿素:“你哥是不是释小丫的对象?”

阿素愣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释小丫告诉你?”阿素说,阿朴和释小丫暗中往来,村里人并不知道,现在演莲师姑失明了,需要人照顾,他俩的事不知怎么办。

山奇含糊地点头,又摇头。

饭桌上,阿素的爸爸谈古说今,谈锋颇健,他一开腔,便让山奇感到面目一新,与老农民的第一印象判若两人。

“天牛村的祖先,原是沿海渔民,大约在明代,为避倭寇之害迁居而来。” 李老师说,“当时,福建倭寇之患最为严重,莆仙地区尤为惨烈。”

山奇发现,阿素一家人在家里都是说普通话,而且相当纯正。作为本土人氏,养成讲普通话的家风,这在莆仙地区是不多见的。

“仙游自古地灵人杰,文化奇才代有人出,远的不去说,现当代,国画界出了一位李耕,与齐白石先生齐名,戏剧界,出了一位陈仁鉴,他的戏剧创作成就最为突出,可惜,家乡这两位先生,受方言影响太深,普通话蹩脚,甚至不会讲,未能参与更多的文化活动,在文化界的影响并不广大。”李老师说,“我一直宣传要多讲普通话,就说莆仙戏,虽然几度晋京演出,轰动京华,可惜人家称道更多的是剧本的好,莆仙戏使用方言演唱,终究是走不出莆仙地区。唱腔也并不为人推崇,若与京剧、越剧相比,那简直是呕哑嘈嘶难为听了。”

“你也别把方言贬得一无是处,出门在外的人,为什么一听到乡音就要激动不已呢?”王老师反驳他。

“你这是狭隘的地方主义情结作怪了呢。”李老师显然拒绝反驳。

“我很赞同李老师的看法,我家里人没有一个学莆仙戏,因为我曾祖母反对。她认为莆仙戏必须在语言上变革才有希望,然而一旦使用普通话来演唱,莆仙戏便从根本上失去了地方戏的意义,所以,她对莆仙戏的前景基本上是持悲观态度。” 山奇说,“她没有在公开场合发表过这一观点,但我家里人都十分清楚。”

山奇之言,李、王二位老师听闻之后深感惊讶!

“曾祖母晚年经常哼唱《小红弹琴我吹箫》里的《蝶分飞》这一段,王老师您也很熟悉这出戏,《小红弹琴我吹箫》是解放前创作的,作者是一位老秀才,老秀才借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来表达对传统文化被拦腰斩断的悲愤与哀伤,曾祖母之所以晚年常常哼唱,现在想来,大概也是为了抒发对莆仙戏日渐式微可能失传的一种感伤情怀吧。”

……

晚上,山奇帮释小丫磨豆浆。

家制豆腐的制作程序并不复杂。磨成豆浆,经滤布过滤,去掉豆渣(豆渣也可食用),即为精豆浆,放进锅里煮开之后,舀入一个木桶,浇进盐卤,搅拌均匀,盖上盖子,闷一阵,豆浆沉淀生成了豆腐花,再将豆腐花倒进滤布过滤,挤干水分,压平,便成一板豆腐。

刚磨完豆浆,山奇看见阿朴过来找释小丫。山奇要走,释小丫说:“山奇,你帮我过滤。”

释小丫与阿朴出了寺院,往山上走,进了一片树林,寻了一块草甸地并肩坐下。

阿朴握住释小丫的手,说了一番温言软语,突然一把搂过释小丫,力量极大,释小丫“呀呀”地喘不过气来,用力推撑,亦并不坚拒。阿朴便把嘴唇凑过去,释小丫扭转了头。

“小丫,你肯不肯?”

“不肯。”

“我娶你。”

“还不行。还不行。”

阿朴突然把释小丫放倒在地,身子顺势盖了上去,紧跟着上下其手。释小丫抓住阿朴的手,不许他动作。

“阿朴,你真心对我吗?”

“真心的。”

“骗我?”

“我发誓。”

“爱我什么?”

“爱你一切。”

“说具体点?”

“好看,心地善良,勤快。”

“就这些?”

“聪明,善解人意。”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丑八怪,还爱吗?”

“爱。”

“如果有一天我瞎了,会不会抛弃我?”

“永不离开你。”

“如果,如果,”

“别如果如果了,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很多遍,为什的么总是百说不厌呢?

阿朴突然发力,双手各压住释小丫的一只手,令其不能动弹,而放了脸在释小丫胸脯一阵乱蹭乱摩。释小丫急了,连声说“不要不要”,阿朴哪听得进去,越发胡来,释小丫说,“你再弄,我要叫了!”阿朴仍然不听,迷乱不已。释小丫一抬头,一张嘴,朝阿朴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一口!想来牙齿嵌进了肌肉,只听见阿朴“哎啊”一声,“霍”地坐起,呆愣茫然。

释小丫站了起来,阿朴也跟着站起,两眼对望,伫立依依。释小丫举手在阿朴的肩膀挨咬之处抚摸了一阵,问:“痛不痛?”阿朴摇摇头,再痛也是不敢说痛。

“你走吧,我也该回去了,不能呆得太久,豆腐还没做好呢。”

“嗯。”

“心里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肯让我吃你的豆腐?”

释小丫推了一把阿朴:“快走!”

阿朴离去,显得垂头丧气。释小丫抻了抻衣裳,理了理头发,站在夜色中无声地笑。

回到天马寺,山奇已经过滤好豆浆,人影却不知哪儿去了。

到了约定之日,山奇便来祠堂作画,亦是作“二十四孝故事”。祠堂附近住了一户人家,一家二口,婆媳两人。媳妇无事常到祠堂里看山奇作画。她讲一口普通话,听其口音,应该不是莆仙人氏。交谈之后,山奇知道了她的情况。媳妇叫秀清,是外省人,两年前嫁给了石匠,哪料结婚不到半年,石匠出门挖土开石,不幸被巨石压死。秀清是个情义女子,并没有弃下常年卧床的婆婆逃离,留在了天牛村。

一个晚上,山奇出祠堂解手,当他蹲在茅坑里的时候,意外地目睹了一个秘密。

山奇看见,秀清轻手轻脚地闪出家门,走到屋侧,站在那儿,举目翘望,似在等人。过不一会儿,走过来一个男子,山奇看得明白,来人是阿朴!山奇微微一惊,便屏息盯住二人,不知他们意欲何为?两人携手,鬼鬼祟祟地钻进林木之中。

山奇解手完毕,并没有马上离去。因为茅厕距离二人的藏身之处并不远,如果起身回房,料必惊动他们,岂不尴尬?

过些时分,两人终于从林木丛中出来。两人搂抱了一阵分开,阿朴快步离去。

秀清则朝茅厕走来。山奇大惊,心里“咚咚”作跳,冷汗四溢,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秀清走到茅厕旁站住,往茅坑里扔了一团纸张,离去回屋。

回到祠堂,山奇便睡不着。他心里暗想,如果释小丫知道了这档事,会作何反应?

事情很快便有了结果,令山奇略略感到意外,似又在情理之中。

秀清怀孕了。阿朴左右为难。

“打掉孩子,行么?”

“不行!”

“我不能娶你。”

“娶不娶由你。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

阿朴与秀清注册登记了,阿朴选择了负责任。

工作迟迟未能落实,阿朴为遥遥无期的等待而感到失望,决定放弃。阿朴准备竟选村长。老村长当选为老协会会长之后,便主动辞去村长职务,提名了阿朴等人为村长候选人。

如果阿朴不负责任,则必遭老人们的谴责,当选村长之望十有八九要落空。

天牛村登记在册的人口有一百多人,相当一部分人出门打工、做生意,常年在外。选举之前,发了通知,大多数人返乡归来参与现场投票。

开票当日,老村长发表了讲话:

各位村民,我李元尧当了十来年的村委会主任,尽职尽责尽心,村里的收入支出,账目一清二楚,每年的财务明细报表都张贴出来,公示,人人都能够看到。我做了十来年了,大家并没有要求我下台,我想也正是因为我办事比较公正,能够严格执行村规民约。我没有占过村里一分便宜,从来没有拿集体的钱来吃喝挥霍。我希望,接任者也应能够做到。

咱们村靠卖柏木杂柴积累的资金,供孩子们的学杂费,救济困难户,应各种急需之用。这一政策,我们坚持了很多年,我希望,接任者也要坚持下来。任何人都不能随意动用这个资金。谁动用了,谁就得下台!

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这是咱们天牛村数百年传承的思想准则。这条基本准则不能动摇。一旦动摇,天牛村的淳朴民风将会丢失,咱们村的留守妇女将会作乱。应老协会的要求,我们请来了山奇画师来作壁画,宣传优良传统,让孩子们从小就懂得,孝道是做人的根本。

……

山奇看见,释小丫与演莲也来投票。天马寺归属天牛村,她们也参加了选举大会。

老村长讲话话音刚落,释小丫便站起来,大声喊道:“我反对!王阿朴人面兽心,不配做村主任候选人!”释小丫说了,激动得不能自已,泣不成声。

众人惊讶不已。一时之间,祠堂里雅雀无声。

只见演莲缓缓地说道:“小丫,不要乱说话!”

于是,大家把质询的目光投向了阿朴!

阿朴也站了起来,说道:“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我和释小丫谈过恋爱,我是真心爱过她的。可是,演莲师姑失明了,我若娶了释小丫,师姑今后的生活谁来料理?我不能不忍痛割爱。”我和秀清感情很深,尤其让我感动,秀清嫁到咱们这穷村僻壤,一点都不嫌弃,在咱村扎根,照顾卧床的婆婆,她的孝行,跟二十四孝里的人物相比,哪会差?我最终选择了秀清,我相信,我的选择是对的。”

有人为阿朴鼓掌。

释小丫愤怒之极,骂道:“王阿朴,你说的比唱还好听!你会不得好死!”说罢,她边哭边冲出人群,逃离祠堂。

阿素追了上去,一路跟到了天马寺,以防释小丫做出轻生之举。

山奇帮忙统计选票。阿朴以高票当选为村民委员会主任。

选举之后,山奇护送演莲回天马寺。

待释小丫情绪平稳之后,阿素与山奇离去,回天牛村。

“阿朴当选了!”

“山奇,我哥哥这样做,对不对?”

“如果换了你,你该怎么办?”

“我可能会选择逃离天牛村,出外谋生。”

“阿朴没有选择逃避,倒是勇气可嘉,只是伤了释小丫。”

“他抵不住秀清的引诱。”

“也许,他跟秀清的感情也是真挚的。”

……

山人师徒作完壁画,要离开天马山了。

阿素来送山奇。阿素说:“山奇,你愿不愿给天牛村的孩子上绘画课,天牛小学缺美术教师,孩子们从未上过绘画课。上一周也好?”

山奇很愿意。不知不觉间,他对阿素怀有一种朦胧的依依不舍之情,有机会在山上多呆一阵,正是他求之不得之事。

山人画师表示支持,他说:“画廊里有些事,我得回去处理。山奇你要照顾好自己。”

阿素利用假期为孩子们上音乐课。

山奇在祠堂里作画的那段日子,每天都能够听见天牛小学的天空上飘荡了欢快的歌声,稚嫩的童音在齐声歌唱纯真的岁月。一个美丽少女的形象,占据了山奇的心坎。

阿素也带了孩子们来祠堂观摩山奇作画。她问孩子们:

“山奇哥哥画得好看吗?”

“好看!”

“想跟山奇哥哥学画吗?”

“想学!”

阿素便用期待的眼光望着山奇。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山奇怎能不为之所动呢?

山奇终于站在讲台之上,不免心里有点跳跳的。

阿素说:“同学们,从现在开始,要叫他山奇老师,明白吗?”

“我们明白!”

山奇说:“别叫我‘老师’。你们都叫她‘阿素姐姐’,也叫我‘山奇哥哥’,好吗?”

“不好!”

“为什么?”

“从今以后,我们也叫她‘阿素老师’!”

山奇的心不禁一沉,第一次领略了“老师”二字的分量,原来是这般的沉甸,心中便油然而生责任感。他完全忘记了是为阿素之请而为孩子们授课了。

数日之后,山奇看见,阿朴亦坐进了教室,他也像孩子们那样,用心地记录笔记。

“阿朴,你怎得也来了?”

“学点绘画常识,会有用得到的时候。你不会嫌我这个学生年纪太大吧。”

山奇笑笑,继续讲课。

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孩童们改不了顽皮天性,三三两两追逐打闹。一对孩子,一个外号叫“兔子”,一个外号叫“山鼠”,各拿了一条木棍在练对打。事故于是出现了,“兔子”的木棍击中了“山鼠”的眼睛,致其眼珠突出,几欲掉落!

山奇大惊失色,不知所措,阿素亦急得哭了。

只见阿朴奔了过去,把眼珠按进眼眶,轻轻地揉摩,很久,很久,十分耐心。“山鼠”的眼睛恢复了原状。家长闻讯赶来,与阿朴一起,送“山鼠”下山医治。

山奇害怕了,他对阿素说:“咱们虽然是义务为孩子们上课,如果出了事,我们必须承担责任。”言外之意,似有离去之意。

阿素不好再挽留。

“山鼠”的眼睛无碍。医生说,幸好处理及时,否则那只眼睛将会失明。

山奇要走了。

阿朴来挽留。

“山奇,不用担心,有什么意外我承担责任。村民们也希望你为孩子们继续上课。他们只有感激,不会埋怨。”

孩童们也说:“山奇老师,我们以后不调皮了!”

阿素凝视了山奇,并无说话,她的眼里似乎长满了失望与无奈。阿素的眼神,则胜过任何言语。

山奇留下了。

他不愿给阿素留下一个没有勇气承担责任的印象。

午后,天气闷热之极。

阿素提议:“山奇,咱们去牛眼湖游泳。”

山奇说:“我没有泳裤?”

阿素说:“用我哥哥的。”

到了牛眼湖,阿素与山奇各进了树林,更换了泳衣泳裤。

湖水清凉极了。山里的孩童正在湖里戏水。他们看见了山奇,显得兴奋不已,纷纷呼唤:“山奇老师!山奇老师!”越发玩得疯了。

阿素从林中出来,山奇瞄了一眼,视线再也不忍移去,一时看得呆了。

孩童们便叫了起来:

“阿素老师真美哎!”

“山奇老师的眼珠快掉出来了!”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

山奇脸红之极,一头扎进湖中,用力击打湖水,水花喷射向孩童们。孩童们更起劲了,与山奇打起了水仗。

阿素像一条美人鱼,穿梭在水波之间,姿态优美极了。

山奇看见,阿朴也来了,带了秀清。秀清不会游泳,坐在浅水区里,阿朴教她闭水。

“山鼠”和“兔子”,这一对顽儿,又赛起了游水。他们朝湖心游去。

阿朴看见了,叫道:“崽子,湖心水深,危险!”

一对顽儿游过了湖心,不分上下,几乎同时到达对岸。歇了会儿,他们又游了回来。快到了湖心,他们划水的动作失去了规律。阿素看见了大惊失色!

“哥哥,快!他俩怕要出事了!”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俩小子划不动了,很快,头颅不见了。湖面恢复了平静。

阿朴像海豚一般游向湖心,一头扎进深水中。

时间一时凝固,岸上的孩童惊恐地张望,都不敢作声。过不多久,阿朴举起了“山鼠”,他朝阿素叫道:“快接住!”阿素接过“山鼠”,游向岸边。阿朴复又沉入水底。

山奇亦潜进水中。湖心之水冰凉极了,似有刺骨之感。山奇水性一般,不一会儿便憋不住气,露出水面,喘息不已。山奇潜了两次,即感体力不支,只能够在水面游弋,心焦不已。阿朴终又托起了“兔子”,他向山奇示意。阿朴显然也精疲力竭。山奇接过“兔子”,奋力划向湖畔。

众人手忙脚乱地给孩子做了人工呼吸,很快,两个孩子苏醒过来。众人长舒口气。

突然,秀清惊呼一声:“阿朴不见了!”大家朝湖面望去,只见湖水平静如镜,一点涟漪没有。

阿素惊呼一声:“哥哥!”

恐惧悲哀的呼声,在山间回荡。

忽然,阿朴又浮出水面。

孩童们一阵欢呼!

可是,他浮在水面,却不能游动。山奇看见,阿朴挣扎了几下,又沉没了。

秀清哀嚎一声“阿朴!”便晕倒在湖边。

当阿素和山奇合力把阿朴救上岸来的时候,他已然断气。任凭他们如何努力,阿朴却再也不能睁开眼睛。

……

阿朴葬在牛眼湖畔。

下葬之前,释小丫扶了演莲来到湖畔。释演莲亲为阿朴做了超度。

诵经之声,悠悠依依,低低回回,似有一只柔和的手,抚过众人的心灵。演莲失明的双眼,似乎闪烁着灵异的光彩。

山奇看见,释小丫的眼泪默然垂落:

在那盘旋如链的山路上,一个女孩脚踝旧伤发作,关节疼痛之极,行不得路。同行的男孩背了女孩,一步一摇摆,上了几千级台阶。到了山上,男孩放下了女孩,便瘫坐在地。十来岁的男孩,不会掩饰,喘息道:“真累!”

此类种种,不必枚举。

少年情怀,纯朴真挚,掩过了丝丝幽怨。

……

父亲来信提醒山奇,大学报到的日子近了。

山奇终于要走了。

阿素送他到天马寺。

山奇看见,释小丫乐观开朗,一如既往。

释演莲也走出寺门为山奇送行——

她站在那儿,用那双失明的眼睛,目送山奇下山。

相恋之中的少男少女,少不得要互赠一件小礼物,纵然礼物价值菲薄,如一方手帕,一面镜子,亦能寄托无限情意,并为之梦牵魂绕,柔肠百结。

山奇告别阿素之前,写了一幅自画像,送给阿素;他又以阿素为模特,作了一幅肖像画,并把肖像画带走了。

山奇一直把阿素肖像画带在身边。大学期间,一回到宿舍,山奇便要睁直了双眼,打量画中的美人儿。她戴一顶禾笠,任乌黑秀发自然披肩,别具一副脱俗的风采。她分明在笑,两只浅浅的酒窝是那般地迷人。不知从何时起,阿素肖像画成为他每日必须揣摩的作品。

毕业之后,山奇在东南都市报社谋得一份美编的工作,阿素也在闽都找到一份教职,当上了音乐老师。

热恋之中的男女,发生肌肤之亲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

播种勤了,难免珠胎暗结。

一对年轻人尚无意过早生儿育女,一合计,皆同意选择堕胎。可是,阿素犯下了一个严重的过失。她未曾去医院做个必要的检查,而从社区药房购回药片服用了,哪料到她是异位妊娠,堕胎药致使其大出血,动了手术,却仍未能根治。

几乎不曾进过医院的山奇,体会到“生老病死”之“病”,原来确是一件了不得的人生大事了。他为阿素的安危担心,亦为不堪承受的高额医药费用而忧心如焚了。

最初,山奇尚瞒了家人,以为应该很快会康复,然而病情发展得越来越不乐观了。

因为,阿素出现了极其罕见的并发症——血胸,引起肺部严重感染,需要化疗医治,而化疗过程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其副作用更是可想而知了。

山奇为了筹措医疗费用,不得不向家人求援了,但他知道家里的经济情况,不过是杯水车薪。山奇明白,自己还必须多想办法,从而,山奇把自己的一些国画旧作悉数理出,又新画了几幅,上街摆起画摊,兜售叫卖了。

围观啧啧称赞的人并不是少数,然而愿意掏钱购买画作的人却屈指可数,虽然山奇的标价并不高昂。不过,懂行识货的人也是有的。一天,摊前来了一位气度不凡的人士,他驻足片刻,眼里即掠过几许惊异,却并不动声色。他蹲了下来,问道:“这是你的画作么?”山奇点头。来者自我介绍道:“我姓贾。”他上下打量一番面前的年轻人,“您叫山奇?”山奇点头。他明白,贾先生一定留意到画作上的落款了。贾先生微笑道:“这些画我全要了,我开了一间画廊,您随我走,我想跟你聊聊,意下如何?”山奇自然是愿意的,他收起了画作,跟随贾先生到了他的画廊。

贾先生为山奇泡了茶,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山奇您是仙游画派的传人?”

山奇笑道:“贾先生果然是行家!”

“我想聘请您,待遇是不成问题的。”贾先生说道,“只要您愿意,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我愿意。”山奇说道,“但我急需钱用,必须向您预支一笔款项,金额不低!”

“好商量。”贾先生说道,“但我还得考一考您,可以吗?”

“您出题吧。”山奇平静地说。

贾先生取出一卷旧画册,指了内中的一幅画,说道:“我要您现场临摹这一幅!”

山奇瞄了一眼,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因为那幅画是李耕先生的《天马行空》。

山奇花了一天一夜,当场绘就了《天马行空》。贾先生一时惊呆了。

“能行吗?”山奇表现出几许谦逊。

“哈哈!”贾先生笑道,“当然当然。”

山奇拿起《天马行空》,意欲撕毁,贾先生阻止了他,说道:“别撕,我要收藏它!”

“这样不妥吧?”山奇说道,“落款处我再添几个字?”

“您需要预支多少钱,说吧!” 贾先生盯着山奇,只担心山奇不愿意开口。

聪明的山奇,怎能不领会贾先生的意思?只要开出一个价码,今后自己的工作就是“临摹”名画了。

山奇不能够犹豫了,阿素的安危迫在眉睫了,只要能够挽救阿素,他愿意去承受一切后果。他与贾先生达成了协议。贾先生举起了茶杯与山奇共饮,说道:“愿合作愉快!”

山奇预支了酬金。

过不多久,山人画师应朋友之约,携带了几幅名画赴京参加一个私人画展,路过闽都,特地前往看望山奇。

那天,山奇刚好在画廊作画,他便直接寻到那儿去见面。

山人画师拿出了一个大红包,塞给了山奇,说道:“阿素的病,我听说了。”

“师父,医药费我筹够了。” 山奇推辞道。

“你哪来的钱?”山人颇觉诧异。

“我在这间画廊兼职,报酬很高。”山奇说,“我又向老板预支了一大笔款项。”

“作画很伤元气的,你也不能过于卖命,你还年轻,不可伤了身体。”

师徒闲谈之间,贾老板外出归来,山奇便向贾先生介绍了师父。

贾老板笑道:“山人先生的大名久有耳闻!”

山人说道:“贾老板客气了!”

“您来得正好。” 贾老板说道,“我最近收藏了一幅名画,可是眼拙,尚不能辨其真伪,恳请先生帮忙鉴定一下!”

于是,贾老板取出了《天马行空》。画作裱过了,又经化学药水的处理,显得很有一些年月了。

山奇冷汗直冒。

山人画师脸色一变,双手亦不由地颤抖起来。他拿起了临摹之画,仔细端详,却一时也看不出内中有何破绽。

山人说道:“如果换了他人,确不能辨出真假,不过,今天在坐的人中,有三位知道它是一幅赝品!”他转身瞟了山奇一眼,眼里掠过淡淡的哀伤。

山奇并未告诉贾老板,师父收藏有《天马行空》的真迹,关于自己的师承家世,他自然有所保留,所以,贾老板尚感到有所困惑。

山人画师取出了真迹,展示给贾老板,说道:“我们交换吧,但愿您能够珍藏它!”

贾老板大为吃惊,一时尴尬不已,说道:“先生的品质实令我感到汗颜,我同意交换。先生说个数,需要补您多少钱?”

“这幅真迹,至少值五百万元,不过,就是有人出一个亿,我都不愿出让,它是我们仙游画派的传家宝。”山人说道,“您预支给山奇的款项已经足够用了。您把山奇临摹的画作全都还给我就行了!”

山人画师当着贾老板的面,悉数把赝品涂黑,惟独留下了山奇的《天马行空》。

“山奇,你在落款旁添几个字吧。” 山人画师说道。

山奇取过笔来,写下了“山奇临摹”的字样,泪流满面。

……

阿素终于康复了,但一头乌黑秀丽的头发落光了,清秀的脸庞亦变丑了。

没过多久,阿素与山奇分手,她相当坚决,就像当初与山奇结合一样地坚决,不是他人之力所能改变的。她离开了闽都,回到了天马山,皈依了演莲法师。她没有出家,做了一名居士。

阿素把山奇的自画像还给了他,说道:“你把它送给别的女孩子吧。”但她收藏了山奇临摹的《天马行空》,至今挂在她的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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