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4
文:泥泥
4.1 援手
张小初是晚些时候回工作室的。他知道马哥会在那里。
他说:“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一开始就知道。”
“嗯。可你非要那样做,不那样做不行。”
张小初神情沮丧:“马哥……我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 没问题,好多人都这样,特别是年轻人。”
张小初松了一口气。
“你就不会那样。”
马戈大笑:“我可不年轻了。但是,我离家出走那会儿,比你还小几岁呢。”
“啊?你也离家出走过?!——”张小初来了精神:“那后来怎样了?你回去了没有?”
“当然回去了!我又不傻,在外面没吃没喝的。——咱们给他们示威一下就行了。”
“哦,” 张小初的眼睛忽闪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来。
“可是……我不是示威,我就是不想回去,不想见到那个人!”
“那就不回去不见他。——可是你怎么想都与事实无关。既然他是你爸,他就必定是爱护你的。”
“他没有爱护我。”
“好吧,”马戈说:“你能保守秘密吗?作为交换,我会为你保守故意考砸的秘密。”
小初说:“好!”
“那我告诉你,你这十几年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你爸出的。”
“不可能!——他从没管过我们!”
“包括你学钢琴的所有费用 。”
“……这更不可能。我学钢琴的费用……”他突然停住了。
“对,你学钢琴的所有费用,都是你爸出的。你小姨不过是代办。——代工一开始就不存在。”
张小初低下头不吭声。
安静一阵后马戈说:“考砸还真是个错,亏得你还给自己留了余地——上了普高线。——现在我的困惑是,你要复读又算个啥?”
张小初还是没吭声。
马戈像是自言自语:“天降了一个弥补错误的机会,你却拒绝了。肖老师这次是要失信了。”
张小初把脸扭到一边。
马戈看着他说:“你不愿意上师大附中。——不上就不上吧,也没啥大不了的。——我只是不明白,就这么个简单的事,你失手了,有人援手。可你周围的人,你爸你妈你小姨你肖老师都对你诚惶诚恐的,硬是没法子和你搭上话,这到底是个啥问题?”
“我看这个问题,比你考不上重点,成不了材料严重多了。”马戈说着站起身拿过手包拉开门走了出去。
4.2 拾掇
马戈走后,张小初一个人在工作室又发了好一阵呆,近11点的时候,他带着马戈的话,回到了他的出租屋。中考结束,同学和他妈妈已经离开了。
张小初开始收拾房子,一直收拾到天明,把各个角落都拾掇了一遍。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他来到马戈的工作室,请马哥和肖老师去吃葫芦头。马戈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请肖老师去吃吧,我负责给你通知,毕竟是你差点辜负了她,我可没有。”
第三天晚上,张小初来到小姨家,说想在她家住一晚上,小姨欣喜地出门买了一堆吃的回来。
小初把那些吃的一包包摆好,然后一包包吃过去,最终他失守了,他没有守住马戈替他保住的秘密,他告诉小姨:“中考失败是他故意的。”
小姨听了倒抽一口气说不出话来,末了她幽幽地说:“小姨原来,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也是经常用各种办法气你姥爷的。”
“哦,”小初轻描淡写地说:“我对他没啥印象。”
“当然,你4岁的时候,你姥爷就病故了。”
张小初蓦地想起那个妈妈与小姨互相指责互相揭露的夜晚。
小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你妈说得没错!就是我,把你姥爷气病的。”
张小初听后好一阵没说话也没吃东西,半晌他站起身走到冰箱跟前,取出一瓶冰饮,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口,又倒了一口,然后他背着身子问小姨:
“那这次,又是谁,把我爸气病的?”
小姨瞬间一怔,这是十几年来她第一次从外甥口中听到“爸”这个字眼。
她反应飞快:“当然不是你,——也不是你妈!你爸心梗与你们无关。”
张小初像是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4.3 巡演
张小初这颗硬核桃,终于在关键的时点上被没有耽误地砸开了。这个过程,从中考故意考砸被识破到执意复读被招安的过程,对张小初来说是一次蜕变,他感觉到了痛,也感觉到了长个。
中考结束后,几乎所有的同学都随父母旅游去了。小初从来没有旅游过,也没有过旅游的念想。从小学起他所有的假期都是在帮妈妈挣钱或是自己挣钱。这天小姨来到他的出租屋征求他的意见,他放弃了自己的主张说听小姨安排,于是小姨在巡演的时候带上了他。
那次巡演仅有半个月时间,小初白天跟着小姨到处转,晚上跟着乐队做些幕后的事情。最神奇的是最后一个下午他们去厂区做答谢演出,肖璐为小初争取到一个演出机会。那是张小初第一次登台,但他显然还没有肖璐紧张。
一曲之后,张小初在掌声中站起来又稳稳地坐下,然后突然地,他演奏起了他自己创作的曲子,那曲子生动活泼,鲜明极具潮流感。当这个娃娃脸的小帅哥再一次站起来,款款地向观众致谢时,小姨激动地对肖璐说:“你看,没人教他,没人教过他,他天生就会!”
这次旅游结束后,张小初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诞生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力量。一回到出租屋,他立刻投入到高中课程的全面预习中。
他还是没有回家。周末,他会去小姨家。小姨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架钢琴,老旧,音色却很好。小姨还给他配了一把钥匙,她外出巡演时会把冰箱储得满满的。
小初和妈妈的联系一直是用手机,那是他离家出走后小姨给他买的。妈妈和他通话时总是不忘嘱咐他,离小姨远一点。
为什么要离小姨远一点,这个问题妈妈说了十年了。可是小初现在有了不同的看法,相比较妈妈,他觉得小姨更有趣。高中报到的前两周小姨带他去吃肯德基,吃着薯条他就突然问:“小姨,你为啥不生个自己的孩子?”一句话把小姨噎得直咳嗽,过了好一会她才说:“为了爱情吧——你现在还不懂!”
小初说:“我懂,他要真爱你,就会和你结婚!”
小姨沉默了。小初就在她头顶拍了拍,用马戈式的微笑笑了笑。现在他已经比小姨快高出一头了。
又过一周,小姨把高一的学费生活费存到银行卡上交给小初,嘱咐他不要节约。张小初接过卡问:“我妈这些年挣的钱都花到哪去了?”
小姨看着小初欲言又止:“你妈身体不好,要看病要吃药。”
“我妈得病了?没听她说过?”
“没啥大病,她就是喜欢去医院。”
“去医院干啥?那年不是做了所有检查,都好好的?”
“她现在还是到处去做检查。你妈对每个医院都不相信,不是说医院的设备有问题,就是说医生有问题。”
“她也是心梗了吗?”
“这个不能胡说!”小姨赶紧制止:“你妈不过是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我下次打电话问她。”
“她怎么会告诉你,她就那么个性格,所有的事都自己闷着——要不是她托我买药,我还不知道呢。”
“她托你买啥药?”
“进口的那些,七七八八的,都是白花钱的,她还不让说。”
4.4 魅惑
张小初终于上师大附中了。新生军训回来,他退掉了出租屋,搬进了师大附中的六人间宿舍。
他还是没有回家。自打初二离家出走,他转移了多个阵地,马戈那,出租屋,高中宿舍,期间经历了中考和几个假期。他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对于他的不回家,妈妈在电话里从来没有责备过他,也没有要求过他回家;他也从不提回家的事。母子俩就像是虚拟了一段历史,假定这两年,儿子不过就是在远方上初中上高中无法回家而已。
他偶尔会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他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无法接受父亲?
有一个周末,小初在小姨家练琴,妈妈突然打来电话,东一下西一下说了一些不相干的事,然后突然说:“你爸不赞成我在金都汇唱歌。”
“不唱就不唱吧。”小初随意答了一句。说不上为什么,他不太希望妈妈在那里唱歌。他说:“妈,你辛苦一辈子了就在家好好休息,我要多挣钱。我现在在学校附近的琴行弹琴,有顾客了,老板就会给我提成。”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这个妈妈刻意打来的电话,专门乘儿子在小姨家打来的电话,急需要争取妹妹和儿子认同的电话,甚至可以理解为一个求助电话,就这样一个涟漪也没引起,——那句话就像一阵风吹过去,过了就过了。
儿子在妈妈心目中的位置,唱歌在妈妈心目中的位置,小初没有理解。
唱歌,那是妈妈最后的夙愿,也是家族遗传对她的最后一个馈赠。可惜的是,小姨当时也没有理解。
她问过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金都汇那种地方,就是下里巴人的地方,没有任何专业性可言,不去也罢。你爸快升教授了,也不差她挣那几个钱。”
寒假很快到了,高中后的第一个春节就要到了,张小初依然没有回家的意思。有了上次与小姨巡演出游的经验,他给妈妈打电话说想一个人去妈妈的江苏老家看看。妈妈说老家没人了,小初说,他就想去那个地方看看。妈妈不想让小初去,但最终也只好求其次,同意让小姨陪儿子去。
这趟旅程与中考后那次巡演旅游一样非常愉快,小姨与妈妈完全不一样,她很舍得花钱,他们每天都是大吃大喝的。中间她们去了外婆姥爷的墓碑祭奠。小姨很坦然地对小初说:“外婆是你妈妈的妈妈,我和你妈妈是同父异母。”
小初听后没什么反应,不光因为那是上辈人遥远的事情,也因为他一直觉得小姨和妈妈很不一样。
该转的都转过了,小姨问小初还想去哪,小初说外面好,哪里都行。于是小姨又带小初去了小初外婆的娘家,拜访了叫不上名字的远亲,请他们一大帮人在外面吃饭。那些人并不知道小姨和妈妈是同父异母,他们对小初的外婆和小姨赞不绝口。
回来的路上,小姨又领着小初沿途下火车游玩,在最后一个火车站等车的时候,小初看到小姨开始化妆,他知道有人将在终点迎接她们。看到那种面部的细致涂抹,小初突然问:“你有妈妈吗?她在哪?”
“ 她还活着,”小姨描着眼线,烟熏似的眼影使得她的眼睛像一团魅惑:“她离开你姥爷后,我给她找了个老伴儿。”
小初说:“她是个狐狸精吗?”
小姨停下了涂抹,随后又一笑说:“你这样说也对,她和你姥爷好的时候,一定是个年轻漂亮的狐狸精。”
“也就是说,”张小初说:“姥爷抛下了外婆,找到了真爱?”
4.5 噩梦
高一的寒假搭上过年,小初是在旅游中度过的,他跟小姨说,明年咱们还这样过年。
妈妈的年过得怎么样?小初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问就又投入到高一下半学期紧张的学习中去了。除了上课他把每件事情都安排了,何时作业,何时去琴行,何时到小姨家,何时给妈妈打电话。可是,在貌似面面俱到的安排下,还是出了问题。
那就是关于妈妈。
在外面住了两年,张小初独立如风。可是关于妈妈,这两年妈妈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不太清楚。尤其是妈妈不去唱歌后没有工作后做了全职家庭妇女后,她生活得好不好,愉快不愉快,张小初完全不了解,也没有时间去想。
在他的潜意识里,妈妈有那个人就可以了。
有天下午妈妈在上课的时间给小初打了电话,那时候他的手机是在静音上的。直到晚饭后才调过来,他一看有妈妈的4个未接电话。
小初急忙打过去,妈妈接到电话就哭了。妈妈艰难地告诉小初:“你爸每天晚上都给那个人打电话。”
“哪个人?” 小初有点摸不着头脑。
“……就是那个狐狸精!”
小初一下子反应过来了,他暴躁地说:“妈,你告诉我,那个狐狸精在哪?”
妈妈又哭了起来:“问你小姨。”
小初放下电话就给小姨打电话说:“你现在马上回你家,我半小时后到。”
张小初到小姨家第一句话就问:“是谁在每天晚上给我爸打电话呢?”
小姨看着一副兴师问罪模样的小初:“你说啥呢,谁给你爸打电话了?”
“我妈说每天晚上狐狸精都给我爸打电话!“
小姨盯着小初看了好一会,然后她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放到免提上:“你不是离开他了吗?怎么还天天给他打电话?”
“我没有啊师姐,是他天天给我打,是有事找我呢。”一个绵绵的声音。
“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真准备离开他。”
“当然是真的。这样没名分的日子我过够了。——我都打了两胎了,我妈说我以后可能生不了了。”
小姨顿了一下,突然就咬牙切齿地说:“关机!你就不懂得关机吗?——你明天早上立刻给我把手机号注销了。——要是叫我再知道你们还在联系,我就开除你!”
小初看着怒气冲天挂了手机的小姨,嗫嗫地说:“她是干啥的?
“弹钢琴的。”
“那个人又组建了新乐队?”
“不是那个人,是我!”
小姨一把把小初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关上大门,在里面嚎啕起来。
小姨在哭大姐,还是在哭自己?说不清。大姐是面镜子,师妹也是面镜子。屋里屋外的情况都投射在镜子里,清清楚楚的。
小初的气消了。小姨快刀斩乱麻地把这件麻烦事处理在了自己手上,让小初又对她多了一份佩服;另外那个狐狸精是个弹钢琴的,倒也显得没那么可憎了。
小初回到学校已经很晚了,他的理解是: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只需明天告诉妈妈就可以了。他又去教室做完了当天的作业。
折腾忙碌了一个晚上,回到宿舍,却失眠了。直到3点,小初才迷迷糊糊睡着,5点30分,他又被噩梦惊醒了。他想,失眠原来是这样的,真是一种折磨,不知道妈妈这么多年都是怎样熬过来的?
就在张小初失眠的那几个时辰里的某一个时点上,他的妈妈,从她们住的那栋楼的楼顶跳了下去。
5点30分,也就是在张小初被噩梦惊醒的那个时刻,晨练的人发现了妈妈,已经冰冷。
4.6 上山
早上8点,当第一声上课铃响的时候,张小初被紧急唤出教室。惊恐慌乱中回到家,家已经变成了一个凌乱的场所。张智老师再次发病被送进了医院。
一周后,马戈领着张小初上山,在山里走了三天住了两宿。
十天后,张小初回到学校上课。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对他进行了全方位的心理干预。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张小初的学习成绩还是落到了全班的最后一名。
与一年前中考情况完全不同的是,张小初这次没有故意行为,他大半个学期都处于一种似在非在,似学非学的状态中,上课老师体恤不提问他,下课同学们把笔记圈上重点放到他课桌上。而他本人,对这一切相当漠然,对于直线下降的考试成绩,也只是“嗯”了一声。
学期刚一结束,张小初就去了小姨家。他把自己蜷缩进那套时尚的居室里睡了一天一夜,吃完了冰箱里所有的东西。然后给小姨发短信:“小姨,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在你家。”小姨回复说至少还有3天。到了晚上小姨又发来短信:“明天团长接你去吃饭。”
次日下午,团长开车接小初去了山里的艺术家园,那里有他的一帮艺术家朋友,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帮人又在山里走了大半天。
回家的路上,团长问小初放暑假了,有什么打算。小初起初不吭声,后来说想听小姨安排。
团长说:“你还是不打算回家吗?”
小初不吭声。
团长又说:“ 说到底,你小姨只是你的一个亲戚,她把她家的钥匙给了你,是因为你不回家,不是说你就无家可归了。”
小初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团长继续说:“事到如今,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胡闹!”
团长把车停到一个路边,转过身看着他说:“你妈接你爸回家有错吗?一点没有!没提前告诉你虽不周全也没啥大不了的。你一个小字辈还靠父母养着,招呼不打就走,一走两年,你是准备抗拒到底吗?”
“我没抗拒!……是他!”小初杵着嗓子说。
“好,就算他有天大的错误,那是他和你妈之间的事,你妈都原谅他了,你还胡闹个啥,胡生个啥事呢?"
"我妈是错误的!”
“你妈有没有错误她都自己担了。”
小初哭了起来,他弓起腿把头抱得紧紧的。团长没理他,发动了车子。
到了小姨家门口,团长停下车又不紧不慢地说:“说句实话,你爸这半年挺难的。要说凭他的实力再建个新家太容易了。而你,你就用你天才的大脑好好想想吧,你可以继续不理睬他,继续不回家,但这回没家的人可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