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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从那一刻心动开始,他就已经行差踏错,从此命运会将他们捻成灯芯,灼燃纠缠一生,不可更改。
“母妃母妃,先生今天教欢儿识字了。”
“哦?”
云姜收了书卷,慵懒地任由承欢勾着她小指移至案前。
洁白通透的一张宣纸上,歪歪扭扭横七竖八的写着“承欢”两字,像几条丑陋的蚯蚓赫然醒目地爬行。
云姜伸手摸了摸她头顶的发髻,慈爱的笑容却凝固在脸上:“很好很好,海棠,去把辛太傅请过来。”
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太傅便来了。他不着官袍,只是一身简朴的青衫,却越发显得身修如竹,气质清冷。
只是,那低眉顺目的模样,再也无法和当年姜王宫那个如明月高悬般的先生有任何的关联了。
“太傅,欢儿已经五岁了,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你是怎么教的?”
对方的青衫抖了一抖,随即便俯身跪于她脚下,额头紧贴青砖,一言不发。
云姜亦跪坐在他旁边,任锦缎宫裙染上了污渍,目光灼灼叫他不能躲避——
“你跟我行此大礼,我如何当得起呢,嗯?师傅?”
……
海棠识趣地悄悄带走了承欢,待到屋内只余他二人,静寂可闻油灯火苗扑朔朔轻响,一滴汗水自他额角滑下。
云姜恍惚间就想起多年前春光和煦的上林苑,满树梨花争妍,而他们匆匆一遇,就胜过春光万千。
那一年,她刚过及笄。
那一日,一树梨花欺霜盖雪,暮春三月,风日暖。
云姜正躺在百花藤制成的秋千上假寐,她把一本诗集翻开盖在脸上遮挡艳阳,梦呓般念念有词——
“梨花吹满头,弄花香盈袖,若问……春归处,携……”
“携手问东风?”身旁的丫头海棠忍不住提醒。
气愤!
云姜一把扯落面上诗书,恨恨摔于足下,被那风儿一卷,书页发出窸窣之声。
"这个辛元安真是,打仗就打仗呗,还作什么劳什子诗,害的父皇让本公主一首接一首地背……"
袅袅之声穿过树梢,惊起一群鸟雀。
隐约闻得身后脚步声,一道人影就盖住了书页。
眉目清朗的青年不知何时立在她身旁的。只见他戎装佩剑,身姿挺拔,目光淡淡只落于书页之上,蜜色的阳光透过枝叶轻柔地洒在他身上,一瞬间,竟让周遭的景物都黯然失色了。
云姜倒是唬了一跳,差点从秋千架上掉下来——
“你……你谁呀?”
青年抿了抿唇并未作答,只是俯身拾起诗文,掸了掸跳跃在书页里的灰尘,轻轻把它放置于一旁花痴的海棠手中,旋即转身而去。
“这……人……简直大胆!”
云姜跳起来对着他漠然的背影大声嚷嚷着。
然而……
“公主你不知道他是谁?”
等到人影都消失在侧门,海棠才从春闺梦中醒来,拉了拉她的袖口道。
“本宫哪里知道!?”
她才不关心他是谁,劈手夺过海棠手里的书,正打算继续背那个该死的辛元安所作的《梨花颂》时,就闻海棠在旁默默一句。
“辛元安啊,他就是辛元安!”
啥?
“啪嗒!”
云姜刚拿到手中的书又重新滚回了花丛……
他就是那个三岁能文,五岁能作诗,七岁能上房揭瓦,十岁就能上战场杀敌的,长安神童辛元安?
早就听说他被召回长安,正准备与海棠偷偷出宫“偶遇”。
孰知。
仅隔数个时辰,他们便又在国子监书房有了第二次“偶遇”。彼时他已褪去一身戎装,一袭月白色锦袍,玉带束发,端的是一派光风霁月之姿。
云姜咽了咽口水,根本不能接受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青年即将成为自己的师傅。
此刻,老太傅弯腰驼背,咳嗽连连告老还乡,只说了句,这是你们的新太傅,便腿脚麻利溜之。
当然,这一年,老太傅在国子监亲身历练了什么叫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泣涕两涟涟。做皇子皇女们的老师。上至天子之威,下至诸侯贵子,他一个都不敢得罪。只在中间当个受气包。
然而,辛元安一来,原本喧嚣尘上乌烟瘴气的皇家书院,忽然有了一份清然正气。自从玩世不恭的皇家子弟们被一个个撂倒在讲台上时。每日清晨,书院朗朗读书之声真是沁人心脾。
当皇帝陛下看见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辛元安,再看看一个个衣衫凌乱,鼻青眼肿却正襟危坐读书的皇子们时,竟满意地点头离去。
所以,因某日赖床而错过早读的云姜傻子一样杵在书院门口时。辛元安放下书本,看向云姜,目光澄远,却冷如寒冰。
“公主殿下请回去继续睡吧,睡醒了记得抄写《女则》一百遍,不抄完——不许吃饭!!”
这是他第一次对云姜说话,声音像那寒冬冰消融化的雪水,滚过耳际,亦如天雷滚滚,令人想杀之而后快。
沧海桑田啊,原来真是流光容易把人抛。
云姜从沉思中醒来,起身冷泠泠地看着跪于她足下的辛元安,露出讥讽笑意。
“太傅大人可听好了,三日为限,如果欢儿依旧没有长进,本宫拿你是问!”
“是!娘娘。”声音嘶哑,像是被生生扼住咽喉的蝉。
……
入夜时分,宫灯影影绰绰。
海棠匆匆而来禀告,今儿承欢在书房闹腾得厉害,发起脾气来把墨水砚台朝先生的身上丢。
先生还是好脾气地蹲下,捡起砚台,研墨。跪请公主执笔再书。
云姜抬手截住海棠的话。揉了揉眉心,心烦意乱。
一阵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吹灭数盏灯烛。身上乍寒时,一件厚厚白狐披氅已适时搭在了她的肩上。
“陛下!”
云姜起身施礼。
淮帝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搂进怀中。伸手顺着她的长发,道。
“听说爱妃今日发了好大火,怎么,承欢又惹你生气了?”
她闭上眼睛,不想说话,一只修挺有力的手却紧紧地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令她再也无法动弹半分。随后便抱起她朝黑暗的寝榻边而去。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却隐现那场大火,她的世界瞬间就烧成了一片血海。
冲天的火光把护城河的水照得透亮。白色的箭羽流星一般从头顶嗖嗖飞过。
乌压压的五万大军兵临城楼之下,为首的是早些年被贬黜边关的淮南王,他身披战甲挺直着背脊驾在骏马之上,手中是一枚皇城护卫军的虎符。原本她的父皇还能等来援军,却因为这块虎符,引得人心惶惶,城内羽林军爆发了动乱,纷纷倒戈相向,生生把他们逼至城楼,面对黑云压城之势,姜王拔出腰间佩剑,目中燃着熊熊之火,刹那间,温热的血喷在云姜的脸上,倒下的却是她的二哥和太子哥哥。
浑身浴血的父皇又缓缓朝她走来,剑锋在大理石上擦出滋啦火花。
“士可杀不可辱,云儿,不要怕,闭上眼睛,你母后和朕马上会下去陪你的……”
银色的刀在月光下发出刺目白光,闭上眼睛,她亦准备承受那致命的一击,然身体却忽然被人死死抱住,那人抱住她在姜王的刀尖下滚动,皇帝的刀很多次都砍在他身上,直到一声闷哼,一口血直喷到了她的脸上。
云姜这才睁开眼睛,她看到的却是一双黯如夜空的眸子。
“太傅……”
城破,他被淮南王的人带走,生死未卜。
云姜抱着父皇的头颅失魂落魄地跪在大殿中央。把传国玉玺双手交到淮南王手中。
至此,姜国灭。
有骨气的老臣见状都惨哭出声,厉声怒骂云姜这个贪生怕死的叛国贼,诅咒她下十八层地狱。
可是,这乱世修罗场,死,本来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她只想好好活着,有何过错?
“叛国公主?”
淮南王抬起云姜满是血污的脸,用手撩开她散乱的发髻。
“本王倒觉得你识时务。”
“来人,厚葬姜王室族裔,云姜公主——”
他视线扫过来,定格在云姜身上,嘴角都在笑。
“纳入后宫。”
云姜这才抬头望向王座,隔着厚厚珠帘冠冕,她依然看到那个人鹰隼冰冷的眼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姜王室第七女云姜,品行端庄,雍和纯良,性姿敏慧,且对社稷有功,今奉诏入宫,封为云妃,常伴君侧。钦此!”
内侍一个字一个字地宣读,每读出一个字,都犹如吞入口中的冰碴,字字寒心。
侍寝之时,她手握一把匕首直插进他的下腹,刺得极深极重,徒余木柄裸露在外。
云姜冷笑:“狗贼,你当真以为我会束手就擒吗?”
他血红着双眸,把牙龈咬碎,却不敢杀她。都道她叛国,却不知她这个前朝公主还牵掣着边境的十万援军。她是姜国现存的唯一血脉,那些骨子里流着忠君之血的老顽固还视她为主。她当然也知道他们的想法,她们妄图她为新朝天子诞下麟儿,退步隐忍,伺机复辟。
寝殿内顿时一片慌乱,他捂住汩汩涌出鲜血的伤口咬牙切齿道:“朕不让你死,但是朕可以用一百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咱们走着瞧。不过朕知道,首先……”
淮南王不愧为武将,只见他挥退一室侍女,只撕下幔帐给自己做简单的包扎。目光熠熠间,慢条斯理的像在欣赏一件血流如注的艺术品。
“你一定想见一个人。”
当辛元安带着脚镣,步履蹒跚地踱步到她面前。她终于忍不住飞奔过去扑于他怀中。
“太傅!”这么多天的强作镇定,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她才变成那个单纯委屈,无助倔强的小公主。
然而,他目光呆滞,不为所动,异乎寻常地冷静到接近木人。
淮帝命人强拉开她。又命人将他拖了下去。才对她强笑道。
“我们做个交易,嗯?”
淮帝眸中笑意盈盈,仿若那致命渗血的伤口从未存在。他附耳在她耳垂旁,用挑逗的语气揶揄道——
“做朕的女人,若何……”
云姜一眨不眨的盯着木刻般的人,把嘴唇咬破,泪意盈盈。
淮帝命人解开他的手镣、脚镣。
云姜猛然冲过去抓住他的手,带他奔出殿外用力推他道——
“我答应他,但你快走,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这时,他终于抬起头来,刚好把头顶那一抹熹微的日光分毫毕现地反射到深不见底的瞳仁里,熔化成一种绝望——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不走。
所以,她也只好留下来陪他。但留下的唯一办法就是嫁给淮帝,成为他的云妃。
那晚,封妃大典异常隆重,凤冠霞帔恰衬着她朱颜如雪,殿外宾客斟清酒,殿内红烛燃着鸳鸯比翼双飞。
夜半,殿门被醉醺醺的淮帝撞开,月光洒进来。
淮帝抱着轻若无骨的明艳美人,酒气上涌,吻落在她的耳旁,他的声音很轻柔,柔得像是烟波散开在河水里。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云儿,你是姜王室最耀眼的明珠,你自己都不知道么?”
窗外,月色温柔,室内,春光旖旎。
而她看见窗外有个颀长的影子,圆月之下,背对着她站在风里,吹叶声扬起清幽的曲调传得很远很远,仿佛能传到她幽深的梦里去。
淮帝是故意的,封妃当夜,他特意安排辛元安值守寝殿,为他们的洞房夜吹一曲《相思曲》。云姜的泪水随着悠扬的笛声飘入夜色,她攥紧双拳。待淮帝离开后,冲进院子,果然在月色花影下见一抹白色身影,墨发如瀑,影影绰绰,而曲调已经换成了《从军行》。
云姜气不打一处来,她抬手掴了他一耳光。泪水纵横。
“你如此屈辱地活着,为何不去死?!”
愁绪三更入梦。
淮帝疲累地翻身下榻,整理好寝衣下摆叫了声摆驾,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也不知道又哪里惹着他了,左不过床笫无趣罢。听说最近宫里又送进来一批美人,会唱曲儿,会弹奏的,千娇百媚、投其所好者比比皆是,总比留在她这里,对着一块冷木强吧。
云姜撩开被风吹得起起伏伏的床帏,借着窗外的胧光,她又看见那个人,单薄,孤寂,任月光披挂,欲随风散去。
她赤足推开殿门,极速朝那个方向奔去,却看见空荡荡的一片院子里,明月高悬。
她沿着画廊九曲回肠拐至他的住所,却见原本还亮着的灯烛,却霎那间熄灭。她用力拍打着他的房门。
“辛元安,你就是一个懦夫……”
她不会知道,隔着一道门。他遥遥望向她那单薄纤弱的身影,幽深的眸中闪过的哀伤与落寞,全部无人看得见。
到后来,她手拍麻了,哭累了,就倚着门框缓缓滑落在地。沉沉往事遮蔽了她那双明媚的眼,指甲也不自主地掐入肉里——
“辛元安,你就是一个懦夫!”
刚下了学的云姜又冲进书院,指着执笔写字的白衣男子,劈头盖脸骂道。
他冷漠抬眸,见她一脸愤怒模样。遂放下笔,敛眉垂目道:"公主殿下,今日所温之书如何?昨日那一百遍《女则》,抄完了?"
云姜眉尖微蹙,脸颊憋得通红。
"太傅不用跟我讲一堆治学之论。我只想反问太傅一句,身为男儿,为何不思报国,斩胡虏,策马提枪驰骋疆场,而偏安一隅,只甘心做一名儒臣?你……还是那个令群虏惊惧的少年将军吗?你……"
"你的手还挥得动长戟吗?……"
辛元安面色逐现冰霜,冷言道,"国之大事,不是女子可以妄论的,公主还是慎言才好,臣只知臣现下之职在于教好皇子皇女们,克己守礼,善书识文,其他……臣一概不论……"
云姜跺着脚,哭着跑了出去。
他终于抬眸,目视她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当然知道她话中之意,只默默盯着她离去方向,眸中有郁结的光。
边疆战事失利,朝中悭吝当道,主和不主战,那么国家需要安稳,就必须要嫁公主和事。
而北漠可汗早些年曾见过云姜公主,从此便记挂在心头了。
云姜母妃早亡,姜王原本对她十分溺爱,但是面对国家生死存亡,他也是铁了心。任凭其哭闹寻死。
数月后,云姜就被人换上了大红礼服,送上了花轿,也不知怎的,平素里哭得死去活来的公主忽然之间就不寻死觅活了。姜王原本就不忍,见到如此乖巧的女儿反觉内疚,作为补偿,云姜知道此刻父皇一定有求必应。于是她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对着老泪纵横的姜王莞尔一笑。
“儿臣想要太傅送女儿出关。”
她是故意的,她要让那个常年戍守边关的少年将军亲眼看看,他守护的每一寸疆土,他用血泪换回的每一粒土壤,到头来,却需要她这个手无存片之功的女子来守护。
外域路途遥远,其间要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谷。云姜透过风卷起的帘幔缝隙,看到那个身着素服,干净,英挺的将军。
他们此刻随着颠簸的山路,一前一后的徐步慢行。他墨发绯衣,白驹皎皎,竟似凡间嫁娶之仪。
云姜竟自想着,慢慢羞红了脸。
而此刻,和亲队伍正行至一座山谷,却遭遇了一伙盗匪,那群盗匪浩浩荡荡遍布山野间,扬言留下财物便不伤及无辜。
“别出来!”
云姜刚把头探出轿帘就收到了一声呵斥。
她看见辛元安握剑的手上青筋暴起,隐隐间透出杀意。
他策马至轿帘,俯身道。
“发生何事都不要出声。”她在帘后用力点点头,算是回应。等外面动静大时还是忍不住掀开帘幔往外看。
她是第一次看见辛元安用剑,只见他的剑锋在阳光下发出夺目的光,刺得她目不能视。顿时战马欢腾,耳畔哀嚎遍野。
有个蒙面盗匪从他背后偷袭,她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呼。这顿时吸引了其他盗匪的注意。
混乱中,她感觉轿子被人抬起,又重重落下,打了几个滚后,便很快被甩飞了出去。前方就是万丈悬崖,她伸出手试图攀上某个物体,却在意识模糊中抓住了一只温热手掌。但是此刻,她已经半截身子悬在半空,她抬头,看见辛元安探出半个身子抓住她,他的后背被人狠狠刺了一剑,鲜血溅了她一脸。
“太傅,放手。”
她闭上眼,不忍心看再向他刺去的剑锋。
“放手……,这样我们俩都活不了!”她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却感觉对方的力气也在一分一分减少。
在一阵失声惊呼过后,她瞬间失去重心跌入万丈谷底,却见辛元安也是毫不犹豫地随她跳了下来。他临空翻身将她揽入怀中,一起坠入茫茫深渊。
半空中,云姜看见一群黑衣人出现在他们刚刚所立的崖顶,冷眼旁观注视着这一切,她许是看花了眼,竟觉得为首那人缓缓解开面罩,脸上呈现得像是一种错愕。
绵绵夜雨凉凉地湿了一脸。
云姜费力地睁开眼皮,发现他们都还活着,很幸运,摔下的那一刻被一棵树承接,云姜被辛元安用身体紧紧地环着,竟是连轻伤也无。只是擦破了皮,可他自己却受了很重的剑伤,整整昏迷了数日。
第三日的傍晚,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却看到篝火旁衣衫褴褛的女子,大红的嫁衣已经破损成条,金钗凤冠歪在一边,平日里金尊玉贵骄横跋扈模样荡然无存。
她的脸,宛若中秋月,只是被疲乏和郁结的伤痕遮了花容,即使这样静静地垂着眼睛,也凭添加几分倾城色。
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元姜那黑色如蝶翼般的睫毛煽动了几下,向他看来,他猛然收紧心绪,假装入睡。
可是,不久以后,空气里便飘来阵阵烤鱼香味,饥肠辘辘的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牵动身上各处伤口,火辣辣地疼。
对方蓦然一惊,随后惊喜出声:“太傅,你醒了?”
“那个……”
云姜晕红了脸,举起手中的残羹朝着他温婉一笑,那一笑,映着夕阳日暮的天边,倾国倾城。
……
入夜,宫灯摇曳,淮帝宿醉上阳宫。
云姜瞧着月影下那抹白色,心里的怨堆积已久。
“陛下若讨厌他,不如杀了他,何必折磨他?”
云姜举起酒盏,香肩微露,用唇将酒水送至淮帝唇齿间。
“杀了他?爱妃不心疼嘛?毕竟,他可曾是你的师傅……”
“呵呵,什么师傅,国子监的师傅那么多,他算老几?”
说着就着手中的残留一饮而尽,眼角濡湿。
她知酒水中被人做了手脚。
她知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这些年,那些翘首以盼的故臣也终于对她百念皆灰,姜国,已成故念。
承欢是已故李宸妃的孩子,当她第一眼见那个孩子,便被她干净的翦瞳吸引,里面倒映着的是她半是沧桑半明艳的脸。
“那臣妾就求您一个恩典,让他做欢儿的师傅……”
淮帝的眼眸中似乎蕴含了最汹涌的情绪,却只一瞬,便如渊如潭,清辉满盈,让人如何都看不懂。
殿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好啊!”
云姜有些错愕,未曾料到他竟然答应得那么干脆!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她几次都梦到自己溺水,她去河边捉鱼,脚下一空滑入水中,冰凉的河水从她的口鼻灌入,呛入心肺让她无法呼吸。
贵为公主,她从未做过此等事,更别说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去照顾一个身负重伤之人,她真应该丢下他去寻找上崖的路。总比饿死在此处强,现在好了,不会水的她,更有可能比那个人先死。
溺水的感觉很是痛苦,那种气流快撑爆心肺的感觉如坠阎罗。她刚扑腾几下就已精疲力竭。
就在她想要放弃的时候,身子却被一双有力的胳膊环抱住,一个柔软的东西堵在嘴上,有新鲜的气息吹入嘴里,刚要发懵的大脑顿时清醒起来。温热的呼吸渡在相接的口中,她眼一眨,映入那人最亮的眸,宛如晨星。
过了许久,久到她都以为他故意在占她的便宜。他们才缓缓飘至岸边。
云姜呛了好多水,没好气地瞪着一旁冷眼旁观的人。
不料他却冷冰冰地先开了口。
“不会水,还去河里抓鱼,你是嫌自己命大嘛?”
云姜边垂头咳嗽边在心里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身子却忽然一轻,辛元安已经打横抱起她,顿时她心中怒气全消,脸颊却火热起来。
“太傅啊。”
他没有吱声。
她便软软地把头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然后她居然听到了他急速跳动的心。
很快,皇城的禁卫军找到了他们。和亲的事已经成了泡影,回宫后迎接她的,是淮南王引来夷族军队包围了皇城,姜国覆,她成了姜国的罪人,新朝的功臣。
她常常想,她倒不如就死在那个崖底,至少还能和他一起……
自从淮帝把辛元安重新送回到她身边后,便开始冷落她。
开始她也并不在意,争宠,从来都非她所愿。
直到有一日她忽倍感疲惫,起初只以为是夏暑热所致,但短短数日。她开始诡异而迅速地消瘦,从前红润的脸庞开始变得蜡黄,吃一点东西就吐,整天没有一丝生气。
开始有人察觉这件事的错处,到后来,在她病得快要死的时候,查出来是被人下了毒。
再细究时,发现是宫内最得宠的苏贵妃所为,皇帝大发雷霆,摔碎了一屋子的瓷具。
她躺在病榻上,朝着他笑:“臣妾已病入膏肓,陛下何必为我这副残躯多添罪孽。”
“爱妃无需想得太多。”淮帝依旧怒不可遏,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夜深人静。
她只听他在床榻边低喃。
“起初朕想利用你对付那帮老匹夫。”
“可当你这块挡箭牌失去利用价值时,朕竟产生了深深的不舍感,云妃,或许朕,也可以做一个江山美人两不误的君王呢?”
窗外,月色柔和。云姜清醒异常,却睡意全无。
不久,据多舌的宫人唠嗑,苏妃已被打入冷宫,从前遭冷落的云妃复了宠。
一日。
为了疏散云姜多日郁结,淮帝亲带她去西郊狩猎。
那日乌云蔽日,山林被一团团雾气笼罩,而她的马忽然发狂,不受控的朝密林深处脱缰而奔。云姜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虽不至于摔下来,但那马却一步步带她进入密林幽处,行到中途她又一次听到一阵熟悉的吹叶声,吹的是那首《西江月》。
声停,马儿也打着响鼻缓缓平静了下来。
青山绿竹几为一体,云姜冷然瞥见那人转过身,永远不变的眼眸,深墨色,像有深不可测的秘密。
云姜还待开口,那人却比她先行一步夸上她的马,拉过缰绳把她紧紧圈入怀中,朝密林更深处奔去。
这时原本浓郁的雾气散去,碧清的天空渐渐飘起了雨丝来。
一路上他们始终缄默,直到一处洞口,云姜见他自山洞出来递给她干粮细软。却并不接过,只拿冷眼看他——
“怎么,辛太傅这是要与我私奔?”
“不,是你一个人走,走得越远越好。”
他的话真的不多,这是他与她说过的第几句话,她大概快忘记了。
云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薄讥。有一种苦涩的味道从她内心一直蔓延至唇边,使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本宫还以为,你是一块朽木。”
辛元安顾不上回话,只是一把拉过她,把她抱上马背,拍了拍马腹叹慰道——
“往后的路靠你一个人走了,你到云南去,有个叫落云镇的地方,那里的城主是我的朋友,你拿我的信物给他看,他一定会收留你。”
辛元安翻来她的手掌,把一块血色的玉放入她的掌心。
“走了,就永远不要再回来!”
“那你呢?”云姜垂下眼眸,淡淡问道。
辛元安回避着她的目光。
“我走不了……”
“可是,你怎么确定我一定走得了?”
“因为,你不属于这里,这宫门深处有无数的凶险,这回是下毒,我不能保证下回是什么?冷宫?禁闭?”
“呵呵,你……到底还是管我死活的。”
“可是,你还是没种带我一起走,辛元安,你就是个懦夫……”
他抬头与她的视线相接,在那短短接触的一瞬间,她看到一种哀伤,浓烈到令人窒息。
她忽然用力一夹马腹,马儿四蹄扬尘飞奔而去。
他亦沉沉松了口气。
而后,他听见身后数骑卷起黄沙漫天。为首的正是淮帝。
“云妃呢?”淮帝骑在马上俯视冷冷问道。
“她走了。”
“来人,拿下叛贼。”
阴郁的死牢内到处都是酸臭和腐烂的气味,辛元安被绑在刑桩上,气息奄奄。
光线忽明忽暗,他依旧分不清白天黑夜。
只要她安全,死又何妨?他是这么想的。
可是上天偏偏不给他个痛快!
因为,在半昏半沉中他隐约看见了一抹倩影——盛装锦服,容颜如月。只是冷冷瞧着他。他以为是幻觉。可是当他被一盆冷水泼醒,画面渐渐清晰之时,他终是看清眼前之人,果真是云姜!
“为……为什么要回来?”他几乎从喉咙里咆哮出声,咳出血来。
“太傅为什么要回来,云姜便是相同的理由。”她依旧淡淡,语气冷凝。
淮帝踱步到她身边,抬手捏着她的下颌凝着眉道:“朕对你不好吗?你为何还是对他恋恋不忘?”
“我云姜此生心里只有辛元安一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辛元安抬起头来,目中隐痛顿现。
“是嘛?那如果朕说,当年,号令百万大军的兵符是他,你最心爱的辛太傅偷出来的,你,还会爱他嘛?”
云姜脑袋如遭雷殛,意识瞬间空蒙。
她望向辛元安,那一双清透的眼神中,痛意渐浓,如雾不散——
父皇只是收了他的军权,但他依然是座上宾,可以自由出入议政殿。
和亲路上,是她自己鬼迷了心窍,命令送亲队伍跟着他走得一条商道而非官道。
包括那些蒙面高手,明明武功上乘却次次避开他的要害,也是过了数十日才有人下崖来寻他们。
她就这样楞楞地与他对视良久,然后满眼是泪。
“还有!”淮帝邪笑着靠近她,附在她耳畔道:“试问有谁可以以男儿之身长久留在后宫,爱妃那么聪明,难道真的没仔细去想一想嘛?”
云姜已经失去了全部意识,只一步一步逼近他,试图从他垂死的脸上看出半丝不实的证据。
可惜,没有,一切的一切,他全都默认了……
其实,他不姓辛。
他是姜国前丞相之子傅行之,因为参与燕王策划谋反被株连九族。被昔日同僚皆好友大理寺卿辛盛偷梁换柱调了包。更名元安,寓意,元于安乐,忘记仇恨。
可是,在傅行之童年的记忆里,家人的惨死,家族的灭亡,都跟这个腐败的朝廷有关,仇恨的种子在心里一旦生根发芽,便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他秘密联络了边疆藩王淮南王。联合外族颠覆朝廷,为家族复仇。
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曾料到,在他复仇的道路上会遇到了一名女子。她的纯洁美丽如一股清流缓缓注入了他死灰般的心田,让他在仇怨与爱恨间痛苦煎熬。
云姜,那个姜国王室最可爱娇嫩的花朵,原本在他们的计划之下,是要死在半途的。或许死与不死已无任何区别,因为,和亲,只不过是他们计划的一步棋,劫财才是目的。
然而,当她和轿子一起滚入悬崖,他的动作还是先意识之前做出了行动。
在崖底,他原本打算就这么沉睡过去,他知也许此刻的朝堂已经混乱不堪。江山已定,他大仇得报,死也甘心。但是偏偏那个单纯的傻姑娘还是一遍一遍把他唤醒。
他无法再面对她,宁愿“消失”在城破的那个夜晚。他知晓,她背后的前朝旧部势力不容小觑,能保证她在后宫的位置屹立不倒,虽山河破碎,江山易主,至少她还能拥有荣华富贵。
就让他彻底消失吧,就当他,死在那夜的剑雨里。
一个月后,淮帝还是在云南边陲的小镇找到了他。告诉他。若他不出现,云姜绝不愿意归顺新朝,而且有许许多多旧部势力已经联络上这位前朝公主,如果旧部势力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也不知道是出于忠主,还是想再见见她。他还是去了。可是,这一去,他就真的永远留在那了。
淮帝随便找了一个理由就把他关了起来,处以极刑,他在那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受尽酷刑,最终伤了根本,堂堂七尺男儿,曾经驰骋疆场的将军最终却沦为宦臣。
“你知道的,她喜欢你,如果你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我看她还喜欢你什么。哈哈哈哈”
淮帝伸臂一揽,将云姜拥入怀中。垂首在她耳旁低语。
“灭你国,逼你全族自杀的人是他,不是朕,朕帮你杀了他,如何?”
“杀?”
云姜忽然笑得溢了眼泪,她从侍卫手中夺过一把利剑,直指缚于刑柱上的人。
剑芒出鞘寒光闪。云姜蹙眉看着辛元安,字字铿锵:“那就由我亲自动手……”
长剑很快地自他面前划过,随即斩断的只是缚于他胸前的绳索。然而剑锋却忽然调转,直指淮帝。在任何人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却有另一把剑更快地自她背后刺穿胸膛,贯身而过。
须臾间,血洒一地。
“云姜!”
“护驾!”
所有侍卫一拥而上围住惊魂未定的淮帝。
云姜自感心口一热,随即冰冷的痛觉才把她五脏六腑猛然收紧,扼住她跳动的心魂。不过,她倒进了一个特别温暖的怀中。
辛元安颤颤巍巍的抱住云姜一点一点冷却的身体,他双唇微颤,附在她耳旁低喃,她听到他恍若梦呓的话:“不怕……不管是黄泉地府……我都会陪着你!”
他缓缓抬手拂过散落于她面上的发,满目疼惜,却笑容满足。
那染血的剑尖也同样刺入他的身体,将他与云姜连为一体。
云姜眸中噙泪,勉力强笑。
辛元安忽然低下头,以最后的力气吻她,一点一点,直到彼此都没了呼吸……
【后记】
春日迟迟。百花盛放。
云姜坐在秋千架上背诵那首《梨花颂》。
枝叶扶疏,梨花吹满头,弄花香满衣,她边读书边与丫鬟海棠嬉笑玩闹,恣意且张扬。起初,她是姜王室最得宠的公主,是姜王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花。而他却怀揣着不为人知的阴谋来到朝堂,他与她,原本就是宿敌啊。
可是,某些因缘却是命中注定,不可更改。
兴许,从那一刻心动开始,他就已经行差踏错,从此命运会将他们捻成灯芯,灼燃纠缠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