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青蛇》,不懂白素贞怎么那么傻,像许仙那样一个三心二意不忠不诚的男人,她却心甘情愿为他偷盗灵芝,为他水漫金山,为他生下孩儿,为他压于塔下。
后来长大,读李碧华,看她一字一句地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个”,方才有点明白过来,白素贞她根本不是傻,她只是看得太透了。看的太透,于是只能一心一意装聋作哑,百般原谅。
许仙再不堪,那也是她最亲近的枕边人 。
她若也同他那般薄情寡义,妖和人最终又有什么分别。
不是所有的妖都是无情无义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有情有义的。
天下苍生,皆为千面。
她千年修为,岂会看不透一个庸庸碌碌的凡人所想之龌龊?只不过俗世俗物,个个牛头马面,欲望加身,又有哪一个是不贪的不虚伪的?
看的太透,只能装聋作哑一笑而过。
修行千年,寂寞千年,她原不过是想做一回人,找一个人相伴,相夫教子真真切切地打发漫漫年华罢了。
是以,那个人即便不是许仙,也会是别人。红尘男子又大多薄情,所以是谁也就无所谓了。
就如书中后来所写道,从雷峰塔出来以后,那白蛇又转身潇潇洒洒地投入红尘去找别的男人快活了。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谁都是不懂爱的罢了。
就好比那年江南风景正好,荷叶荷田田,初入红尘,一青一白湖中妖娆泛舟而过,岸上立一柔弱书生,那白的见色起意,对身边青蛇媚眼如丝吴侬软语道:“他这种人老老实实,相处起来比较容易。”
千年修行,自知人最复杂,于是就想着找个老实点的,以为这样的男人能靠得住。
于是心念一动素手一抬,大雨即刻倾盆而下,她的老实人果然上了她的船,对她一见倾心,再见起意。
大雨未歇,舟船靠岸,情意绵绵,一把多余的伞,平平白白定了一段枉费的情。
就连作者也忍不住感叹:这伞,真是千古妙用的鹊桥。没有伞,哪有故事。没有借口,哪有再会?
于是片刻缘起,欲起。
可是她的老实人啊,亦是俗人。六欲七情,红尘美色,醉生梦死,样样皆想全占。
徐克在这边用电影梦幻妖娆地醉生梦死地上演着,李碧华则在书中犀利无比地毫不留情地点题着: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但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当他得到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同期的,相间的,一青一白,白的吴侬软语温柔缱绻,青的又天真无邪娇俏无比,那柔弱书生自然心猿意马,抱着白蛇想着青蛇,乐不思蜀,把修的半生圣贤书忘了个一干二净。
老实人是假老实人,圣贤书也是假圣贤书。
他的那点心思,她心里清明,却不点破,装得好一副不知情模样。
妖也有情,妖也贪恋红尘,妖,也会爱人。
从最初的双眼迷离到两眸含泪,不过是见了他与那小青在榻上缠绵的不亦乐乎。
原以为人是最讲究从一而终的。原来也不是所有人都讲究的。比如说她的老实人就不讲究。半点都不讲究。
终于忍不住落泪。
可是落泪又如何,她的老实人看不见,她的小青不懂。她的老实人只看得见红尘美色逍遥快活,她的小青不懂世间情为何物。
他被法海抓进金山寺。
她既情生,又怀有他骨肉,自然舍不得,于是水漫金山。
她在洪水中举着孩儿苦苦挣扎,最后被压于雷峰塔下。
她的老实人不知。她的老实人已经脱离红尘皈依佛门。
那洪水之中佛妖两隔的一声姐姐终究是断了往日同床共枕的情分。
于是,情灭,缘灭。终误了千年修行。
独留世人感叹,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