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简单，你复杂，我纯洁，你龌龊。你一早就把我们对立起来了。没有人可以一直简单，纯洁，我也不认为有这两点可以高高在上。有些经历，不是我们自己可以选择的。但有一些可以，比我，我选择你。
“你妈妈帮哪个作家写文章？”董笑嫣好奇。
“落红。”许子峰说出了那个名字。
“啊……”董笑嫣惊呼，“她的书我基本都看过。到现在还很红，一副德高望重提携后辈的样子。是哪几本？”
“好像《赵高外传》和《唐宫女人》。我妈妈不太说这些，因为这样说，一来没人相信，二来也影响人家声誉。她们有言在先，不能出尔反尔。”
“你妈可真奇怪。那落红自己找枪手，沽名钓誉，欺骗读者，干嘛顾及她？”董笑嫣愤愤不平。看来这丫头，真以人家儿媳妇自居了，“那你爸爸后来发财了吗？”
“发了。”
“那你妈妈写书了吗？”董笑嫣两眼放光。
“写了。”
“出版了吗？书名是什么？我去买来看看！”董笑嫣兴奋不已，而许子峰却神色凄凉。
“没来得及写完。”
“没写完继续写呀。反正有钱了，自费出版是特简单的事。你知道吗？伊雪有一同事，她的文章我看过，就小学生水平。出了本书，大家就以为她是作家了。办了个作文辅导班，特火爆……”她兀自喋喋不休，砖头望向许子峰时，发现他脸色惨白，“怎么了？我不是说你妈和她一样……我是说……”
“她死了。”许子峰简单地打断她。
“对不起。”董笑嫣嗫嚅着，“我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很爱许子峰，心心念念想着他。说到底，她每天想的是什么呢？好像，只有他举手投足的样子，还有，他对她的包容和鼓励。她对他根本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对未来的设想，甚至，连他家里有什么人，她都一无所知。原来，她自以为的深爱，不过是植物神经系统紊乱而已。
她见许子峰眉头紧蹙，似乎在极力克制哀恸，心骤然隐隐作痛起来。她伸手去拨弄他眉头，想将那抚平。
“一切安定，妈妈每天笑逐颜开，种花练字写文章。爸爸一得空，就带我和妈妈到处旅游。我们都以为苦尽甘来，美好的生活正在招手，想不到噩梦就来了……”
命运最残忍的地方，不是逼你一直待在地狱里。而是在你满怀希望，开始规划美好未来时，突然把你从天堂门口扯下来，摔得你粉身碎骨。许子峰至今都记得爸爸被带走后，妈妈垂死挣扎在崩溃边缘的样子。她抑郁寡欢，疑神疑鬼，拒不见人，茶饭不思，形如鬼魅。
许子峰感觉无法回忆那段时间。晃眼的阳光，阳台上飘荡的尸体，外婆哀恸嘶吼，他四肢僵硬，无法动弹，无法言语……
疯人院里的疯言疯语，那捆绑病人的绳索，那加了钢条护栏的窗户……还有神色诡谲多变的少年沈知谦。
在精神病院无人可交流的密闭空间，两个美少年乍然相遇。相似的背景，同样不堪的命运，抱团取暖是必然结局。青春期情感特有的炽热，性向的不明确，一切都似乎有迹可循。
许子峰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那段痛苦昏乱不堪回首的岁月描述给董笑嫣听的。他低垂着眼睫，絮絮叨叨，甚至不敢去望董笑嫣的眼睛。他怕一触及她失望的眼神，马上会丧失勇气。
“这就是我不想让你见沈知谦的原因。”他终于鼓起勇气望着董笑嫣，“这就是真实的我。”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你还能接受吗？
董笑嫣感觉脑子里闹哄哄的。许子峰，沈知谦，这两人怎么会是？
他说，这是真实的他。那，眼前的他又是哪个他？她试着把许子峰和那个在精神病院里的可怜少年联系起来，可他们怎么都无法重叠在一起。
我看到的就是你，就是现在的你啊。你的过去我无法参与，我也想象不出来，我只看到这个你。干嘛告诉我这些呢？
董笑嫣并没有感到不适，她只是觉得许子峰说的是别人的故事，跟他没关系。为什么会是这种感觉？是她毫不在意，还是太在意？她真的需要理一理。
许子峰摸摸她的头，声音温柔：“对不起，我配不起这么简单美好的你。你回去吧。”
董笑嫣愣愣地望着他，似乎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看来，她真的受刺激过度了。以董笑嫣的成长经历来看，她大概一辈子都没听说过这么复杂的情感故事。
“我送你吧。”许子峰看她犹如醉酒一般，只好握住她手臂。她没挣扎，就乖乖地跟他走。
这样的心情，实在不适合开车。路上又一时没见到出租车。夜已经很深，暑气早已消退。这里绿化做得很好，到处是虫鸣，更增添了夜晚的宁谧。
许子峰望着呆若木鸡的董笑嫣，突然悲从中来：“小丫头，就算不能做你男朋友，我也不想看你变成这般模样。对不起，是沈知谦，不，我把你扯进来……”他声音干涩，气息凝滞。
“沈知谦他伤害不了我。”董笑嫣甩甩头，脑子好像清楚了些，“我说过，我爱的男人都是同性恋。难道这是我的命吗？”她一脸俏皮地望着许子峰，毫不避讳“同性恋”三字。
这转变得也太快了，好歹来个过渡啊。这下，轮到许子峰瞠目结舌了。
“你……不在意？不觉得我恶心？不嫌弃我？”
“好像有那么一点儿。可是，你讲的都是故事。我要的是你，站在我面前的，干干净净的，聪明帅气的你！”董笑嫣捂住嘴笑，“我刚才联系了半天，也没把你和你小时候联系起来。”
许子峰紧张了：“要是你哪天联系起来了，你是不是又不理我？”
“不会不会。我没处男情结。”董笑嫣此话一出，许子峰瞬间满头黑线。这丫头，神经该是多大条？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患得患失显得特别可笑。
“子峰，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觉得我简单，你复杂，我纯洁，你龌龊。你一早就把我们对立起来了。没有人可以一直简单，纯洁，我也不认为有这两点可以高高在上。有些经历，不是我们自己可以选择的。但有一些可以，比我，我选择你。”董笑嫣不再嬉皮笑脸，正对着许子峰的双眸，认真说道。
许子峰从来都不知道，他外表稚气的小徒弟，其实远比他成熟豁达，他真是小看她了。每每看到她为来访者的事情焦灼不安痛哭失声，他总以为她不够冷静自持，不够圆融淡定，原来，仅仅因她有一颗柔软而善于体察的心。她懂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她那么轻易地接纳了他。
有些经历，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许子峰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总是为自己痛苦不堪的过去耿耿于怀，陷在阴影里不可自拔。她果然是他的太阳，他的救赎。他一把将她抱起来，快乐地旋转起来。
董笑嫣，我爱你。爱你的嘟嘟脸，爱你的小迷糊，爱你的笨手笨脚，爱你的大神经……吾爱，爱你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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