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椹

不得不说,桑树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树,没有之一。但请不要误会,这和人们常说的“桑梓情怀”没什么关系,毕竟我不是离家的游子。我的钟情于桑树,在于桑能养蚕,而寻桑养蚕的经历几乎陪伴了我全部的童年。以至于后来的许多年里,哪怕不再养蚕,走村串巷时,我仍会不自觉地寻一寻桑树的踪迹。或偶然看见哪里野生着一两棵桑树,总会有一阵莫名的亲切。

我爬上去的第一棵树就是桑树,它生长在一个被人们惯称为西湾的村子西头。树的脚下,蛇行的路蜿蜒出村子的大半个轮廓,路面掺过砂石,雨天也并不泥泞。过路再往西,越过桑树,便是豁然的农田,秋稻春麦,四季不歇。说这桑树比那时我的年纪要大,大概不会有错。但哪怕村子里的人,也似乎很少在意过它。桑树碗口粗细,还不到被人惦记着伐去做点什么的规模。桑葚虽味美,它却并不多产,何况这村子里多的是枣树梨树,田间地头也俯拾皆是应时的瓜果。高低的枝杈上,更没有一个鸟窝,自然也逗不来孩子们的窥探。它甚至将几乎全部的身子都俯向西边的庄稼,连像样的树荫都不能贡献。它太无用了!只能窝窝囊囊苟且在村子和农田的边界,混迹在那些同样无人在意的高树矮丛里。

厄运来自西湾东头隔着马路的一所小学——我的母校。镇上并没有养蚕的习俗,但我读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忽然就兴起一股养蚕的风气。谁的书桌里藏着几十条蚕,谁的蚕结出了金黄的茧子,谁的蚕被老师“一锅端”了……都是校园里的热门话题,孩子们尤其热心地打听着哪里有桑树。我自然也不例外。

坦白说,这桑树下的路,我走过许多回。下午放学后,如果不着急回家,我会约几个顺路的小伙伴儿去村子里晃一晃,偷枣摸瓜的勾当可没少干,只是从来都不知道这里有棵桑树。当我寻着别人给的“线索”,恍然大悟着第一次“找到”这桑树时,老实说,我的心情是失落的。这棵曾被我无数次路过的桑树早已不再枝繁叶茂,叶子也并不唾手可得。它垂头丧气,孑瘦嶙峋。只在很高的枝丫上零星挂着些叶子,偶尔风来,便恹恹地摇动一下,好似大病初愈。不必说,自那小学里有了养蚕的历史,这时运不济的桑树便倒了大霉,我绝不是第一个来“拜访”它的养蚕人。

爬树不是我的擅长,何况这桑树瘦直陡滑。我一路手脚并用,颤颤巍巍,才终于把屁股坐上了它最低的枝杈。可还没等我舒一口气,树下便腾起一阵愠怒的叫喊。“又是哪个丢货?!好好的一棵树早晚被你们弄死!”这桑树也有主人?我有些猝不及防。低头看去,只见一着着半旧枣红色春褂的女人叉腰站在树下,中年模样,面熟,像是就住在这西湾里的,和我父母也大概相识。

中年女人似乎也认出来我是谁家的孩子,语气便松软了一些。“树枝那么细,你爬那么高,摔下来谁负责?你快下来!看你爸知道了不揍死你。”劝说中仍带着威胁,“早晚把这树砍了,你们也别再来讨嫌。”听那女人提起家长,恐怕她真要去家里告状,我只好从树上溜了下来。

不几天,同住西湾的三姨来家里和母亲闲叙,说到那中年女人真的砍倒了村路边的这棵桑树。说是一个上树采桑的学生一不小心就从树上跌了下来,幸亏落在田里,田里有水,水下稀泥柔软,稻子也生得厚,掉落的学生除有些刮伤,头有点懵,并无大碍。但中年女人一家却真的担起心来。树被薅秃了是小事儿,万一哪天真有个背时的上树出了事,他们怕是要惹是非。桑树虽不是她家栽的,但长在她家的田埂上。听着三姨的闲话,我有些失落。我虽来不及摘得那桑树一片叶子,但它的被砍掉似乎也多少与我有关。

有一年,我一口气养了三百多条蚕,寻桑采桑几乎成了我的周末日常。阿武和小稳,是我最好的玩伴。为了采摘桑叶,我们常常结伴去远近的村子,在游荡中混过整天时光。阿武个子小小的,但聪明胆大,手脚也灵活,卡牌弹珠,摸鱼捉虾,他都得心应手。他总是不惮将手伸进水边草丛掩蔽的洞里,撅着屁股和鱼虾搏斗,就算被虾螯钳得血流,也咬牙切齿绝不退缩。去河里玩水,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能潜游很远,又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露出水面。与人斗鸡,也不落下风。我们一起去采桑,阿武常常第一个爬到树上,一边大嚼着桑葚,一边捋下大把大把的桑叶丢下树来。小稳的父亲在屠宰场上班,母亲经营着一辆卤菜车。虽从小就耳濡目染着刀光血影,但他心地善良,且人如其名,性格也沉稳。母亲一个不注意,他就从卤菜车里偷摸点猪尾鸡脚与我们同吃,不多的零花钱,也总是不吝于和我们分享。我们将摘得的桑叶分装成大包小包,一股脑儿丢给他也不生气。

少有的一次,我不得不一个人去采桑。我漫无目地骑行在乡间的路上,听车轮与石子磨出沙沙的声响,任疯长的草叶摩挲着我的裤脚。没有了阿武和小稳,时间也慢下来许多。百无聊赖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叫住了我。寻声望去,原来是同班的汪同学!他正在不远处村口的大树下。我们谁也没料到对方的出现,脸上都挂着些吃惊的表情。问清了我的来由,他二话没说,带我直奔村里那仅有的几株小桑树。

那天上午,我们有说有笑,摘了许多桑叶,直到担心那桑树太小,“失叶过多”活不过来才罢手。那天中午,我接受邀请,去他家吃了顿简单又丰盛的午饭,臭腐乳炖鸡蛋的味道至今记忆犹新。那天下午,我随他去村子后面的堰塘,看他二伯用泥网捞鱼,看两岸的大人用力拖网,步步为营地前进,看一条条大鱼跃出渐窄的水面又无处可逃,看几条斑斓的水蛇惊恐中四下逃散。

初中以后,受着学习的重压,养蚕成了少年的奢望,那些我预备来年孵化的蚕种也早已不知下落。十多年的学业匆忙中,我有时候会想,那棵被伐掉的桑树有没有长出新的枝叶;那些被我攀折过的桑树是粗壮了,变老了,还是早就不在了。阿武和小稳早已成了我多年的酒友,汪同学又在哪里呢?时光真是匆匆。

二十多年后一个暮春的下午,小学二年级的女儿忽然带回来两条小蚕,说是小同学送给她的。在此之前,我拒绝过她好几次养蚕的请求。在我看来,任何生命的养护都是一份严肃的责任,亲身经历也告诉我,养蚕更需要足够的爱心和耐心,这是年幼的女儿不具备的。没想到她竟“先斩后奏”了!责备当然无济于事,事已至此,便只好和她一块儿担起养蚕的责任来。当务之急便是去哪里采一些桑叶。想起闲聊时有人说,河边有桑树,他们散步时见过,果实又酸又小。我赶紧前往。

夕阳西下,余辉洒落天际,晕成淡淡霞光。雨后的河堤满是泥泞,大大小小的树清新地簇拥在堤岸上,只是不见桑树的影子。我沿着河岸一路找寻,不知走了多远距离,脚步匆匆间,拇指粗的小几棵桑树蓦地映入眼帘。它们孱弱地挤在一起,像极了失怙的小兽,偶有风来,便瑟瑟发抖。照理说,初夏雨热充沛,正是万物疯涨的时节,可这小几棵桑树全无半点生机勃勃的意思,纤细的主干上参差地生着几片叶子,让人不忍采摘。看来,我绝不是第一个来“拜访”它们的养蚕人。

忽然又想西湾那棵被砍掉的桑树来。多少年里,人们都不曾多看它一眼。它只是众多无名的树中平凡无奇的一棵,只在人们的漠视中自在地活着。也许,它残留的树桩上早已经发出新的枝叶,在人们的淡忘中继续苟且地生长着。它还是把几乎全部的身子倾向田间,默默地立在那里,闲看秋收春种,静听虫鸣蛙声。时光真是匆匆。

又一阵风来,桑叶下藏着的几粒淡紫色桑葚怯怯地露了出来,我摘下一颗放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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