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独居的时候,跑步第九年

在某种程度上,社交只会让人不断地陷入无常和虚无。

当你的朋友圈被越来越多的内容填充的同时,你自己的生活却被这一切稀释了。社交的终极意义,是回归真正的自我,因为或迟或早你会发现,你在大部分人心中,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享受独居的状态,深居简出,减少任何与外界的联系,只把关注点聚焦在自己身上。充实,坐拥简单的快乐。

就像青山七惠在《一个人的好天气》里写道的:“我既不悲观,也不乐观,只是每天早上睁开眼睛迎接新的一天,一个人努力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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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醒得很早。没办法,似乎懂事起就没有享受过那种如铅块一般暗沉沉的睡眠,总是被一点光或者一点响动弄醒,然后望着从窗帘后面透出来的微微亮光,不过几秒钟而已,就完全清醒了。简单洗漱后,挖了一口剩饭,喝了两口水,便换上衣服,穿上轻便的鞋,出门跑步。

早晨六点钟的马路,并没有什么人,上班的人还没有起床,车子也很少,一切都还笼罩在轻薄的雾气里,阳光努力从薄寥寥的空气中钻出来,一切都显得半新不旧却还算朝气蓬勃。我有点急迫地跑过两边还拉着铁闸门的小店,跑过才摆出来的两三家早点摊,一口气跑过那几个红绿灯,穿过几条还未拥挤的横马路,跑进学校的那扇大门,跑过歪着脑袋靠在凳子上的门卫,穿过短短的才种上新树的林荫道,跑进那片红彤彤的塑胶道。通常我戴着可以遮住半张脸的棒球帽,耳朵里塞着音乐,我尽可能低头快步跑,尽可能看着脚尖以及前方那一小块彩色的砖地,尽可能不急促地呼吸。在这一切漫长得要超过我快要容忍不住的那个边界时,脚掌终于接触到那一整块红色的软地,我立马就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这可真是欢愉啊!

那是个很平常的早晨,我一个人在操场里跑了20圈,手腕上的计步器“滴”地轻响了一声,我轻轻地对自己说,“20,今天就到这里吧”。

缓慢收住脚步,开始略微夸张地往前迈大步拉伸后腿的肌肉,并轮流甩动手臂。在微微不自觉地笑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已经这样跑了这么久,一个人。

在各种材质的地面上,在任何觉得困顿、低落、难受或者愉快的时刻,身体的头一个反应竟然都是微微地热切地渴望着——“能跑一下就好了”。每次跑完,总觉得身体说不出的爽利与痛快,什么烦恼都可以暂时抛到脑后。这是我一个人跑步的第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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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什么时候开始跑步的呢?说起来真是有点没头没脑。

六年级的时候,懵懂的我看上了和我一起做操的女孩,恰好当时有个小痞子也喜欢她,我们约了架,然后我很装的走到那个女孩面前,抹了一把鼻血跟她说:“以后你就是我女朋友!”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口的班主任。我被罚操场跑圈,我一圈一圈的跑着,一直不停,然后,体育老师发现了我……从此我就跟操场杠上了……

就是这么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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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爱的作家村上春树写过一本《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的畅销书。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他的书,他总是写一些一个人在都市里生活的场景,比如夕阳西下的时候,在厨房里做一片黄瓜三明治,冲咖啡,慢吞吞地收听广播,趴在厨房的桌子上阅读小说之类充满碎片化细节的生活。我开始跑步的时候,这本书刚好在大陆出版,一时间许多人都在谈论这本书,很多人也都蜂拥而上说起自己喜欢跑步这件事。可是事实上,身边每天与我一起跑步的同行者却非常少,三年中陆续有一些人要求过加入一起跑步,但她们陆陆续续都不再跑了。而且跑步这件事,更像是孤独的运动,步伐和频率都必须按照自己的节奏,很难像约吃饭一样凑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倒是这些年,在网络或者书籍上,常能够找到同行者,他们写的一些跟跑步有关的感悟,很多都是跑着跑着慢慢体会到的,有时候偶尔读到他们描述一些身体的反应,总有一种无法描述准确的亲切感,觉得素不相识的大家其实是一直在一起的。

村上君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跑步者,他大约从写出第一部成熟的长篇小说《寻羊冒险记》就开始坚持跑步,参加过许多马拉松,甚至跑过100公里的超级马拉松,从清晨跑到傍晚,不停歇地连跑12个小时,写作和跑步是他生活中唯一没有中断的事。他的作息是每天4点起床写作,到10点收工,去跑步或者游泳,下午翻译,然后跑步,喝一杯啤酒,晚上阅读,9点入睡。

不得不说,跑步者如同苦行僧一般的节制生活,吸引了最初开始跑步的我。跑步的初衷不过是希望自己的身体累一些,晚上睡得好一些;之后变成了向喜爱的作家学习致敬的方式,我用每天跑满五公里的要求来锻炼自己的意志力,希望至少在跑步这一件事上向偶像看齐,期待自己总有一天也能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力,写出足够优秀的小说来。

开始跑步后,理解了很多他在小说中写过的生活的细节。比如跑步者总是吃简单的食物——炒饭或者面条,总之都是一个人的食物;跑完步喝到的那一杯啤酒,世上任何琼浆都无法比拟。

在度过最初的艰难的不适期之后,跑步这件事,很快变得非常纯粹。培养意志力和加强睡眠之类的动机完全不值一提,至于许多人跑步的初衷“要变得更瘦”对本来就很瘦的我来说,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

摆动手臂,迈开步子,呼——吸——呼——吸,再多一圈,再跑一公里,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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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也有过很困顿的时候,前一天晚上假如没睡好,第二天早晨就跑得有些不情不愿。木然躺着,瞪着天花板想,不然今天就休息一下好了。可是接下去的一整天,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挨不住到了傍晚,穿上跑鞋去操场上晃荡一下,才舒坦过来。

也有跑得很烦的时候。内心斗争了半天,去了操场,只走了几圈就草草收场。

还有天气原因、身体原因,一旦长时间待在家里,再要迈开脚步去跑的那第一次,就格外艰难。

好几次旅游的时候,把跑鞋、运动衣装在行李里,定好闹钟醒来,却各种犹豫,可能是空气灰蒙蒙的,可能觉得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跑步难免傻气,总之不跑步的理由各种各样。但跑步的原因,在越跑越久之后,只有一个——身体需要跑一会儿。

最开始跑步的时候,是一定要听音乐的。我找到一个专门的跑步网站,上面有一些跑友自己制作的电子音乐。那些曲子的节奏感都很强,而且有平缓区和激烈的鸡血区,在跑步的整个过程中适时地变换节奏来给跑步者加油。跑的时间长了,就觉得音乐有点吵,更多的时候是低头一圈圈跑,关注自己的呼吸和步伐,脑袋空白一片。

我只参加过一次正式的比赛,是承德的夏季马拉松赛。那是在我跑步六年之后,之前只在学校跑过一两次完整的十公里。挤在那么多人中间一起跑的经历,至今回想仍很珍贵。我当然跑得慢得要命,一同跑的几个日本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摆臂小幅规律,步子却很大,超过我时相当轻松,果然是有跑步习惯的民族。我最后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几乎在后半程走着跑完了人生中第一个半程马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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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学校头一年是有国防生的,我经常跟在国防生后面跑,天还没亮,伴着军号声有节奏的跑着。

现在回想,那真是令人平静与怀念的日子。我一个人在操场上风雨无阻地跑,温度是最舒服的15℃左右,穿一件宽松的长袖刚好,有时候下雨,就戴着棒球帽跑。因为是簇新的生活郊区,又是上班时间,操场上通常没有人,只有穿大褂的保安,常常把手插在口袋里饶有兴致地看我跑步。只有一次,他犹豫了半天走上来与我讲话,“这样跑,不觉得无聊吗?”

我正在压腿,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有点不知怎么答复好。我总是一个人跑步,在经过起点的时候,大声得喊一下“第*圈”给自己加油。除此以外,有时候会想一些小说的构思,或者漫无目的不受自己控制地想一些琐碎的事。更多的时候,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是一圈又一圈机械又徒劳地跑着,因为跑得太久,连双腿的麻木与肌肉的酸痛都感觉不到,这样一想,的确是挺无聊的。但这又的确是会上瘾、有着切实妙处的事情,身体里分明有一种坚定的节奏,不受干扰地笃定地打着节拍,在每次迈开双腿的时候,就变得欢快起来,跑着跑着就会情不自禁弯起嘴角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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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一个人在很多地方跑过步。

六年级的那个姑娘早已经结了婚,有了个小宝宝,我也不知道那天她有没有趴在教学楼的窗户上看我。只记得她跟我说过:“你得要学会独立生活。”

我真的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变成了一个可以独立生活的人。有时候跑着跑着就会想起两个人在一起跳舞的日子,免不了自说自话地感慨,“这样总是一个人跑来跑去的,可真孤单啊!”可是这个世界上,谁又是不孤单的呢?

跑步让我随时随地可以听见自己内心的节奏,在马路上走路,在公交站等车,在陌生的城市,在与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在阅读写作的时候,在任何时间,它都兀自在那儿咚咚跳动着,这节奏是如此坚定,不容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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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过最长的距离是六十公里。

那是我们在一起三天之后,她突然在学校消失,我连夜跑到了临县她的那个村,大概不到三十公里,再跑了四个小时之后,我气喘吁吁的拄着膝盖在她家门口的时候,她并没有出来见我,不过在那里,我看到了她瘫痪的父亲和先天畸形的妹妹,我瞬间明白了她为什么告诉我独立生活的原因了。我坐在她家门口的石头上,风吹拂过我,身上的汗一点一点晾干,我转身跑回了家,赶上了第二天的早自习。


刚下过雨,村里的路很泥泞,我的摩托车在路上很不好骑,我又两裤脚泥的站在她家门口,这次换了大门,不过是关着的,家里没有人。

时间过得真快呀,我坐在那儿等汗一点一点晾干,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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