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非
接到老父亲的电话,腊月初九家里杀年猪。我不以为然,杀就杀呗,难道还要我跑回去一趟?父亲说,那倒不必,知道你忙,只是还是要告诉你一声。舅舅、两个姑姑,还有你大哥、二哥都会回来一趟。我从话语里听得出父亲的兴奋和喜悦,但我还是有些不可理解。都什么年代了,杀个年猪搞这么大阵仗。
想起小时候,那是七八十年代的农村。盼过年,盼穿新衣裳,盼放鞭炮,当然更盼望着家里能杀一头大大的年猪。那时候湘西北的农村,杀年猪可是一件大事。因为那个年代,每家都是拖儿带女、上有老下有小,吃糠咽菜度日。一头大肥猪绝对是家里的重要经济来源,并不是家家都能杀得起、舍得杀。
准备杀年猪了,主家会当成一件有面子的喜事来张罗,邀请远亲近邻一起来吃杀猪肉。农村的过年,其实是从杀年猪开始的。到了那一天,大家走亲戚似的,路上逢人就说,某某家杀年猪,喊我去凑个热闹。听的人,有的会说,我家也准备杀,说的时候满脸得意。而有的会叹口气道,本来准备杀的,考虑崽伢子明年的学费,还是没舍得杀。年前那一段时间,关于谁谁家杀年猪的话题,不绝于耳,占了主导。总之,杀头猪,杀得沸沸扬扬,杀得唾沫横飞。
我家那时候条件不好,家里老老小小七口人。我和大哥、二哥都在读书,父母节衣缩食,勉强维持一家温饱。家里也常年养猪,一年能分批出栏三四头。但都是早早有了计划,比如这头要留着给爷爷奶奶看病,那头留给孩子们上学,还有的要用来对付一年的人情往来和日常开支等。反正,过年就别指望了,大多都是到亲戚邻居家称点肉回来,挂在灶火上做成腊肉过年用。这样我们能吃到嘴的,就少得可怜,更谈不上趁着自己家杀猪大快朵颐了。
好在姑姑家条件好点,每年都会轮流杀年猪。每到那天,奶奶就会带着我们兄弟三,浩浩荡荡地参加。当然,爸妈也会参加,他们会早早到场去帮忙,烧水、刮毛、清洗内脏、帮厨做饭、打扫卫生,这样我们一家人都不会落下。如果赶上要上课,我们也会跟老师请假,不用编任何谎言,直接说就是,老师看着面黄肌瘦的我们,也表示充分理解和支持。
看别人家杀年猪,在别人家蹭吃喝,终归是没面子的事。那时候心里常常生出羡慕、甚至嫉妒。父亲有时候也很不好意思,特别是姑姑们让我们饱餐一顿,又让我们把猪下水之类的大袋小袋往家里拿的时候,父亲大人总是郑重做出承诺:明年我们家也杀一头大的,喊你们去帮忙。每次说这种话的时候,我总是躲在父亲背后吐舌头,嘲笑老爸的“厚颜无耻”。
但有一次,我们家认认真真杀了一头年猪,过了一回好年。那时候已是八十年代中期了。大哥正式参加了工作,家里的棉花、芋麻等经济作物也卖了一个好价钱,家庭负担相对轻了一些。加上大哥到了找对象的年龄,需要热热闹闹杀个年猪造个势。父亲和母亲拿出家里的预算开支账本,翻来覆去讨论半夜,正式宣布:今年过年不称肉了,杀年猪。
期盼很久的一件大事,我打心底高兴。我甚至认为,如果老爸再不做出这么一个英明决定,我不敢担保我的人生不会留下心理阴影。谢天谢地!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有时上课还想着这件事情,有时梦里也会笑醒。
终于熬到那一天,不等鸡叫三遍,我们一家人都早早地起床了。父亲把屋场清空,妈妈把厨房灶台打扫干净,老爸前一天已经在屋场边垒了一个土灶,架上一口大铁锅,锅底添满木柴,烧了一大锅开水。亲戚们陆续到来后,也等到了穿着牛皮搭背连体裤的杀猪人。
一扇门板早已在屋坪上搭好,老爸和杀猪的一起到猪笼里把那头大肥猪拖了出来。看见门板,或者受杀猪人身体里独特气味刺激,这头早已坐以待毙的猪并没有配合的意思,拼死抗拒。最后姑父和我的两个哥哥一起上去帮忙,有的抓耳朵,有的拽尾巴,有的捉腿,我在边上看热闹。只见尖刀一闪,大肥猪“嗷、嗷”长叫一声,悲愤地放弃了抵抗,完美地把自己白嫩的肉体呈现给我们。
因为见得多,杀猪的过程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趣味,诱惑我的是大锅里翻滚着的大白肉和混合在空气中的肉香。母亲看了眼在边上垂涎欲滴的我,笑着说:拿锅铲,吃吧,吃吧,让你吃个饱!
而我这时却少有地表现出自己的斯文,平常到别人家吃年猪肉,吃一餐只能算一餐,吃相肯定难看。今天自己家里杀年猪,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反复提醒自己,一定要注意形象,注意形象!以后很多年,家里杀年猪的情景,还记忆犹新。那股浓郁的肉香,还飘荡在记忆里,成为出门在外的我,思念家乡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其实二OOO年以后,由于农村经济水平的提高及生活条件的改善,杀年猪这一习俗虽然还在继续,但已不稀奇。孩提时代的那份期盼、喜悦和一大家人在一起的喜乐气氛,已经像老黄历被翻了篇,成了历史。
爷爷奶奶早已过世多年,日渐年迈的父母亲若干年前也离开了老宅,搬到大哥镇上的家共同居住,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谁曾想,去年父母突然提出要搬回老房子居住。原因是住在镇上这也不习惯,那也不习惯。闹腾了几回,我们兄弟仨妥协了,放老俩口回了老家,大家轮流抽空回去照看。
正因为这样,才有了父亲今年要杀年猪的这一幕。其实,我的不以为然也是有道理的。现在杀头猪,小事一桩,但一两百斤肉成了麻烦。现在城市生活非常便利,超市里新鲜猪肉时刻保持供应,我们都不愿意在家里存储那么多的鲜肉、腊肉。
果然,父亲电话里说,给我们三兄弟一家二十斤鲜肉、二十斤腊肉。我当即反对,说加起来最多要十斤,我估计哥哥们也不会要很多。讨价还价间,父亲发火了:你们不要,我就跟你妈两个人吃,吃不了扔水库里去!我一声哀叹,表示屈服。
我后来想,父亲母亲坚持回老家,养鸡喂猪种菜,包括杀年猪,不一定全是为了生活自由或习惯的问题,恐怕还另有一层深意。我们做儿女的关心父母常常停留在物质上,其实,父母、老人们更需要的是一种家的氛围,包括“杀年猪”这种传统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