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六年九月十五,初秋的习习凉风从洞庭湖面杳杳而来,吹得人神思缱绻、意游天外。
此时,洞庭之滨的巴陵郡,山重水阔,景物毓秀,整座城气象焕然,得益于一位被贬至此的官员,他是滕宗谅,字子京。这一天,或许是秋风太过清爽,惹得他从劳形终日的案牍中偷得半日闲,携友人一起登高望远,去处就是那座刚刚修缮落成的岳阳楼。
滕公何许人也,原甘肃泾州知府。因何到此,因“泾州挪用公款案”辗转被贬至此。这才有了范仲淹笔下《岳阳楼记》开篇“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千百年来,流落至此的迁客骚人一重又一重。在中国古代史中,那些遭流放罢黜的身影,似乎总是钟情山水,或自比或借喻,退避热闹的人群之后,意欲在山川湖海、花草树木间寻找慰藉、安放心灵。
而岳阳,这片衔远山、吞长江的土地,因其独特的灵性,有男子之伟岸、有女儿之柔情,总能让那些跌跌撞撞的心灵就此安稳停靠。屈子、李白、杜甫,他们都曾在此诞生一篇篇瑰丽的文字。看着眼前的洞庭大观,一些人怅然生出“去国怀乡,忧谗畏讥”之感,不禁满目萧然,感极而悲;也有些人却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难得把酒临风,喜气洋洋。
那么,谪守在此的滕公,他的眼里又是怎样的景致?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借古仁人之口,道出了这位贬官的心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个常人要戒律自己抵达这种超然的境界,是何其不易。那日范仲淹先生绝不是一时灵光乍现才写下这样的句子,他凝视着斜倚栏干极目远望的滕公,心里就有了答案。
《岳阳楼记》这篇短小的文字,绝不是一个附庸风雅之人于闲暇无聊之日登楼望远,写下的几句牢骚与所谓抱负之语。它是饱蘸深情的,它是欲语还休的。范先生以一种文人的委婉方式不惜借古仁人之口,道出了一个男人存于世间应有的作为。因为有了这样的精神支撑,《岳阳楼记》才不至于沦为一纸空文,才经受得住历史的风浪涤荡,流传千古,让无数的后人叩首、仰望。
《岳阳楼记》的灵魂从来都不是这座楼,而是人,是以修缮这座楼为首的从汹涌随波的人潮中黯然走出的“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的人,这样的人从来都不会很多,但他们却格外珍贵。
范先生在文章开篇毫不避讳地说,才一年的时间,滕公就让巴陵郡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以范先生的地位,他无须去恭维一个小小的郡守。滕公在巴陵郡一共待了三年,在这三年中他一共做了三件事:承前制,重修岳阳楼;崇教化,兴建岳州学宫;治水患,拟筑偃虹堤。三年治政,成就三件大事,此君足矣!同朝史学家司马光也不无赞赏,说他“治为天下第一”。
得此盛赞,他有足够的资本“以物喜”,但他不能!那日岳阳楼修缮落成,滕公只是“痛饮一场,大恸数十声而已”。一个男人内心是受了多大的煎熬,才能在烈酒的激发下,失控又隐忍地发出数十声恸哭。“负大才,为众所嫉”,悲矣!
庆历七年,滕公受命调任苏州。离开岳阳只三月余,时年56岁的滕公不幸病逝,他生命最后的注脚或许不应是苏州,该是岳阳。《宋史》中以一段平静的文字评定了他的人生,“宗谅尚气,倜傥自任,好施与,及卒,无余财。”
当年因“贪污”获罪被贬,死后却“无余财”,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多么不诚实的玩笑。
历史中总会有那么一些遗憾,一些光照千古的人,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却活得如此黯淡。
滕公,对那个时代而言或许不过是个小小的不幸,可对岳阳楼、对岳阳而言却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福分。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数十年奔波仕途、心系天下,人生境遇的起起伏伏一一领略,范先生在岳阳楼上表达了一个“士”应有的处世态度。一旁的滕公注视着眼前这座还需继续图治的城府,浑然想不起内心无法言说的苦楚,他顾不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范先生调侃道:“老滕,是进亦忧,退亦忧,然何时而乐耶?”
滕公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但笑不语,又添了一杯酒,敬眼前这位知己。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还真是酒后吐真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