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连我家的书橱前,一半欣喜,一半忧伤。
我喜欢买书,每个月的支出近一半费用交给书商了。没有时间去书店,就点开淘宝,一会儿就搜罗了一堆书,买来后仔细端详,嗅着书香,满心欢喜。适逢手头没有事情,就会立马翻阅起来;如果有工作要处理,无限懊恼,只好恋恋不舍地把书插在书架上。不过因为忙碌,很多书进了我家的门就一直被束之高阁。看着遭受冷遇的书们,我怅恨良久,暗下决心不再买书,但买书成瘾,很难戒掉。且因我素来喜欢在书上圈点勾画,偶尔信手涂抹几笔,人到中年,已经养成了坏习惯,所以也不能去借书。
好吧,那就接着买书吧,新书一本一本,或一套一套地从远方飞来。每次拿到新书,我不太在意书面的装帧设计。但特别的设计还是会引起我的注意。有一本《理想国》的封面,在古希腊风格建筑下端放着柏拉图的头像,两边矗立着的是希腊的科林斯式柱子,看到这封面,思绪就瞬间飘至两千多年前的雅典……凤凰出版社出版的莫砺锋《漫话东坡》,是十多年前买的,封面设计淡雅素朴。书腰间是一幅山水画,画的是悬崖峭壁下一叶小船泛舟于江面,小舟上三人端坐畅谈,这图意大概是取材《赤壁赋》吧。封面的上半部分是白色,只竖行写了书名和作者名。我钟意于这样的设计,遂对书的内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记得当时只用了两天时间即读完此书。看来,不管什么时候,任何事物的外表对人是有吸引力的。
当然,心情急迫时是顾不上封面设计的。有一次,大儿的语文老师推荐王开岭《精神明亮的人》,我立即在网上下单,很快收到回复:这本书暂且没有正版,只能发影印本,对方问我是否要寄来。我怕耽误儿子读书,只好请商家尽快寄来。书到手后,甚觉得粗陋,书面是黑白两色,书名字体是黑体字,字迹不够清晰鲜明,里面的纸张也没有细腻的质感,好在内容还不错。作家对“按时看日出”“最好看的霜”的领悟和阐析也让我被猝然绊倒了,在文字中我感受到了心灵的愉悦和春天的临近,这些弥补了影印本的缺憾。因为种种原因,尤其是我得知好书时迫切阅读的心情,所以书橱里添了不少影印本,我先生看了以后不禁摇头。
我读书,喜欢先看目录,一本文集在手,我很难有时间全部读完,就挨个看目录中的文题。特别美、很别致或有意思的题目会逗得我心痒痒,我总会先挑拣出来一睹为快。读余光中《左手的掌纹》时,看到《从母亲到外遇》这个题目,觉得很意外,母亲和外遇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好奇心陡起,迫不及待阅之,原来余老先生很幽默,跟我们读者开了个玩笑,他把自己一生辗转经历的几个地方比喻为人,大陆比作母亲,欧洲比作外遇。刚读开头,我已哑然失笑。因此,目录上也常留下我各种涂抹的痕迹。我个人养成了这样的恶习尚觉不够,还教我的学生在目录和正文中勾画。近来,因为有学生时常找不着自己的书,在课桌上下乱翻一气,我便教学生在书本骑缝间写上姓名,这些在我先生眼里是不是罪大恶极呢?自己对书有罪过尚且不论,还祸害了祖国的下一代。吓,真是无药可救了!
不管我读过的书怎样破旧,他们和新书都会有序地摆放在一起。这得感谢顾先生,他擅长归类整理,收纳物品。咱家的书橱也归他整理,书房极小,可也挤进了三个书橱,我、先生、大儿一人一个书橱。我的书橱六层,从上至下,依次是古代典籍、教育教学类书籍、小说作品、散文诗词集、工具书、其他各类书籍。我买的书很杂,阅读也是兴之所至,顺其自然。常常是昨天读《论语译注》《人间词话》,今天读汪曾祺的《人间草木》,明天可能会翻阅李镇西的《做最好的老师》,或者是肖培东的《教育的美好姿态》,这样毫无目的和系统的阅读习惯导致我不能静下心来治学。我时时请出老舍、林语堂等名家来安慰自己,他们同我读书习惯相似,老舍先生这样谈自己读书的习惯:“第一,我读书没系统。第二,读得很快,而不记住。第三,读完一本书,没有批评,谁也不告诉。”我因这几句把他引为知己。昨天晚上九点后,我先拿起叶嘉莹的《小词大雅》,忍不住又捎带上熊培云的《自由在高处》去卧室。我读《小词大雅》至十点四十,看时间已晚,心里很遗憾地对熊先生说抱歉。顾先生在读易中天的文章,我却忍不住问他对叶嘉莹作品的印象,在市面上能买到的叶先生的书有二十几本,他几乎都通读了一遍,所以他就滔滔不绝地跟我神侃了一通,还把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也拉了进来,我后来大概是在他的絮絮叨叨中睡着的。顾先生读书习惯跟我完全不一样,他非常自律,也善于归类,是有系统地读书。朱光潜先生说过,读书须有一个中心去维持兴趣。我想顾先生一定不知道有这样的读书观,但他的做法与朱先生很合拍。前些年,他突然痴迷瓷器,于是跑到书店,把市面上能买到的瓷器书籍统统买了回来,一边看一边琢磨,于是我家里突然冒出大大小小的瓷器。四年前,他对诗词感兴趣了,买了一堆《诗律详解》《词谱律析》回来研究,《李太白全集》等各类诗集,周汝昌、蒋勋、叶嘉莹等学者的作品摆满了书架。这还不过瘾,还尝试写诗,一年出一本。两年前,又爱上了传记,家里的书橱有一层专门摆放各种史传作品。三大本黄色封面的《史记》最为鲜亮,顾先生爱读史记,用一年时间通读了三遍,然后开始写《史记》人物述评。他的书橱看起来比我的更整齐,这有点刺痛了我,不看也罢。
再说说小儿子的书,书房是无法再容纳小儿的数百本藏书的,所以在客厅开辟了一块新天地。客厅电视机原本和陈列柜是一个整体,柜子里陈列的是各种瓷器和玉石,看起来还是很古朴典雅的。后来电视机外面的屏幕碎裂了,顾先生说这种电视机柜不好修理,再后来,辟出一个角落摆放小儿书籍。到今天,陈列柜已经完全变成书柜了,虽然顾先生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了,但始终惨不忍睹,因为我觉得对不起电视陈列柜。小儿的书有科学类、文学类、历史类等各种读物,都是我网购来的,顾先生恨铁不成钢,埋怨了我多次,不见效,遂任由我沉沦了。近期我在给小儿读《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每天读两三章,小儿端坐着听我读故事,小脸一本正经,我心里不由偷乐。
陪小儿读完书,哄他上床。之后就是我的读书时光。洗完手,走进书房在书橱前巡视,有一种沙场点兵的豪情,目光逡巡一遍后,从书架上抽出我要读的书,打开台灯,轻轻翻阅。有时会重读曾经翻过的书,散文集是我的最爱,大概读这类书是最放松的。又看到书上涂画的痕迹了,默笑。先生严肃地批评过我的读书习惯,这么好的书怎么能信手涂抹、随意乱放呢!他是极度爱书之人,他读完的书还是簇新的,没有丝毫折皱,像书店里等待出售的新书。我翻阅过他读过的书,从没有折页,几乎没有勾画,连一个字的批注也没有,但他确实读过了,且记忆深刻。有一次,他读完《论语》,跟我侃侃而谈,还跟于丹的观点进行比较,表示他不苟同于丹的几个观点。先生说,好书要珍惜,他买来的书都是要传给子孙的。我窃笑,哪个子孙稀罕你的书呢?而我读过的书呢,勾画批注很多,有时是一段,有时满页都是黑杠杠,偶尔还间杂红笔印记。那是我手边一时没有黑笔,只有红笔,急不可耐的我,拿起红笔就挥舞不停。读到精妙之言或有感触的地方,我一定会写一两句,表达观点,或宣泄情感,心里觉得酣畅淋漓方停笔。读到某一页刚巧有事,顺手把这一页折起来,以便下次阅读能快速翻开。近几年,因为担心丢书,还养成了一个恶习,在买来的书上写上我的姓名,记下买来的时间和方式。这样,每一本书上都烙下我的痕迹。最让先生深恶痛疾的是,我读过的书常常出现在茶几上、沙发上、餐桌旁。我逞辩:我事务繁多,这是挤时间读书呢。不管怎样,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久了,耳濡目染中,我也注意爱惜起书本,尽量少折页,不乱丢书,每次读完,铭记教诲,恭恭敬敬地把书请至书房。绝对不“读破”一本书,不再为自己恶习辩解。
站在我家的书橱前,品味书里书外的生活,喜忧掺半,而兴味无穷,有这些,足矣。
2021.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