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停歇之后,包厢的门悄然推开,门缝里挤进来一个脑袋。“老路,快进来!”看到那张脸,罗云雷一面出声叫他,一面朝他招手。老路快走几步来到罗云雷身边,微微弯着腰请示道:“矿长,海鲜做好了,是不是现在就送上来?”
罗云雷点头道:“嗯,开始上菜吧。”老路连忙侧过身,向包厢外面招一下手。随着他的手势,一溜儿端着盆盆碟碟的人鱼贯而入。
趁着服务员给桌上摆餐具的当口,罗云雷的手掌向顾津哲身边摆动一下,开口说道:“老路,这是新来的顾助理,你认识一下。”随后他又对顾津哲说道:“老路是食堂的主管,有事你尽管吩咐他。”
这时老路朝顾津哲弓了弓腰,满脸对着笑容说:“顾助理,原本早餐就该为你服务的,但罗矿长安排我去市里采购食材了。若是有失礼的地方,还请顾助理不要见怪。”
顾津哲的目光飘向他,感觉到这个老路的眼睛,似乎倏然睁大又悄然复位。顾津哲脑海里蓦然跳出来一个人影,虽然他消瘦了不少,额上多了许多抬头纹,一副俯首帖耳的样子,相比当年有不少变化。但他实实在在是当年警官学院附近那家“一路发”饭店的老板路顺发。他怎么会在这里?尽管心里充满了疑虑,顾津哲的表情却依然平静,他不露声色地说道:“老路,辛苦了。”
老路谦逊地笑道:“不辛苦,为领导们服务,是应该的。”接着他又恭敬地问道:“顾助理,你还有什么吩咐?”
尽管从老路的眼神里,窥探到他内心的起伏,顾津哲还是客气地说:“老路,一起喝两杯?”
“不了不了。”老路受宠若惊,边说边向门口走去。表哥万洋龙告诉过他,万山集团的等级界线划得很清楚,让他不要僭越。此刻,老路感受到八大金刚的眼光,都冷冷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可不敢触碰这个霉头。他口里虽然在应答顾津哲,但他心里的念头却是快点走出包厢。跨出门槛那一刻,老路反手把门带上。
“顾老弟尝尝这个。”罗云雷对顾津哲说道,他的筷子在白灼苦螺的碟子边缘敲了敲。顾津哲伸手拈了一颗,用牙签挑出螺肉送进口里细嚼。罗云雷问道:“口味怎么样?”
“矿长,就是这个味。”顾津哲答道:“刚吃的时候有点苦,但慢慢咀嚼后就有了甜味。”
罗云雷赞同地说:“你说得对,吃苦螺,主要是体验这种苦味变甘甜的味觉。”接着,他端起酒杯对孙林寒说:“大郎,我们也祝愿顾老弟先苦后甜。”
孙林寒朝众人说道:“好,祝老九先苦后甜,万事如意。”桌子上的人都举起酒杯,向顾津哲示意。顾津哲急忙起身,和大家一道喝了这杯酒之后,并没有坐下。“感谢哥哥们的厚爱,不嫌弃我这个落草之人。”他朝众人拱手道:“我请求给我一个感谢的机会,敬你们三杯酒。”
孙林寒懂得顾津哲此刻的心情,当年他从看守所出来,见到云哥时也是这种想法。于是他朝正要开口的石立学摆了摆手,随即说道:“大家不要推辞,满足老九这个要求。”
这次,顾津哲没有拿别人的杯子,而是斟满一杯喝掉一杯。三杯过后,他用手掌抹了一下嘴唇,才缓缓地坐下去。顾津哲又挑了一颗苦螺肉,在蒜泥酱醋调成的汤汁中蘸过,品尝着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滋味。咂了咂嘴,顾津哲说道:“矿长,这个掌勺的手艺不错。”
罗云雷点头应道:“老路的海鲜,口味地道。”
“能吃到这么好的菜,是我的福气。但我羡慕你们的是,已经吃了这么多年。”顾津哲的语气听起来充满了向往,其实他是把话题引向老路。他得弄清楚这个路顺发为什么到了万山煤矿?然后他还得评估一下路顺发到底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风险。
和孙林寒对视了一眼,罗云雷笑道:“哪有啊,老路也才来不久,差不多半年吧?”罗云雷边说边把头扭向孙林寒,孙林寒接着说:“老路是二爷的表弟,半年前从号子里出来,二爷安排来的。”
顾津哲好奇地问道:“大哥,老路犯了什么事?”
“老路以前是开饭店的,可能是生意不好,就想了个赚钱的歪点子。”孙林寒撇了撇嘴,喝口酒之后才说:“二爷是这么跟我说的……”
老路买了些看上去上档次的餐具,故意陈列在客人容易触碰的地方,如果有人不小心给打碎了,就得赔偿。说白了,老路就是以赔偿为名敲诈顾客。
老路的招数挺简单:客人损坏餐具,都会照价赔偿。老路会告诉客人,这是成套的餐具,是进价上万元的精细瓷器,然后再拿来进货单给客人过目。接下来的程序就是,客人要么原价买下这套餐具,要么花钱赔偿自己打碎的碗。
损坏了饭店的东西,客人都会觉得理亏,愿意照价赔偿。可是要花一万块钱买套餐具回去,一般人是不乐意的,于是就和老路讨价还价。于是那只打碎的碗,有的客人赔了两千块,有的只赔了千把块,也有赔三五几百的。
有一次,来了一家人。吃饭时他们家那个四岁的男孩,跑到摆放餐具的木架处,打碎一个碗。老路依样画葫芦,要客人赔钱。听说餐具价值上万,客人生气了。他告诉老路,他家里也有一套同样的,只花了两百元在超市买的。听说客人要拿他家里和打碎的那只同款的碗赔给饭店,老路自然不会同意。他的目的就是要客人赔钱,赔只碗不让他白费心机了吗?
争执中,客人说老路用歪点子挣钱,做亏心事迟早会遭报应。老路心头的火气爆发,一记冲拳直捣过去,击中了客人鼻梁靠近眼睛处。客人报警后,法医的伤情鉴定结论是“外伤性白内障”。老路因敲诈勒索和故意伤人两项罪判了三年,还赔了对方5万块。因为和二爷是表亲,出狱后就在煤矿管理食堂。
听孙林寒说了老路的来历,顾津哲做了两个设想。当年去一路发饭店的学生不少,作为老板不可能认识每一个人。何况在他的印象中,好像也没和老路直接打过交道,老路或许不认识他也有可能。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老路认出了怎么办?
路顺发和万洋龙是亲戚,肯定会把他当时的身份告诉万洋龙。万洋龙知道了,郝云鹰也就知道了。郝云鹰会有什么反应?他肯定会产生怀疑。但是按照郝云鹰的性格,他势必也会从点到面进行权衡。郝云鹰或许会这么考虑,就算顾津哲曾经是警官学院的学生,也是五年前的事情了。而现在的顾津哲,可是一个杀人盗金的通缉犯。
顾津哲如此推测郝云鹰的心思,并非主观臆断而是有迹可循。罗云雷的存在,会提醒郝云鹰人都是会改变的。这个前任公安局长,在很短的时间内,不就变成了郝云鹰的心腹干将了吗?
虽然有罗云雷这个样板,但郝云鹰也不会轻易地放松警惕,他一定会暗地里调查顾津哲的历史。这个顾津哲不着急,他的两个阶段都是没有破绽的。厅长告诉过他,他在警官学院的档案是天衣无缝的。回到赤霞后,顾津哲在山水怡情户外运动俱乐部做攀岩教练,五年都没挪过窝。
既然顾津哲的过去没问题,现在又是一个通缉犯,老路的指证也只是对他五年前警察身份的质疑。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郝云鹰应该还不会对他动手。想通了这些,顾津哲波动了一阵子的心,又平稳了下来。
“矿长、大哥,我出个喝酒的点子。”看见桌子上那盘清蒸鲈鱼,顾津哲灵机一动地说道。罗云雷和孙林寒都把脸向右边来,听顾津哲说话。顾津哲的筷子指着鱼盘,接着说道:“咱们就用这条鲈鱼助酒兴。”
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切成细丝的大葱白胡萝卜香葱叶,撒在熟透了的清蒸鲈鱼上,白红绿三色相互映衬层次分明。这时顾津哲又开口了,他说:“这个游戏很简单,我们转动桌上的圆盘,按照这条鱼的各个部位的朝向喝酒。”
石里猴插嘴道:“九弟,这么慢吞吞地喝酒,有啥劲头。”
“二哥,我包你喝得痛快。”顾津哲笑了笑说:“一头两尾三背四肚,朝着鱼头的人喝一杯,朝着鱼尾的人喝两杯,朝着鱼背的人喝三杯,朝着鱼肚的人喝四杯。”
石立学这才说道:“这个有点意思。”
“有意思的还在后面。”顾津哲继续说:“别的人也不能闲着。挨着的左右两个人得陪酒,左边的杯数相等,右边的多喝一杯。这样,桌子上的每个人都会参与这个游戏。大伙觉得怎样?”
孙林寒也被提起了兴趣,他兴致勃勃地说:“看不出来,老九还有些鬼点子。不错,就按你说的,大家都乐呵乐呵。”
“开始啦!”招呼一声,孙林寒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按住圆盘稍微用力。摆满碗碟的圆盘便转动起来,少倾之后停了下来。鲈鱼的头对着八金刚向前军,尾巴对着三金刚于成桥,脊背对着五金刚尤希堂,肚腩对着罗云雷。
按照规矩,大家依次喝了各自名分的酒。唯有四金刚龚铁牛陪着喝了双份,因为只有十一个人,于是龚铁牛的位置便成了于成桥的左边,他得陪酒两杯。轮着尤希堂喝酒的时候,龚铁牛的座位又变成了尤希堂的右边,他还得陪酒四杯。两个座位的重合,让龚铁牛喝了两份六杯酒,引得满堂哄笑。
再热闹的宴席,也有散场的时候。喝了一天酒,虽然没有人喝醉,但孙林寒觉得差不多了。他开口说道:“今天都尽兴了,九弟这几天很辛苦,也该歇息了。”听着他不容置疑的话,众人都起身离座。看见还有人意犹未尽的神态,孙林寒补充说:“余下的酒,明天接着喝。”说完,他疲乏地打了个哈欠。
“行,哥哥们也早点休息。”顾津哲应道:“明天,小弟我再给你们敬酒。”一行人走出包厢,迈着深浅不一的步子从二楼下来。在食堂门口分成两拨,八大金刚朝百米开外的那栋三层楼房走去,顾津哲跟着罗云雷和殷长发走向办公大楼的第四层。
在各自的房间门口,顾津哲向他们道别:“矿长、殷哥晚安,明天见。”三人相互点了点头,才开门进去。关上门,顾津哲迅即打开手机的时钟页面,在「世界时钟」处连续点击两次。视频发送之后,顾津哲朝窗外看去。
窗户外面,麻栎树茂密的枝条在风中晃动,而树叶却轻快得多,她们随着夏夜晚风的韵律,时快时慢地摇曳。那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仿佛是窃窃私语的情话。遍地月光,明天会有个好天气。
再说路顺发,从包厢里出来就心神不宁,顾津哲的面孔老是在他眼前晃动。他嫌走廊顶灯的光线刺眼,搬了张方凳坐到二楼和一楼的交替处,这个角落可以避开灯光的直射。坐在这里可以把住上楼的通道,提防有人走近偷听,这是路顺发的职责。另外也可以清楚地听到包厢里召唤的声音,及时满足添酒加菜的需求。包厢里客人没走,他就得守在这里。
这个顾助理,眼熟啊。路顺发的手掌托着脸腮,指肚在太阳穴上轻轻地揉动。他总觉得他和顾助理今天不是第一次见面,之前一定在哪里见过。路顺发的脑细胞在高速活动,当路顺发的记忆沉淀下来,顾助理的面孔在他的心里定格了。
在省城华阳市警官学院附近开饭店时,路顺发见过这个人。秋季开学不久的一个晚上,服务员告诉他,那个小气鬼警察学生又来了。每次都是要两瓶川水大曲,却只点油淋茄子一盘菜,一看就是个没有油水的。有点好奇的路顺发,便记住了这个不知道姓名的客人。
在脑子里把当时的情景又过了一遍,路顺发越发肯定了。没错,就是他。可是让路顺发想不通的是,这个警察怎么到这里来做矿长助理呢?路顺发知道万山煤矿的内幕不简单,他不想这里出现意外。老路出狱后无处投靠,是表哥万洋龙收留了他,他不想失去自己的栖身之处。这个突然出现的顾助理,会不会对表哥不利?若是表哥他们没有防备,又如何是好?
在食堂门口送走矿长等人,又和加班的员工一起收拾妥当之后,路顺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包厢里的情景来看,顾助理和罗矿长八大金刚打得火热,他们明显是自家人。还有昨晚表哥他们三个大老板也来了,听说是专门过来和顾助理见面的。
之前他们是很少到煤矿来的,尤其是三个人一起出现的情况,是他到煤矿后半年以来的第一次。这说明表哥他们对顾助理是看重的。想到这些,路顺发觉得自己有些瞎操心了。
深深地抽了口烟,路顺发觉得肺腔里有一种异常的燥气,燥烈干热的感觉让他不安。他在想象如果表哥他们没有完全了解顾助理的底细,会有怎样的后果?他的心里又纠结起来。思前想后,路顺发觉得这是个大问题,得告诉表哥顾助理的来历。下定了决心的路顺发,用鞋尖碾碎刚刚扔下的半截烟卷,拨通了万洋龙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