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擦鞋人
韩裕平
一把看不出年纪的椅子,似乎在尖叫。无声地尖叫。
一个磨损得满脸沧桑的木头盒子,也在尖叫,尖叫无声。那是一个一头装刷子鞋油和布,一头可以当凳子坐的盒子。
一个中青年男人或者女人,好比一块石头,盘腿坐在树荫下。
闹市街头,或者十字路口,公园门口,广场入口,大超市门口,车站码头,时常看见你们的身影。那是一棵棵会走路的树,那是一蔸蔸会爬行的草。
不由地,轻轻问一声:你们是谁?
没错,是的,你们就是小城擦鞋人。
近年来,擦皮鞋这个行当,就像雨后春笋,在秭归小城的土地上冒出了尖尖角;恰似春雨过后的树林长出的蘑菇,撑开了一把把小伞,长得繁繁茂茂,喂饱小城人的眼,或许还有想象。
你们从哪里来呢?又要到哪里去呢?你们的家在哪里?你们的子女在哪里?你们怎么就选择了擦鞋?你们各自可都有曲折动人的故事?你们……
我的思绪就像凉风中的大风车,转悠悠,转悠悠,转个不停。
擦鞋,就是你们的营生,也是你们每日的工作。这和流水线上的操作员,和冲压机旁的作业员,和超市的营业员没什么两样,都是挥洒汗水和智慧,都是靠自己勤劳的双手挣钱吃饭,我从来不戴有色眼镜看你们。
因为有人需要,所以有了你们。
因为现在人越来越懒,懒得动手,懒得麻烦,所以有了你们帮忙代劳。
这是小小的营生,这是小本生意,靠的就是一双手——一双老树皮一样的手,一双曾经和泥土、镰刀斧头锄头以及锅铲打交道的手。那双手啊,也为女儿扎过小辫儿,也为老人泡过热茶,也为丈夫斟过老酒,也为邻里乡亲搭把过手;那双手啊,也割过草,也插过秧,也种过麦子,也采过茶,也摘过脐橙,也种过烟叶,也喂过猪狗牛羊鸡鸭鹅;那双手啊,也指过月亮,也遮过太阳,也在儿子头顶撑起过雨伞,也搀扶过老人,也修过路,也架过桥,也烧过锅炉,也建过房子,也筑过堤坝……曾经的岁月,光辉灿烂的岁月。然而现在,此时此刻,那双手啊,兄弟俩,相互配合,哥哥捧着一只脚,弟弟拿着一只鞋刷子,哥俩拿着一块布。沉默,就是它们最好的语言,像石头,沉睡在潭底。
小城擦鞋人,每日里也是早出晚归,甚至比谁起得都早,比谁睡得都晚。这个营生比较自由,利润也大,成本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小城擦鞋人的眼呀,那绝对是火眼金睛,每到上下班或者上学放学的高峰期,他们的眼就格外亮,格外锐利了。那眼不看别处,专看别人的脚,专盯别人的脚看,那一双双脚啊,尤其是穿皮鞋的脚,就是他们的猎物,就是他们的盘中餐,就是他们的饭碗,就是他们的宝贝。那一刻,他们的眼就是专为众人的脚存在的,大的脚,小的脚,胖的脚,瘦的脚,畸形的脚,扭曲的脚,年轻的脚,年老的脚,毫无例外。
然而于我,却从来也没在他们那儿刷过鞋。我不习惯我坐在椅子上,一个年纪比我大很多的人坐在矮处,或者说我没有一双好鞋拿得出手,供小城擦鞋人一试身手。我不喜欢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被人伺候的感觉。从小到大,只有妈妈给我刷过鞋,何况,我有手有脚,敲打电脑键盘累了,我就刷刷鞋调剂调剂,休息休息。如果所有人都像我这样想,那他们就没生意了,就丢饭碗了。当然不会,我是一个例外,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甚至十万里挑一。
虽说如此,我还是为你们祝福,为你们祈祷。希望小城所有人都穿皮鞋,节约用水,因为皮鞋不用水洗,低碳生活,节约了肥皂洗衣粉,希望很多小城人都走上大街,请你们擦鞋。小小的善良盛在盘子里,请一一收下。
听——沙沙沙,是什么声音?是纷纷细雨洒落心底么?还是……
哦,是你们开工了。
沙沙沙,鞋刷子唱起了歌,在客人的鞋上龙飞凤舞,额角有了亮晶晶的东西。
沙沙沙,转眼间,一双灰尘扑扑的鞋旧貌换新颜,光洁如新,黑得发亮。
沙沙沙,鞋刷子再次唱起了歌,在又一个客人的脚上大显身手,游龙惊凤,鼻尖有了晃眼的东西。
沙沙沙,眨眼间,一双看不见鼻子眼睛的鞋光洁如新,足下生辉了。
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