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汉

“你一哈滚出去撒!”莲莲一把把马老汉搡了出去。

她气极了,男人没在,老公公却找上门来骂她。她作为一个媳妇子本应对老公公毕恭毕敬的,但这老公公实在憎恶,给她涨了一肚子气。

莲莲的男人每一年打工回来就不在家里好好待上几天,被他的那些姐姐姐夫拉去喝酒唱歌就没停歇过,甚至经常去赌博。赚来的钱没给家里补贴倒是进了别人的口袋,手紧时还从家里偷偷拿。

她就闹啊,吵架打仗离家出走,有时在姐姐家里闷着,有时躲在朋友家不露面。男人一般忍几天就忍不下去了,两个孩子天天吵着找妈妈,商店没人看门只能是他一个人顶着。他就到处找,到处给人下话,让莲莲回来。莲莲心算硬的了,但怎么能经受住一个男人跪在她面前求饶来软的。莲莲的心算是硬的了,但怎么硬得过一个男人强把你搂在怀里不放手。莲莲的心算是硬的了,但怎么能受得了看到孩子泪眼花花地喊妈妈。

她这刚闹过一场,被老公公知道了,来骂她让他儿子吃亏,骂她受娘家姐妹撺掇着治他儿子。她不服气,她骂回去,骂他的儿子不顾家,骂他的儿子受姊妹姐夫带着喝酒赌博不干好事。骂着骂着她觉着自己吃亏,索性直接骂起了站在眼前的马老汉,骂他为老不尊,骂他包庇自己儿子,不给媳妇子好脸色。骂着骂着越来越起兴,越来越不顾情面,于是她把马老汉一把搡出去并关了门。

马英花和几个同龄的女子在河滩上坐着正闲扯呢,突然从背后飞来一块土疙瘩砸在她的头上,幸亏是松软的土块,一打就散了,要是石头可就麻烦了。

“嘿!你们做撒着呢!”背后也响起一声厉喝。

马英花和朋友们跳起来转身看,原来又是那个讨人厌的毛头小子,他领了一群男孩子站在她们背后不远处,看着马英花和她那些朋友们气急败坏的样子,幸灾乐祸。她们看他又从地上拾起土块,马上抬起胳膊挡住头就跑,他们看她们落荒而逃就越起劲了,边追边拾起地上的土块向她们投掷。

他们追了很久都没停,马英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腿早都软了,但看他们嚣张跋扈的样子估计不会就此轻易放过了。她就继续跨着大步子跑。

她死命跑回家顶上了大门,却撞上正在院子里的母亲,结果挨了一顿臭骂,骂她风风火火不像样子。的确,这个时候的马英花虽然才十一岁,但已经许给魏家当媳妇子了。她顾不上狡辩什么,只在心里暗暗骂:“这个碎怂还坏得了不得。”

马老汉被儿媳妇一把从门里面搡了出来,他还想顶上几句的。可一看这门面房和老家不一样啊,说说吵吵的邻里路人都会瞅上两眼的。于是他就拄着棍走了,但是脸色恨恨的,他迟早还会来再闹上一场的。

马小军是他的小儿子,长得板板正正,几年前娶了个媳妇,但两人过不下去就离婚了,幸好没生下个孩子拖累的,离得干脆利落。经人介绍,又和现在的媳妇在一起了,但这个媳妇子啊,是十几年前搬到了川区的老魏的小女子,也离过婚,带着个孩子嫁过来的。人长得还算可以,就是性格毛毛躁躁,上蹿下跳的,实在看着不踏实。孩子还是个两岁的女娃,越长越大,性格就越像她妈,真是让人不得安生。

媳妇子莲莲是魏家的老小,从小被疼到大,如今嫁了人也处处受娘家的照顾。但娘家照顾得越勤这马老汉心里就越不舒服,眼看着刚结婚不久小两口就闹仗闹了很多次,这一定是她娘家那几个不省事的姐姐撺掇着闹事,故意要莲莲在这个家里示威掌权的。因为她是二婚,一定心虚,怕在这个家里不闹事就显得好受欺负。

偏偏自己家儿子没出息这就被治得服服帖帖的,马老汉为了显示一下婆家的威严,就奔着将媳妇子骂个狗血喷头的架势来了。他把脑袋里想好的和即兴发挥的所有可以令她难堪的句子都喷吐了出来,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莲莲竟然骂了回来,压根就不顾老一辈的尊严,巧舌如簧,倒煞了他的威风,还把他从门里面一把给搡了出来。

马英花和男人要结婚了,去小队开证明,她知道小队会计就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她实在不情愿踏进这个门,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进。

她局促地坐在凳子上,他坐在对面趾高气昂,似笑非笑地问:“你们,是自由恋爱吗?”

“是,是自由恋爱。”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回答。

“我不信!”

“真的,我和马英花同志就是自由恋爱。”

“那么你给了马英花多少礼钱?”

“没有,没有礼钱,就领了两件衣裳。”

“我不信!”

他拐弯抹角地套话,盘问了许久,吓得马英花和男人心惊胆战,幸好他们早做准备了,六十块钱礼钱的事应该是没露什么马脚。

但是当男人接过证明的时候却傻了眼,前脚刚出门,女人就着急地问:“咋了,写的啥。”

“彩礼肯定有,本人不承认。”

马英花和男人心情沉重地又迈进了大队的门。没想到大队的人看了一眼小队上给开的证明就直接撇开,重新写了。他们万分激动,当下就直奔公社去领结婚证了。路上,马英花背过人悄悄跟男人说:“咱们这个会计是个哈怂,坏得了不得。”

马老汉被查出来患了癌症,瞬间就垮了,他不敢相信。更确切地来说,他是不甘心。他也不甘心自己就如此垮了,于是他假装自己依旧铿锵,躺在自家床上看着这一屋子的子女和孙子孙女,他还是发出洪亮的声音喊:“马强呢?把马强给我叫过来!”

“大,马强在安徽呢,马上回来了。”

“这个地方把他狗日的亏哈了嘛跑着安徽去干撒!你这个当大的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我把你个狗日的!”马老汉越骂越来气,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他竟支起身子挥起拳头砸在了守在他身边的大儿子身上。马老大也惊了一下,但他没躲。马老汉一看儿子支在原地没动,他气急败坏,竟掀开被子从床上跳起来追着打开了。但他终究只能虚张声势追了两步就刹住了,收住了那口将死之气也守住了自己的威严。

马老汉觉得自己越发想念老家了,他想回去看一眼。于是他当下火急火燎地喊儿子到跟前来,说他要回去。一屋子的后人们于是便张罗着把马老汉架上了车。车在山间穿梭,云雾腾腾,马老汉恍恍惚惚看见了叠叠沟茂密的丛林,仿佛也听到了野兽的嚎叫。进了庄子,他来了精神,坐在车上看着一户户人家的大门向后倒去,看着一堵堵破败的土墙和车轮扬起的土融为一体。不久他就被搀下车走进了自己的家,他觉得亲切极了。当后人们收拾着铺炕烧炕,烧火做饭的时候,马老汉急了,他说他不能在这呆,他要回去。儿子却说天黑了我们睡下明天再回。

第二天,莲莲还给马老汉下了一碗面吃了,这让马老汉心里更加忐忑了,他大声嚷嚷:“你们是不是想让我死在这里就顺便能埋了?!”没有得到回答,马老汉知道他的话戳到要害了,然而他又惶恐了起来,他嚷:“不可能!给你们说不可能!我要回去!”

马老汉又被架到车上,车一路奔驰,他回到了他的单元房。他心满意足,大孙子马强也回来了,他这样躺着,仿佛过几天就能康复……

马英花结婚不久,她的发小春梅就出事了。她上吊了,吊死在后山一棵壮硕的杏树上。

起因是春梅偷偷抓了一把食堂的豆子塞进贴身口袋,但是不知为什么却被人给发现了,随即这件大事就风风火火地被上报给了队里。这些天来,批斗会就没停过,一直开一直开,没日没夜的地开,出事的人被折磨地不成人样,没出事的,所有人也都熬出了一副脸势。

马英花心里颇烦得很,但是她又不敢表现在出来,只能假装对革命热情高涨。这一次又是大半夜的,队长知道了,那位会计也知道了。但他在革命面前似乎不知疲倦,对这一把豆子表现出极大的热忱,立马热火朝天地又组织起了批斗会,他放出话来:“审!今天要好好审一哈!”话传地飞快,整个庄子的人都快聚在一起了。人们像往常一样等待着大会的开始与结束,却久久不见春梅的人影。马英花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脚不停地跺着和着忐忑的心跳。

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最终,人们在后山找到了已成为吊死鬼的春梅。

这几年里虽然马英花看过了不少的生生死死,但是这件事情的发生还是对她的冲击不小,她对那位会计的恨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革命能和一把豆子挂钩,更没想到那个人因为一把豆子要把一个年轻轻的女子给审到阴曹地府去。她哄着怀里的娃娃入睡,对懵懂的孩子说:“哎呀,你说这个哈怂咋就那么坏呢!”

莲莲的老公公被查出来患了癌症,她感觉马老汉个人一下子心重起来了,立马就不行了。她想着这也没救了,都守在跟前好一点,说不定这两三天间转就没了。

“马强呢?把马强给我叫过来!”

莲莲听到马老汉又在胡乱喊开了,心生颇烦。马老汉的大儿子马老大奔过去说马强就快回来了,但是老汉听了之后却嚷地更厉害了,甚至伸出手来捶打开了,但马老大想着他这造孽的老大都快不行了,就算打也打不下个啥,就支着身子没有动弹。但是老汉不依不饶,竟翻起身来追过来打。不仅马老大吓了一跳,坐在墙仡佬打瞌睡的莲莲也吓了一跳。

老汉能撑得很,这都很多天了,还是不咽气,挤了一房子的后人包括莲莲,疲惫极了,还走不脱身,老汉时不时就喊谁到跟前去,不去不行啊。就在大家狠心商量着暂时回家休,轮流守的时候,马老汉却说他要回老家去,守在这个小屋子里的人们瞬间亮了眼睛,是啊,看来老汉不行了,这都要回老家了。

莲莲和挑担们张罗了些吃的喝的盖的,就把老汉送回老家了,他们心想,唉,这就定了,让老汉落叶归根吧。说白了就是在等着他死,死在老家就在这田间落个坟头就好,要不然回城里送葬又实在折磨人。但是他们没想到马老汉在庄子里头和老房子里头转了一圈之后竟然就一刻也不待又要回城里,他们就骗老汉,明天回明天回,拖一天是一天。

但是拗不过老汉临了临了这整人整得厉害,第二天就又返回了。回来城里了,莲莲看老汉这最后一口气急忙咽不了,说什么也不愿再守下去了,死了再说吧。

马英花见莲莲灰头土脸地回来,问着:“是不是下葬了啊,你这跪了一身的土。”莲莲说:“没有呢,死了看好了。这是在老家那都快塌了的房子里头弄的,土能有一拃厚。”

莲莲还说:“妈,你刚不知道,那个老汉跳起来打人的时候,那个眼睛黑洞洞的,睁得连碗一样大。把人能吓死。”

马英花说:“哎呀,这个老怂往死里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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