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大,院里的桂花落了一地,司马昭练完剑正要回房,见下人们正在清扫一地金黄,不由得怔怔的看出了神。不久前,为了酿桂花酒、桂花蜜,夏侯徽搭了个梯子,踮着脚去摘顶上的桂花,晃了一下差点跌下来,他躲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替她捏了好几把冷汗,她却在零露的低声劝诫里不以为然,站在梯子顶端,抚着胸口笑着说“没事没事,趁着没人再摘一枝就下来”......
人人都道她是个娴静贞淑的大家闺秀,这么大胆鲜活的一面也许只有他知道吧......不觉扬起的嘴角让他突然回过神来,他忙敛了笑容,吸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抬步刚要走,便见司马师牵着戴了帷帽的夏侯徽出来,他收起心事迎上去叫了声“大哥、嫂嫂”,夏侯徽看了看他的手,问:“二弟,手都好了吗?”
司马昭闻言,左手摸了摸伤处,笑着回道:“多谢嫂嫂关心,已经不碍事了。”
司马师这才开口:“你今天怎么这么耐得住,还待在家呢?”
司马昭提了提剑:“正准备换了衣裳就出门呢。”说着扫了夏侯徽一眼,迟疑了一会儿:“曹将军今日统帅三军出征河西,嫂嫂现在去只怕来不及给将军送行了吧?”
夏侯徽低头一笑:“舅舅素来说疆场铁血,最不爱小儿女情态,从来不让亲眷去送他的。”
司马师瞅了司马昭一眼:“徽儿几个族兄说在德春楼送送就行了,现在正等她,我先送徽儿过去,你赶紧换了衣服过来,咱们跟士季他们上西门城楼去。”
司马昭有些意味不明的笑道:“那是,嫂嫂不知道吧,那儿才是送军出征的好地方呢......”
司马师踹了他一脚,“旁的你就别操心的,忙你的去吧。迟了看伯玉怎么念你!”夏侯徽看他闪身一躲,还朝司马师做着鬼脸顽皮道“没踢到”,也跟着抿嘴笑了,司马师指了指他,一脸无奈,牵了夏侯徽的手,“别搭理他,咱们走。”说着便带夏侯徽离开。
司马昭得意的抱起剑,站在原地看他们转身,笑着回味司马师拿他毫无办法的纵容......站在后面,看着挨得那样近、越来越近的两人,慢慢的,他笑不太出来了,余下的都带着苦涩,心底丝丝缕缕的难过泛出,深处浓浓浅浅的热切重新涌现。她侧脸望着司马师,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她轻快的笑了起来,帷幔下半掩的脸,若隐若现的梨涡,阳光下春晖般的面容,他便有了一丝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个阳春三月的春郊,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那样温煦明媚的看着那只兔子,他那样迷蒙忘情的看着她......
也许他的心事太过热切,令她也感受到了这种胶着的眼神,她竟回过了头来。那是不同于以往她感受到的那种带着戒备的复杂眼神,这种专注和迷离,让她突然心中一惊,似乎触动了些什么,可是一时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劲。
这时司马师也回过头来,见司马昭还在原地,没有察觉什么异样的他只是一味催促道:“还在那儿傻站着?”
被夏侯徽发现的司马昭刚开始也是一阵惊慌,又被司马师一吼,就更支支吾吾起来了:“我.......我......我这就走......”有点落荒而逃的转身急匆匆离开。
司马师笑道:“这小子,还是毛手毛脚的。”
夏侯徽心不在焉的附和一笑。
德春楼是长街上最大的一座酒楼,位于两条主道的交汇处,是出城和入城的必经之处。这一日德春楼的席面早就被预订一空,夏侯徽他们刚下马车,夏侯玄的小厮就立马上前来,领二人进去径直上二楼,坐在窗边的夏侯玄第一眼便看见了,站起来惊喜笑道:“徽儿!”一边几步迎了过来,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对司马师道:“这么久都等不来,我还以为子元舍不得放舍妹出门了呢......”
司马师朝他和身后的几人行了礼,道:“路上瞻仰大将军风采的人太多,颇费了些功夫,来迟了,请各位见谅。”其他人见状都站了起来,只有曹爽还在那儿冷眼坐着,众人见他一声不吭的样子也不知道该怎么才合适,一时场面尴尬。
夏侯和和司马师有些交情便出来打圆场,哈哈笑道:“太初和你开玩笑呢,瞧你紧张得冒一头汗。”说着冲夏侯玄道:“你心疼你宝贝妹妹谁都知道,可你要是为难了子元,想必徽儿第一个不会饶你......”
众人都十分应景应情的笑了,司马师和夏侯徽红了脸,夏侯徽知道司马师素来不怎么跟夏侯家的人往来,不太好开口,便开解道:“七叔这张嘴只有二叔的拳头才治得了,我就是想整治整治也没那个能耐......”
夏侯玄知道司马师送了人就要走的,便朝夏侯和使了个眼色,夏侯和会意,拉了司马师便道:“行了行了,你人也送到了,等会儿太初自然会送徽儿回去,咱们两个也好久没见,下去聊两句。”
司马师依礼辞了才退步出来,还在楼梯处,便听曹爽冷哼了一声:“不知道义权哪根筋搭错了,倒跟司马家的小子称兄道弟起来了。太初,你以后叫他少跟司马师往来,没得被他们蛊惑了反而跟咱们离了心。”
司马师顿了顿步子,朝夏侯和苦笑了一下,只听夏侯玄有些不满的打断了曹爽:“昭伯!”说着看了看这边望了一眼继续道,“既然徽儿嫁给了他,只要他待徽儿好,那他便是我的兄弟,你要这么说,便是连我也要划清界限了?!”
此时便听曹爽拍着桌子高声道:“夏侯玄你什么意思?!”
司马师犹疑着,夏侯和却拍了拍他肩膀,冲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走吧。”
从德春楼出来,沿街送行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愈发的多了。说了没两句话,夏侯和见司马昭正艰难的挤过来,便跟司马师道了别,重新又上楼去了。
辰时曹真诸将从宫中出来,过长街,于城外点兵,一番壮语万众齐心,巳时,边领着大军浩浩荡荡的西去,朔旗翻飞蔓延十里,有如群山浮动,蹡蹡铁甲步履声声动地,每一步都在司马昭心中回荡,胸腔里涌起热血豪情,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他如此渴望自己也是那其中的一个,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其中的一个,血战沙场擒敌寇,勇冠三军始有名......
“大丈夫纵马疆场一回才不枉生于当世啊!”
司马昭闻言回头,见卫瓘站在身后眺目远望发出喟叹,他不禁也道:“横刀立马立不世之功是多少将士的愿望......”
“我知道你素来有雄图大志,以你的勤勉,一定会有得偿所愿的一天!”
司马昭却冷笑了一声:“此次出征讨胡,你见的将士里有哪一个跟司马沾边的?曹氏宗亲这样严防死守着我们,抱负这种东西不过让人平白憋屈......”说着有些苦涩的对卫瓘道:“我倒羡慕你泼墨挥洒的意气,多么酣畅淋漓!”
羊祜隔了他们八九步远,零零碎碎的听了几句便捅了捅司马师笑:“听听子上这话,司马中丞就没打算给你们找点事情做,让你们磨砺磨砺,施展施展?”
司马师摇了摇头,“开什么玩笑,我们几斤几两我父亲能不知道?才不配位,也就昭儿小小年纪厚着脸皮才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此次将曹真调离洛阳,给司马懿他们腾出时间和空间来实施新政,这步棋虽是司马懿和陛下的手笔,但少有人知道这背后的谋划中其实有司马师的影子。很早开始司马懿就在刻意锻炼和培养,显而易见司马师已有他自己的绵柔之力。钟会和邓艾作为两个知情人,听了司马师的回复,便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其他人还在信以为真的奉承司马师是谦虚了。
羊祜见他忙着跟人客套,便笑着走开了,在旁边瞧着只是觉得,人,真是挺有意思的。
众人散的时候,司马师私下问他,“你刚刚在那边瞅着我们笑什么呢?”
羊祜一愣,“你脑袋后面也长了眼睛不成?”
司马师一笑:“你有时间看热闹,倒帮我带带昭儿,不知道每次士季都跟他说了些什么,次次回来都有一阵阴阳怪气的。”
羊祜连连摆手:“我跟你一个司马家的做朋友就亏大了,再搭一个?真这样的话,他是不是阴阳怪气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是傻里傻气的。你觉得我傻么?干这种买卖。”
说着上马就走,司马昭刚送完卫瓘,见了问:“他怎么走这么快?”
司马师看了他一眼,没有回他,只是说“回去吧”。
司马昭被瞧得莫名其妙,也没放在心上,倒是做了好几晚的梦,每晚都是沙场厮杀,有刀枪入肉、马革裹尸还的,也有杀敌立功、加官进爵的,每一场梦,他都做得真切。
只是有一天晚上,他梦到自己擒获了胡人头领,踏马荣归,好不风光,陛下和父母站在面前,慈爱欣慰的看着他,问他要什么,要什么都给他,他当时沉浸在少年英雄的激越中,只觉人生志得意满,别无所求。
这时大哥却在一旁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说着朝他指了指门外让他看,便见夏侯徽一身喜服、举着团扇半掩着娇容,嘴角含笑,逆着光从门外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看痴了、看呆了、看傻了。
她牵起他的手,贴到她的胸口,捧出一颗红彤彤的心来,他吓得不得了,夏侯徽却一脸苍白、双目渗出血泪,朝他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心么?来,你看看,是不是装的司马家......”司马昭拼命的甩手、拼命的往后退,“咚”一声摔倒在地,这才一觉醒来,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刚交寅时,他便再不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