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下村,人人都说老酒鬼李跃进怎么会生出李晓红这样一个美丽大方的女儿,这分明就是“弯根生直笋”,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情。好心的人会羡慕李跃进的福气,但嫉妒的人总说,生在庭院里的才是好花,生在野地里恐怕只是毒草。
一个男人如果一辈子坚持做一件事,那他一定会获得成功,喝酒除外。这就是酒鬼的可恨之处。李跃进嗜酒如命,他沉浸在酒精的世界中,一辈子没有醒过。不管是在漫山红遍的春季还是渔舟唱晚的秋夜,他都与眼前的这个世界无关。
实际上,作为一个酒鬼,他超额完成了酒神杜康交给他的任务,他每天的工作很多,那就是——吃饭、喝酒、睡觉、打老婆。在最后一次无情的毒打以后,他老婆石树萍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跟着来村里放鸭子的鸭倌跑掉了,从此杳无音讯。
在李晓红小的时候,李跃进却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他就是一个面朝黄土的农民,与世界上舐犊情深的父亲没有任何不同。他和母亲一样吃苦耐劳,都一样小心翼翼地抚养自己的儿女。击垮李跃进的坚韧和念想的,并不是看不到边的清贫生活,而是中年丧子之痛。
李晓红六岁的时候,她的哥哥没了。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李晓红的脑海里都会闪现哥哥的影子。每当记忆重回那个满山开遍映山红的季节的时候,她的思念和悔恨就会如开闸的河水,无可阻挡。
山下村因为坐落在巍峨的熊山之下而得名。当料峭的春寒刚过,和煦的春风吹来,熊山就会首先醒来。在每年的三四月间,熊山美丽的春色就会应约而至,不管是忙于耕种而无暇抬头的农人,还是乐于欣赏美景而充满情怀的女子,总能为她的回归而感到欢喜。几场春雨过后,熊山就会变得绿得发亮,散发万物生长的颜色。随着天气进一步转暖,一种盛产于中国的古老的花朵——映山红,也叫杜鹃花,就会冲破花蕾的束缚,放肆地在熊山的各个角落绽放,为刚刚回归的春天献上最美的点缀。
春天并不仅仅是一场关于颜色的盛宴,更是一场声音的交响曲。燕子回来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清脆无比;小溪涨起来了,哗哗啦啦流个不停,却让人的心情更加平静。最美妙的是风的声音。夏天的风无影无踪,秋天的风过于尖锐,冬天的风刻薄无情。只有春天的风最是柔和,最是窝心。她缠缠绵绵地穿过大地的一抹抹新绿,声音清脆而柔和,最后抚摸着人的脸。
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哥哥就会拉着李晓红的手一起去听风的声音,去看花的颜色。他们跨过淙淙的溪水,踩着上一年尚未腐败的落叶,踏遍山的每一个角落去寻找花的身影。
李晓红六岁那年的春天,哥哥依旧带着妹妹去山上无忧无虑的闲逛。那时春天已经接近尾声,映山红红遍一个季节之后,正在经历自然的落幕。踩着春天的尾巴,哥哥依旧希望能带着妹妹好好欣赏这残余的杜鹃花的美景,因为没有哪个孩子禁得起整整一年的等待。
哥哥摘下尚未凋谢的映山红,轻轻地塞进李晓红的嘴里。李晓红喜欢这种酸酸的、甜甜的却终究是淡淡的味道,她把花朵塞进嘴里,轻轻地一嚼便吞进肚里,只留下嘴角的一抹残红。哥哥在前面摘,她一直紧随其后。只要哥哥陪着,她那都敢去。
哥哥玩累了,便坐在小溪旁休息。六岁的李晓红个子不高,手臂不长,够不到树枝深处的花朵,便仔细地寻找着掉落在地上的新鲜的花朵。这时,她看到一株小矮树上长着雪白的像白玉雕成一般的花朵,煞是好看。她回身看了一眼哥哥,哥哥还坐在小溪旁边,她便急忙摘下去给哥哥看。
“哥哥,你看,我摘到白色的映山红了。”李晓红说。
“妹妹,这花真好看。”哥哥说。
“哥哥,你吃吧,肯定很好吃。”
“妹妹,你吃吧。”
“不嘛,我要你吃,我专门摘给你吃的。”李晓红执拗地说。
哥哥便不再推让,抓起李晓红递给她的花便吃了下去。不一会,哥哥的脸色变开始变得煞白,并且浑身抽搐起来。哥哥想跟妹妹说着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
李晓红见状立即吓坏了,她哭喊着问哥哥怎么了。哥哥用尽全身力气对李晓红说:“天黑了……快回家……”这是亲爱的哥哥留给李晓红的最后一句话,当天晚上,哥哥便走了。
在江南地区,有一种田野里山坡上广泛分布的植物,它的花朵艳丽妖娆,但果实、叶子和花朵都有剧毒,叫做曼陀罗。它是一种草本植物,其形状与映山红有着很大的区别,但年幼的李晓红并不懂得如何分辨世间有毒和无毒的东西。
伤痛欲绝的父母只能为哥哥举行最简单的葬礼。在深深的悔恨与悲痛中,李晓红用力地向天空抛洒着纸钱,用此来寄托她所有的不舍和哀思。她希望纸钱能够变成小鸟,飞到那无边无际的天国,带哥哥走向无忧无虑的地方。穿过纸钱的空隙,她看到一夜之间,熊山红极一时的映山红已经全部凋谢。
从此,李晓红再也没有吃过映山红。甚至当熊山一遍一遍开满映山红的时候,她都不愿意往那些伤心的物事看上一眼。她觉得美丽是这个世界上最靠不住的虚无,每当花开的时候,她总是想见花落的样子。
哥哥没有了以后,她开始觉得,美丽是有毒的。
美丽不是用来珍惜的,而是需要用行动来破坏的。从此她看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长篇小说《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