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岳站在一旁很久了,眼看这两位情绪激动地争吵也有好半天了。
她不确定应该称呼他们什么,自己是唯物主义者,对另外这个世界的知识实在有限。
是黑白无常?天使?神?还是韩剧里播过的阴间使者?看这两位穿衣打扮也很普通,并不是笔挺的黑西装。
个子修长、长相英俊的那位穿着藏蓝色羊毛外套,个子偏矮、长得很有喜感的那位穿着藏红色棉服,现在正气愤地挥舞着手里厚厚的一沓文件喊:“年终考核马上就开始了,辛苦了一年,你这一下都白瞎了,我的假期跟上你又泡汤了!”
吴岳想上前去劝他别生气,可又拿不定主意自己现在这状况能不能讲话。
高个子低着头臊眉搭眼的大概也知道自己闯了祸,等矮个儿终于冷静下来,回头看吴岳,吴岳赶忙点头致意,高个儿忙不迭回礼,顺带也扯着矮个儿点头向她鞠躬。
两位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半天,吴岳正好集中注意力看着躺在血泊里的自己,唉!自己都免不了长叹一声,本来就其貌不扬,刚才又被车撞了个正着,五官在寒风里实在惨不忍睹。
警察已经过来拉起了隔离带,那个胖法医在一旁戴着手套翻弄着她,一边念叨着:女性、年龄?35到45…...旁边助手在平板上飞快地记录着。
吴岳想说,自己85年生人,能不能不要写这么大?又一想,随他去吧,反正最后确定了身份按照人家行业的要求都要仔细填写好的。
高个子走过来,搓搓手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吴小姐,我的工作出现失误……”旁边的矮个儿气呼呼的地嘟囔:“根本就是见色起意。”
高个子看着对方摊手:“我现在正努力弥补错误呢,你这样我怎么搞啊?”
矮个儿把他扒啦一边儿,带了笑:“吴小姐,是这样的,我们是冥界负责接引的使者,我是东北五区二组的陆林,他是江平,每天根据组长发来的名单接引人员,今天最后一单是这个路口的车祸现场,本来是另外一个女孩儿,可他弄错了…”说到这儿,还意犹未尽瞪了一眼江平,很显然并不是弄错那么简单,“把你给接过来了,我已经向组长汇报了,等一下就有结果了,实在抱歉啊。”
吴岳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想想也真是够了,既没有高堂老母要自己尽孝,也没有嗷嗷待哺的孩子等着自己抚养,更没有情深意重的爱人盼着自己回家,想到这儿,也不禁叹了口气。
陆林误会了这声叹息更加用力剜了一眼江平,后者低头越发惭愧。
吴岳倒不好意思了,每天离开这个世界的何止百千,搞错也是可以理解的:“无所谓的,你也不要太自责了,我也没什么牵挂。”
陆林意外地看了一眼她。
吴岳看法医检查完挥挥手,有人过来拿白布盖了全身把她抬上了车。
没有肉身的限制,现在去哪都很方便,距离就在一念之间。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状况是属于游魂还是什么?
江平终归是歉疚的,伸手从自己手上摘下一个指环套在吴岳手上,陆林看见欲言又止,吴岳想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要卸下来还给他,怎奈那个指环就像长在那里,无论如何拿不下来。
陆林和江平一左一右坐在吴岳身旁,看着她被推进太平间。滴滴两声,陆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名片大小的黑卡点开,江平和吴岳眼看着他由凝重变惊愕再就成了不安的表情。
吴岳心想自己死都死了,还能有什么更坏的消息呢。
江平拿过来看完后一张英俊的脸也痛苦地皱成一团,吴岳觉得周沛林已经算少有的好相貌了,比起江平还是要差了一点。
吴岳真是不忍心看他一张俊脸皱巴巴的,走近他说:“你们应该是见多识广的,德国的康德知道吧,他在精神领域应该是很丰富的大家,生活中却单调平淡,作息时间近乎严苛,海涅在评价他的时候说:康德的生活履历很难描写,因为他即没有生活过也没有经历什么。我当然不敢自比康德,但是生活也真的是乏善可陈,就是再多几年也还是这个样子。”
江平要说什么,陆林抢先说:“这次事故我们一定尽力挽回,我们先回小组,给组长汇报,你目前还不归我们管,可以自由活动。”
吴岳想:这样也好,趁此机会回家一趟,就当告别吧。
在半空俯瞰如意苑,真是格外迷人,树影和灯光营造出神秘瑰丽的氛围,匠心独运的园林景观在晚上流光溢彩,本城人都知道能在这里住的非富即贵。
当时周沛林买下如意苑装修好她才知道,搬进去好长时间都觉得没有归属感,应该是按照周沛林的喜好装修的,冰冷理智,低调奢华。
从家里搬出来那天,爸爸冷清清的坐在轮椅上没说一句话,连带王姨也淡淡的。
当初结婚她就想搬出去的,哪怕租房住也行。王姨说:“家里又不是没地方,吴川也不在,你爸现在这个样子我一个人也照顾不了。”
这一住就是三年,等到吴川大学毕业回来,周沛林拿了钥匙给她,俩人搬了家。
吴岳私下琢磨,周沛林应该一直想搬出来,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周沛林还没回来,自己走前打扫过的房间干净利落,餐桌上的保温桶还在那儿放着。
阳台上的花还好下午都浇过了,能维持十天左右,刚才试着拎起花洒,不出意料,花洒纹丝不动。以后谁来管这些花呢?吴岳想自己也还是有点牵挂的。
门外按密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很清晰,回来了,吴岳抬头看表,不多不少时针刚刚指到10。周沛林进来开灯换了鞋,往卫生间走,吴岳忽然有了兴致,跟着进了卫生间,看周沛林在小便池解开扣子,到底还是不好意思绕过去看,吴岳听着便池清脆的淅沥声,感叹这个男人还真是撒泡尿都这么性感,周沛林洗了手,抬头对着镜子审视着,吴岳就站在旁边一同看着镜子。
周沛林正值男人最好的时光,以前的好看多少显的单薄,现在身居要职,杀伐决断使得眉眼透着威严,嘴角噙着冷酷,举手投足带着不容置疑的魅力。就连挂条毛巾都一丝不苟,对齐扯平才出去。
吴岳看着他的背影想,如果爸爸当年不是行长的话,自己怎么能入了他周沛林的眼呢?这么一想,还真要感谢吴清柏。
周沛林坐下打开保温桶,吴岳满意地看着稀稠合适的米粥倒在碗里,仍旧飘着热气还散发出淡淡的荷叶清香。
要烧一碗这样的粥还真要把握好火候,熬了荷叶的水和比例恰好的粳米放在锅里煮,中间要不断搅动,还得计算了放在保温桶的时间和温度,太稀的话寡淡,如果熬的正好放一放就会稠粘,必须要预留出时间和温度。
看着周沛林吃饭,吴岳也觉得挺有趣的,俩人结婚不久,周沛林就借口晚上休息不好分了卧室,白天都忙,几乎没有时间照面,日子就这么凉冰冰的过着,应该好久没有一桌吃饭了。
电话响了,周沛林不易察觉的皱皱眉,直到再次响起时才接起来,吴岳听着里面警察说自己被放在太平间的事,心里还是觉得这个警察也太会挑时间了,再晚一些,等他吃完饭打多好啊,周沛林吃饭时讨厌别人打扰。
周沛林一边听着,一边慢条斯理的应答着,放了电话,停了停,照旧低头一勺一勺舀着饭一口一口吃着。
吴岳坐在他对面看这个男人真是神奇啊,哪里能看出出身寒门,一招一式贵气十足。
周沛林洗了保温桶、碗和勺子,细细擦了桌子、灶台,又到卫生间洗了手,来到衣帽间,站定看了一会儿,挑出那件黑色羊毛大衣穿了。
周沛林在太平间只看了一眼,就扭过脸,吴岳看见他眼里那抹冷漠,和那晚爸爸的眼神如出一辙。
唉,她生时就不出众,又摊上一场惨烈的车祸,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等会儿陆林和江平回来,看在她通情达理不抱怨这场事故的份上,能不能商量一下,下次投胎找个皮相好的人家,最起码父母有一方漂亮点的。
周沛林很冷静地签了字,转身离去,吴岳看太平间这位师傅一脸诧异,自己赶紧鞠了一躬,跟上周沛林到了停车场,反正也没什么去处,唯一的朋友刘筱筱这会儿也该睡着了,贸然前去总归是不大好的。
周沛林回了家,吴岳看他到自己的房间拉开两边床头柜看了看,梳妆台也拉开抽屉看了,吴岳想说自己那个金库钥匙夹在《世界通史》里,当时妈妈拼尽力气最后说的话就是:这把钥匙只能留给你的孩子。
刚结婚时,吴岳想过要和他说一说那把钥匙,毕竟是夫妻了嘛,可周沛林每天心不在焉,总没有一个恰当的时机来提这个话题。
妈妈走的那年,她也才十三岁,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只剩下惊慌失措。到了医院,医生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悲悯。
医生问:你爸爸呢?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能失语,这是她的经验。
那把钥匙怎么来的?是她妈妈攒着力气等到她,附在耳边说完就撒手人寰了。外面的雨越发肆意,还有电闪雷鸣助阵,让她再也忘不掉那个夜晚。
妈妈当时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站在一旁看着,看着她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得忘掉了悲伤,看随后赶来的爸爸眼里带着冷漠不愿多看一眼。
母女俩怎么都遇上了交通事故呢,至少妈妈还有她可以交代,自己呢?想想也真是泄气,妈妈奄奄一息等到她,告诉她那本世界通史里有把钥匙,谁也不许给,包括她爸爸。
所以要想说明这些前因后果颇让她费脑筋,旧事重提是需要勇气的。
周沛林终于停下来,环视一下这个卧室,然后走出去回身关了门。
窗外已经有了微光,陆林和江平悄然而至,吴岳看着周沛林下楼的身影轻轻说:再见了,周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