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鸡鸣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相信人类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泡在日常生活中。无数流传至今的和杂乱无章、不断重复的动作正帮助、束缚和决定着我们的生活……亘古至今的生动现实,犹如流入大西洋的亚马孙河一样,滔滔浊浪,千古不尽。”

                                                ——  费尔南•布罗代尔


不知不觉已是晚秋。

凌晨四点多醒来,寂静中到处一片漆黑,我躺在床上,一个曾经非常熟悉、却又久违的声音隐隐约约从窗外传来,侧耳聆听,那声音变得清晰,穿过重重树幛,幢幢高楼,原来是一声一声的雄鸡啼鸣;它是那么地高亢又悠扬,又是那么地凌厉又急切。英人史蒂文森在《夜宿松林》里写道:“雄鸡最先啼鸣,不是为了报晓,而是像一个快活的更夫,催促黑夜离去。”但我听这声声鸡啼,丝毫不觉得它像快活的更夫,却像辛勤的农民。看看窗外,夜色沉沉,拂晓似乎还离得很远,我的脑海里浮出“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诗句。

我万万想不到小区里会有雄鸡报晓,主人大约是新近搬来居住的农民,虽然举家搬到城里,却积习难改,把生活习惯也从田野里搬了过来:养狗喂猫。不过还是作了一些改变:将看家护院或追兔赶麂的土狗换成了比熊、泰迪或金毛、萨摩耶;但养鸡确实是我第一次见到,不,听到它的声音。

不知是何缘故,我心里一动,急忙起床,穿好衣服出门时已经五点多了。

冷风徐徐,清新寒冷。我向郊外走去,在河堤上四处张望,朦朦胧胧之中,隐隐约约地看见寥若晨星的几个人,在树下和空地上作着闻鸡起舞的晨练;旭日还没有露出脸来,发亮的蓝黑色的天上,孤独地悬挂着一轮圆月,像冷却了的清洗得又白又干净的昨日黄昏火红的夕阳,高高悬挂在东南面河岸边一道山梁上的塔楼顶端。

站在一棵落叶纷纷的大树下,已然听不到鸡鸣,但那孤独单调、充满激情的啼叫,却不断地拨动着我的心弦,与它和谐共鸣:“雄鸡报晓,闻鸡起舞,一天之计在于晨,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仿佛合奏成一首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进行曲。

可现在不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文明,绝大多数人并不依赖土地而生存,“鸡鸣”也只保存了它古老悠久的文化意义,但无论如何,在一些人的眼里,它仿佛是激励人心的时间的鼓点,人生的号角,提醒人们不要虚掷每一天的光阴。

在过往的岁月里,我对雄鸡报晓只有两个难忘的记忆。此情此景,它们有如曾经相识紫燕,翩然归来。

那个时候的我们,刚刚告别人生的“花季”,就满怀豪情,义无反顾地上山下乡当知青。

在一个偏僻山坳的“知青点”,那是人烟稀少的荒芜之地,我们要在这里开荒种茶。每一个黎明都要扛着铁锹和十字镐,踏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山,不知从哪一家农户里,声声鸡鸣从黑暗和静寂中幽幽地飞到耳畔,我们的心里却回荡着《志在宝岛创新业》激昂的旋律。我一直记得那歌词:“南渡江,水流长,海南一派好风光,豪情满怀建宝岛,喜看荒山变粮仓。”当然,还有我们自己的歌,歌名是《我们的茶场好》,可惜歌词早已忘记,大意是我们要在这荒山野岭,开垦出碧绿的茶山,一个崭新的茶场。

当然,我也听到上山的队伍里,有人压低声音恨恨地咒骂带队的人和贫下中农代表,说他俩就像是《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

春夏秋冬,阴晴寒暑,披星戴月,汗流浃背。这种垦荒不像种小麦玉米那样,将满坡的石土全都挖开整平,而是顺着坡势挖沟抽槽;沟槽有尺寸要求,深二尺宽一尺半,比平地刨土要困难费力得多,表层是黄土,下面是石头。

那个冬天特别冷,呼啸而过的北风像溺水人,只要露出头来,就拚命地呼喊,一个从南方归来、开朗活泼的女生竟然被冻哭了。

我和一个部队子弟合作,一把十字镐、一把大铁锹和一根钢纤。没有几天,我的双手因紧握和挥动钢纤和铁镐把,打磨出十几个紫红色的血泡。疼痛钻心,我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给在山上开荒的同伴们挑水送饭。

我们人在茶山,户口却落在生产队。我下乡是深秋时节,到年底也没有一分钱的收入。第二年,生产队年底按各人挣的工分发钱,刨掉我吃的粮食,拿到手里只有二十七块二角五分,平均每天七分五厘——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挣的血汗钱。   

三十多年后,我又回到那里,眼前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凄凉,看不见一株茶树,灌木草丛掩盖的岩石和土地上,还留下当年垦荒的印迹,令人唏嘘不已。

从此,我对“一分耕耘一份收获”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有时付出了,也未必就一定得到相应的回报,反倒是你的收获与付出毫不相干。

受宋人潘阆“笛声依约芦花里,白鸟成行忽惊起。别来闲整钓鱼竿,思入水云寒”的诱惑,我学会了钓鱼。一次几个钓友相约到很远的湖泊垂钓。

在我们这个垂钓者的精英团队中,有一位大名鼎鼎、傲视群雄,是市内市外那些桀骜不驯、极其自负的钓客们甘拜下风的公认的“钓王”,还有三位也是众人膺服、名符其实的“大鱼杀手”。至于我自己,则日日苦练,夜夜琢磨,虚心求教,潜心研究,钓技突飞猛进,“起步便迅跑”,从而异军突起,成为如雨后春笋般的、愈来愈庞大钓客群体中的后起之秀,明日之星。

我们先一天下午就到离那湖泊附近的小镇住宿。翌日黎明,我还在梦乡里徜徉,友人急切地连喊带扯,将我从床上弄醒。

车出小镇,黑夜还笼罩着天地,沿途看不清的田野上,回荡着一声声雄劲高亢的鸡鸣,此起彼伏。我这才知道,天快亮了。

一条木船把我们送上湖心孤岛,在我雄赳赳、气昂昂的心里回响着一首老歌:“清早船儿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然而,事与愿违,尽管我用各种诱饵把鱼窝子打得十足,长短竿轮换着用,但到天黑收竿还是一无所获。别说一条鱼,就是一片鳞甲也没有钓起来。

看着我们沮丧的脸色,主人满怀愧疚,背着我们请人捞起来许多条大青鱼,装了几个蛇皮袋,每个人送了一袋。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一切都沉淀、固化成为记忆。

时光如流水,无数个黎明时的鸡叫,犹如那流水浪花翻腾的声音,一波追逐着一波消失在远方,一波簇拥着一波又在眼前激起,在耳边回响。

我知道,声声鸡鸣预告着又一个辉煌的日出,可我从来没有欣赏过鲜红的太阳跃上地平线或凌空俯瞰茫茫云海的壮丽景色。此时,我渴望凝视旭日东升,然而,前方高楼林立、大树参天,挡住我远眺的视线。我总是忘不掉又聋又瞎的海伦,怀着无限深情在《假如给我三天光明》里写下的一段话:“在能够拥抱光明的第二天,我将伴着黎明起身,去看那暗夜转化为白昼的奇景。我将怀着敬畏的心情,去看太阳以自己的光辉唤醒沉睡大地的壮丽全景。”但她的这段话,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不可企及的奢望:挥动铁镐,气喘吁吁,或手握钓竿,专注鱼情,哪儿有心思去眺望那壮丽的风光?同时,我也知道,有太多太多的人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大好时光。

黎明悄然而去,天色已经大亮。城里的街道上和城郊的菜市场里,如同昨日的景象再现: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讨价还价,锱铢必较。

该回家了,迎着东方光芒万丈的朝阳,我怅然若失。



2024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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