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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成为“职业小说家”后,想要一直写下去,就要先从爱上读书开始吧。但是像爱上读书之类的紧要事,是无法通过教育达成的。如果对方不爱读书,也无法强制他。一切的偶然情况都相同,如果没有和书籍邂逅,如果没有热忱追求书籍世界的灵魂,那么我想也是没办法一直创作下去的。村上先生由于许多近似于奇迹的偶然事件的累积,开始动笔写长篇小说,然后获得新人文学奖……以此为契机,您笔耕不辍,最终完成了这本《身为职业小说家》。
村上:是啊……总之在这本书中我最想说的是,“想要成为作家,重要的是,与自己认准的对象产生全面的关系,并深度介入其中”。这种介入究竟指的是什么,其方向性和内容会因人而异。但至少“深度”是不可或缺的。没有这种深度,没有支撑起这种深度的魄力,什么事都是做不成功的。另外还需要运气。我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我也只能这么想。
——就像村上先生开拓了自己独特的文学世界一般,虽然路径不同,但是每个人根据不同的介入深度,走过相似的过程,那么都会发生相同的奇迹吧。您的这本书让我认识到这样的途径是存在的。
【将来继续经营爵士乐酒吧】
——《身为职业小说家》的封面非常棒。我开始还在想是不是荒木经惟先生给您拍的照片,一看名字果然是。
(荒木经惟:[1940年~]摄影师、当代艺术家)
村上:不久前,为了《New York Times Magazine》的一篇报道,拍了这张照片。我想是荒木经惟先生接受了《Times》的委托,为我拍了照。
——您和小泽征尔先生的谈话集,也是荒木先生给你们拍的照片吧。
(小泽征尔:[1935年~]指挥家。与印度指挥家祖宾·梅塔和新加坡指挥家朱晖一起誉为世界三大东方指挥家。)
村上:是的是的。荒木先生这个人很有意思。拍照时,他对我和小泽先生说“我要突然靠近了”。如果对方是女孩子,就不会对我和小泽先生说“我要突然靠近了”(笑)。
——这话说得挺让人激动的(笑)。他可真是有趣、迷人啊。虽然荒木先生一直在生病,但他还是发表了很多作品,这一点让人挺高兴的。
村上:说起来,那个时候,荒木先生和小泽先生一直在聊癌症的话题(笑)。
——村上先生似乎从来没有得过大病。
村上:确实从来没有得过。
——这太厉害了。
村上:从来没有因病长期卧床。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有得过感冒吗?
村上:偶尔得,四、五年一次吧。
——我读您的随笔,您说您从来没有住过医院。
村上:从来没有。每年会跑一次全程马拉松,不过所需要的时间不断在变长,我深切感受到这就是年龄增长的信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完成马拉松所需要的时间不断变长,能够与我的年龄增长相重合,我想也是一件好事。如果不这样,我就无法充分了解自己所处的位置。我没有孩子,也没有同事,如果再失去这种定点观测的机会,我就难以掌握自己所处的位置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每天的运动和创作的关系是……再这样交谈下去,问题会越来越多,今天就到此结束吧……今天谈了这么长时间,真是辛苦您了。我由衷期待您之后的热情创作。
村上:谢谢……不过,我想之后什么时候再次经营爵士乐酒吧(笑)。
——您想再次经营爵士乐酒吧!
村上:如果不再写小说了,我就想在青山附近经营一家爵士乐酒吧。像亨弗莱·鲍嘉一样系着蝴蝶结,对室内钢琴师说“山姆,我不是说过不要弹这首曲子吗”(笑)。
(亨弗莱·鲍嘉[1899年12月25日-1957年1月14日]生于美国纽约,美国电影男演员,他在死后的几十年后还在全球人和电影界保留着传奇性的地位。)
——您已经做了决定啊(笑)。什么时候开始呢?
村上:我想从明天开始,但是又想多写些小说。真是太让人烦恼了。
(二〇一五年七月九日,于雨天书店&咖啡馆)
(至此第一章译完。从第二章开始,访谈将围绕村上最新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展开,敬请期待。)
第二章 在地下二层发生的事
二〇一七年初始,在新潮社俱乐部。与上次的访谈时隔一年半后,这次以村上春树先生的长篇新作《刺杀骑士团长》为中心,进行了畅快淋漓的交谈。一边眺望着凌冽寒冬里的庭院,一边躲进被炉里,访谈就是在这样温馨安详的氛围中开始的。可能是我过于身体前倾、全神贯注,回过神来时发现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期间我们几乎没有休息过。访谈结束后,村上先生笑着说:“之后还要进行二次访谈啊,是真的吗?”零食的话,我吃了巧克力,村上先生吃了半个面包圈。晚上我们一起吃了荞麦面。
【译者注:2018年春季,《刺杀骑士团长》(简体版,林少华译)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发行,敬请期待】
【书名和人称是怎么决定的呢】
——此次访谈,想围绕您的长篇新作《刺杀骑士团长》聊一聊。比如,村上先生在创作的过程中经历了什么呢、写完之后又有什么样的体会呢——如果这部作品是一口深井或是一个洞穴,之前您都是一个人进入深井中,不过这次请您务必让我和您一起潜到深井底部,然后将那里看到的东西置换成语言。
村上:嗯,虽然有些困难,但还是让我们一起努力吧(笑)。
——首先是关于这个绝妙的书名《刺杀骑士团长》。第一个问题我一定要问这个书名,您是怎么决定这个书名的呢?
村上:某一天“刺杀骑士团长”这个词组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到“必须要写一部以《刺杀骑士团长》为书名的小说”。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现在完全回忆不起来了,不过它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地闪现了,就像没有留意到的地方忽然风起云涌一般。
——是因为您听了莫扎特的歌剧吗?
(译者注:莫扎特歌剧《唐璜》又译《唐•乔凡尼》中有骑士团长被刺杀的情节)
村上:不是,和莫扎特的歌剧没关系。某天,不知是在走路的过程中,还是在吃饭的过程中,记不太清楚了,反正就是它突然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然后久久挥之不去。和《海边的卡夫卡》那时的情况一样。当时想以《海边的卡夫卡》为书名写一部小说,那么少年主人公就只能是卡夫卡君,而且也必须让他去海边。过程就这么简单(笑)。
——和《海边的卡夫卡》的情况一样啊。
村上:《奇鸟行状录》也是这样的。也是在相同的情况下先决定好了书名,整个过程非常轻松愉快。之后,故事就随意往下展开了。
——决定书名后,您清楚您大概要写多大体量的小说吗?
村上:仅仅决定书名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大的体量。在明白它的整体结构之前,需要等待一段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有的东西消失了,而有的东西却变得愈发坚硬,不经历一段时间是无法了解这一点的。
——也就是说,最初您的脑海里浮现出“刺杀骑士团长”这个词组,您觉得必须要以这个书名写一本小说,然后“刺杀骑士团长”这个词组就暂时萦绕在您的脑海里。
村上:或许萦绕半年、或许一年、也有可能两年,我也不知道。
——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村上:需要这么长时间,因为要让词组在体内慢慢地发酵。
——“刺杀骑士团长”这个词组出现的时刻,是在您开始动笔写具体内容的一年前还是两年前呢?
村上:回忆不起来了。可能是半年前,也可能是一年前。因为经常要回想许多事,所以具体的时间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我想应该是在写完《没有颜色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之后。那个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刺杀骑士团长”这个标题突然冒了出来,粗看之下感觉挺像小说标题的。
——这个标题具有一种听一次就让人难以忘怀的奇异冲击力。
村上:这种奇异的感觉,对于书名而言非常重要。不过这个标题里存在着细微的违和感。记忆中,我先是拟好了标题。另外,我一向很喜欢上田秋成《春雨物语》中的一篇名为《二世之缘》的故事。一直以来我都想以这篇故事为主题创作小说。于是,我就想把这篇故事和“刺杀骑士团长”这个标题糅合在一起。但是,根本没办法把“二世之缘”和“骑士团长”连系起来(笑)。不过另外还有一样东西。《刺杀骑士团长》这部小说的第一章开头处,“从那年的五月到翌年年初,我一直隐居在山上,那座山位于狭窄山谷的入口附近”到“所以即便没有空调也能在这里舒服惬意地度过夏季”这段文字,其实之前的某个时候我已经写好了。当时是不带任何目的地写下了这段文字。
(上田秋成:日本江户时代后期著名的作家、学者。他的文学创作以小说成就最高,主要作品有《诸道听耳世间猿》、《世间妾形气》、《春雨物语》。其小说作品《雨月物语》取材于中国古代白话小说,被誉为日本怪异小说的顶峰之作。)
——您仅仅是写下了一段孤立的文字吗?
村上:嗯。这段文字保存在我电脑的某个角落里。我将文件名设定为“从那年的五月”。我经常会写下此类毫无上下脉络的段落。仅仅是先写下来而已。
——《斯普特尼克恋人》的开头也是这样的吗?
村上:当一段文字倏地在头脑里闪现时,我会想“嗯,就用这段文字做开头尝试写一本小说吧”。《斯普特尼克恋人》的开头部分就是这么产生的。将写下的一段文字搁置半年或一年后,我偶尔会把它拿出来加以修改,不断地打磨。这样做是为了等着看它能否牢固地留存在我的心中。就像将粘土块抛向墙壁,看它是黏上还是落下。当然也存在着落下后消失的情况。
——一般情况下都是把自己的思路写下来。把一段文字写下来确实挺少见的。
村上:小说思路之类的东西,我通常是不会写下来的。我这个人是通过用手写文字来进行思考的,所以对于我而言,写下一定长度的文字是极其重要的。暂且先写下一段文字,之后再不断予以修改。就在这个过程中,某种东西自动地开始在我的体内萌动……我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这确实需要一定的时间积淀。写下一段文字后,不可能两个月后就能开始写小说,一般需要半年到一年、或一年到两年的岁月积累。
所以,关于《刺杀骑士团长》,是三个不同的要素构成了起始点。一个是开头的一段文字,一个是“刺杀骑士团长”这个标题,另外一个是那个什么,对,是《二世之缘》的主题。我将这三个不同的要素融合成了一个东西,感觉就像偶然与三个朋友欢聚一堂似的。要达到这一点,需要经历一定的时间。所以对我而言,长篇小说基本上就是一场等待。等待了两年然后开始动笔,再花费一、两年的时间完成作品。所以,比起创作的时间,等待的时间更加漫长。感觉就像冲浪者在海滨等候波涛的来临一样。
——那么,一旦开始动笔写,村上先生每天一定要完成十页稿纸的内容,无论发生什么事,您都要求自己完成十页稿纸的内容。是这样吗?
村上:也不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求自己完成十页稿纸的内容,不过大体上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