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那场猛烈而动人的缠绵过后，时间已经快十点了。软瘫在床上的来源催促同样不想起来的张鹏去接孩子。张鹏一边长出了一口气，一边满口应着穿好衣服，打开门正要出去的时候却又折回卧室:“来源，你快起来去接孩儿，我不想去了，有点不舒服。”说完就躺下了。

来源心想刚刚舒服了现在就装不舒服，真是懒到家了。眼看着上高一的二娃就要下晚自习，来源也顾不得跟他计较，叹口气起身收拾好，匆匆忙忙跑着去接孩子。

接孩子的人很多，来源在校门口固定的一个角落等着。不一会儿，学校的大门开了，穿校服的孩子水一般漫出了校园。二娃像一朵欢快的浪花儿蹦到了来源面前。

来源挽着二娃的胳膊，俩人说说笑笑随着拥挤的人流往回返。

回到家，来源叫了一声张鹏，张鹏在卧室闷沉沉“嗯”了一声，却不见出来。二娃探身往卧室看了看，说爸爸睡了吧。来源给二娃弄了点吃的，二娃吃完进了自己的卧室，坐在桌前开始学习。

出租屋只有两个卧室，来源轻轻地带上孩子卧室的门，转头去了另一个卧室。张鹏黑暗中哼哼唧唧，让来源给他捶捶背。来源问怎么了，张鹏说背疼。来源坐床边开始捶背。一下两下，左边右边，双肩两膀后背，来源锤得两臂发酸，张鹏哼哼声却不见减小。来源说，你怎么回事，咱们去医院吧，省得我这么累给你捶。张鹏说，就是小疼小痛，去什么医院。来源说，那不去医院，我也不给你捶了，你自己躺一会儿算了！

过了一会儿，张鹏说背好一点儿，但肚子疼。来源说还是去医院吧！你要怕我一个人照顾不了你，就叫我姐夫，他离这儿近。张鹏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闲来源啰嗦，声音很大，不要，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惊动别人，虚惊！

晚上陪孩子到十一二点，早上五点多起床送孩子上学，然后上班，来源一天天忙得跟陀螺一样团团转，这会儿见张鹏这样，心理也烦起来，索性不管，扭头去了孩子的卧室。这个卧室摆了一张书桌，一张上下床，来源爬到上面躺下。不一会儿，孩子也过来在下铺躺好。

来源关了灯，不大会儿下铺就传来了孩子均匀的呼吸声。上高中的孩子缺觉，挨枕头就着。

来源听见张鹏走出来，在外面打开茶几上的抽屉，又拖着步子走到厨房，好像在倒水喝，然后脚步声又回到了卧室。一阵困意袭来，来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来源好几次被外面的声音吵醒，是张鹏的走路声，来来回回。来源想着起来看看，但困得厉害，心想没什么大事，天亮了再说吧！

“来源，来源，”微弱的喊声，来源迷迷糊糊赶快坐起，慌忙忙爬下床，打开门出来，见张鹏手捂着肚子，弯着腰，眉头紧皱:

“快跟我去医院……”

“现在？”来源看了看手机，快五点了，

“要不等等送了孩子再去吧？”

“那我自己去！”张鹏忽然很凶，手压了肚子，抓了车钥匙就要往外面冲。

来源一看不对劲儿，也不敢再想孩子的事了，赶快跟在后面，夺了钥匙，拉了张鹏开车直奔市医院。

…………

抽血，化验，化验结果显示: 心肌梗死……

来源看着诊断结果，心咚咚咚地像要跳出胸腔，身体一阵阵发冷，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医生说耽搁了六七个小时，需马上住院；医生还问之前做啥了，有没有剧烈运动；医生说非常危险，再不送来很可能大麻烦；医生说拿上单子去那边窗口缴费……

来源迷迷瞪瞪听着，大脑却像停滞了一样不会运转。她傻傻地看着张鹏，张鹏给了他一张卡让去缴费。她呆呆地接住走向窗口，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怎么操作……

好大一会儿，来源才渐渐清醒。

看着墙上的巨幅胸痛宣传画，画上清晰的文字说明，来源感到深深的后怕。

倒是张鹏还很冷静，并且一再说自己幸运。

张鹏说，原来早在一年前，他就有过两次类似经历。一次是开车走过一处废弃的工地时，胃部忽然剧烈疼痛。他想着可能是吃坏了肚子，于是就把车开进工地一处隐蔽的角落，放倒驾驶座椅，躺了一会儿，疼痛居然像旋风似地刮过去，一切又风平浪静。

还有一次，也是独自开车在路上，感觉胃隐隐作痛，慢慢地疼痛像涨潮的水，一波一波越来越高。也实在是凑巧，路边有个私人诊所，就停下车进去。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医生给了他两粒胃药，就着车上的矿泉水吃了。过了一会儿，居然又好了！

“那两次的感觉和这次一样样的，是我疏忽了！好在运气好，都没出事儿，真是命大，老天眷顾我。”张鹏说。

医生说，这个病主要是抽烟引起的。

“一天抽两三盒烟，自己作的，不怪别人，以后可不敢抽了。”张鹏悠悠地说。

二

张鹏有两个姐姐，二姐在银行上班，认识的人多，家里有事都爱找她商量。来源就给二姐张芳打电话，只说了句:“张鹏心梗了……”也不知是深秋天气大早上冷，还是心理害怕，自己都觉得声音颤颤地抖。张芳倒是出乎意料地淡定:“别怕，现在心梗的人多着呢！搭上支架都还不是好好的，跟正常人一样。”

来源还想跟张鹏妈妈说，张芳说不要让老人担心，不说了吧！来源想这能瞒得住？再说也不用瞒呀，要是我碰到这样的事，第一时间就要和我妈妈说。但她想张芳说的也对，况且毕竟是他们的妈妈，她有决定权，也就没说。

住院，做各项检查，输液。医生说这是由于长期大量吸烟引起的，已经堵了百分之七十，最好做支架手术。来源和张鹏商量，在做与不做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为了保险，决定做。但是来源不相信小城医院的技术和设备，提出去北京。

来源忽然想起姑姑家表弟的媳妇前一阵子刚刚做心脏手术回来，于是打了电话问情况，那边很热情，说去安贞医院。

张芳也给朋友打电话询问，打完说要去北京得提前挂号，大医院挂号非常困难，可以找黄牛帮忙。来源本来就没经过事，又心慌害怕，没有主意，就说好吧。张芳于是又打了几个电话，最后说找到黄牛了，给人家一万五，到时直接住院就行，问来源同意不同意。

一万五不是个小数字，但是来源只想着能顺利住院就行，也就答应了。

临走时来源想起北京的侄女来丹，她虽然刚刚工作，可是性格豪爽正直，遇事敢拿主意，来源家里的事都爱跟她商量，于是就给她打电话，说姑父病了，找了黄牛，准备去北京。

没想到来丹一听找黄牛的事，马上竭力反对，说她可以带来源和姑父直接去挂号，走正常渠道，保证可以的，不用找黄牛。来源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听一个晚辈的。但来丹态度非常坚决，说一万五不是个小数字，这个钱是姑姑出，别人当然不心疼。

来源先挂断电话，又跟张鹏家里的人商量。张芳说你们自己看。张鹏的大姐夫坐在沙发上，左腿搭着右腿，背向后靠着，头枕在沙发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两臂交叉在胸前，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深思熟虑后又目中无人掌控全局的状态:

“还是给人家钱，省事又保险。”

他说话的样子，还有对自己侄女建议的不屑，都让来源感觉不舒服，于是就没说话。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张芳说，要不就先去，跟来丹见了面，看情况再定。

在场的还有来源的妹夫焦军，张芳的爱人，最后决定由焦军和张芳陪同来源和张鹏去北京，由来丹在火车站接。

把上高中的二女儿安排给妈妈，把家里的狗狗嘱托给张鹏的二姐夫，给在太远读大学的女儿打了个电话，来源和焦军张芳带着张鹏来到了小城火车站。

那时北上的那趟绿皮火车还正常通行，在小城晚上七点左右上车，一百多块钱的卧铺舒舒服服睡一晚上，早上刚好到北京大医院治疗。

在小城医院输了液体，病情大概控制住了，所以这一路还算顺利平安，张鹏没有任何症状。

下了火车，出站口，一眼就见来丹一米七的瘦高个风尘仆仆地站在那儿，朴素的褪了色的牛仔棉夹克，背后背个大包，一只肩挎个小包，另一只手里提着保温桶。及肩的长发在深秋的风中随意地凌乱着，脸因早晨的寒气微微有点发红。

看见他们一行四人，来丹急忙迎上来，问姑父感觉怎么样。然后就带他们到了车站旁的一个早餐店。坐好后，来丹打开保温桶，里面是热腾腾金灿灿的小米饭，又从包里拿出一个装着鸡蛋饼和土豆菜的饭盒，还有一保温杯热豆浆。说是怕太早，车站没吃的，招呼大家先吃着，又招呼服务员要了庆丰包子和南瓜粥。

吃完饭，叫了车，来丹直接带他们去了医院。看病的人排着队，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挂好号很快就轮到了他们。医生叫号的时候，来源想放下包，想整理整理衣服。来丹说，不用，姑姑，我们就这样背着包，你穿这件花棉袄，我也是半旧灰夹克，这样匆匆忙忙赴京看病的乡下人，医生看到我们乡下人不容易，就会给优先安排的。

于是，剩下的人在外面等候，来丹背着大包小包带同样背着大包小包的来源进去。接待她们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她拿过来丹递上去的小城医院检查的相关资料，看了一眼就站起来，一边焦急地问着情况，一边就拿起手机打电话:

“我这边有一个心梗病人，急需住院……没有床位……那我再打打那边看看”

挂了，又匆忙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嗯，急诊，心梗，有一个病人准备出院？那好，有床位马上通知我……”

放下电话，那位漂亮的姑娘告诉他们，先就近找地方住下，留下电话号码，随时开通手机，保持联系，有床铺马上通知，第一时间赶过来住院。

一切顺利。张芳问把黄牛那边推了吧？来源说好。焦军开心地一个劲儿说运气好，省了不少钱。

出来三绕两绕地在附近找了住处，进去上两层楼梯，张鹏慢慢走上来，说心慌气喘。来源的心也嗵嗵嗵地跳紧了。

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放好行李，来源的手机响了，小姑娘通知他们有床位了，赶快到医院。

三

两扇小白门旁站着穿白大褂的护士，问了情况，带着他们走进去，长长的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的病房。找到张鹏的那间进去，病房里有两个病人，靠门边空着一张床位，张鹏坐下来。来源和那两个人打了招呼，聊了几句，才知道他们都是“二进宫”，一个已经装了两个，一个准备装第三个。来源想，看来还有比张鹏更严重的，忽然就不那么害怕了。

护士说病人一个人在病房就可以了，于是他们安排停当脸盆牙缸牙刷等生活用品，就出来了。

来丹说还要上班，手术的时候再来，来源说不用来了，来丹说再看吧，就说了再见走了。

匆匆忙忙找的酒店有点远还有点贵，焦军说现在有时间，在附近慢慢走走，找个近点的吧。于是退了那边的酒店，在附近转悠几圈，找到了一处民宿，房里一满间地铺，很像以前的大炕，里外分开两间，有个小厨房，可以做饭，一天四百，也不贵，就住下了。

安排好住处，下午去看了张鹏，送了点吃的，晚上睡了一觉，早早去了医院，医生说下午手术。

大女儿打电话过来，说她不放心，请假过来了，已经到了医院。

来丹也请了假过来了。

来源、张芳、焦军、来丹、女儿五个人在手术室外，看着张鹏躺在病床上被护士推着送进去，门轻轻地合上。

张鹏做完手术，躺在病房里跟他们说，他被脱得一丝不挂，光溜溜躺在手术床上，周围和头顶上是明晃晃的聚光灯。医生在装着手术器械的托盘里挑拣金属器械，声音叮叮当当，他们把腋下的毛，私处的发，用推刀“嘶嘶嘶”地推得干干净净……

他说，那时候，感觉到了人的灵魂精神屈服于肉体的无助，人在冰冷的器械面前的微弱渺小，人，真是和动物一样样的，任人宰割，这样死了也就死了……

做完手术，需要继续观察一周，如果病人没有其他不良反应，一切正常，即可出院。

病房里按规定不能陪护，来丹回去上班，张芳说要去看在清华读研的女儿，于是来源和女儿、焦军，跟着张芳到了清华。见了张芳的女儿张蝶，五个人绕着清华园漫步。走到清华池，碧绿的湖水边，花儿摇曳，柳枝轻舞，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湖边，或散步，或读书，或搭手挽肩，谈情说爱。来源打开微信给张鹏发图片，张鹏回复:

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

三三两两人影伴，

独少我娃和白团。

来源看了想，这张鹏病着还想二娃和团团狗了！不过这两句读着还挺顺。

来源: 你真有才！

张鹏: 我有病！

来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旁边的女儿探头过来问怎么了，那么好笑。来源把手机伸给女儿，说:

“你爸爸真幽默，我夸他有才，他说他有病！”

来源笑着，扭头抬手抹了下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