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她已是整整十年之后。
她是个极纯朴的人,却总是给我留下华丽的印象。那天,她穿了件湖蓝色的短呢大衣。
我在深冬时节一派萧索的院子里等了很久之后,她推着一辆自行车,沿着弯曲的穿越那些冬天的丁香和桃树丛的砖铺小路向这里走来。我迎了上去。
“你还认识我吗?”我问。
“那怎么忘得了。”
她脱口而出,仿佛早就打算说出这句话。
我像一个走了很久的人,突然回到家似的如释重负。
我们认识的时候都很年轻。在被召集来参加民兵训练的几百人中,她是唯一的女性。开始我并不知道。白天训练的劳累和晚上的吵架让我十分厌烦,没有心思注意周围的人。直到我病了,才被告知这里有位医生。
临时医务室设在原先的磅秤房里,就在我们住的大仓库门边。我每天从这里进出,却从未注意里面有人。医务室很简陋,但一尘不染。她的绿军帽挂在墙上,那里贴了一张雪白的纸。她给我拿了药,打了针,我就回去了。
第二天中午,我正躺在地铺上看书,听到有人叫我,说门口有人找。我睡在仓库的最里面,走到门口才看见是她。
过了很多年我才想到,她这样羞涩的人,到住了几百个男人的地方叫我,要有多大的勇气呀!
她告诉我,我有低烧,需要再检查一下。于是,我又跟她进了医务室。在我量体温时,不断有人进来。他们说来看病,其实是来看她的。我想她或许会厌烦吧?然而没有。她很耐心地听他们诉说,给他们检查,温和地告诉他们病况。
当她告诉我,她因父亲的地位被送进了大学,现在刚刚毕业,我深感意外。她是我见到的少数几个没有被父辈的权势娇纵坏,仍保持了善良与纯朴的人。
从那天开始,我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每当我们列队出发时,她总是跟在一支队伍后面,挎着药箱。那个药箱一定很沉吧,我想。她的绿军装在我们这支灰蓝色的队伍里分外醒目。
我们分散在一大块刚翻耕过的土地上训练。休息的时候,我就躺在地上,春天的泥土气味含着使人沉醉的暖意,在那些没有耕过的土地上,飘浮着一层蒙眬的绿色。她在远处的人们中间走动着,既真实又模糊。天空很蓝,很干净。我感到自己从未像此刻一样纯洁。
每天傍晚,我都走出住地,坐在公路边上,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尽头依然金黄的夕阳。刚刚生出的翡翠般的杨树叶子在微风中轻摇着。我忧郁得像个情人。
训练很快就要结束,我并不想向她要地址。而且,我病好之后也没和她说过话。不久,她就要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与我的生活不再有任何联系。这样的想法让我更加忧郁。我见到她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近来,她已不再随我们去训练场地。
走的时候终于到了。那天上午,整个住地一片混乱。各单位来接人的汽车进进出出,院子里到处是行李和人。有的彼此结下了友谊,正在互相话别。我把捆好的行李搬到院子里,等厂里的汽车。厂里的汽车终于来了,我把行李扔进车厢,自己也爬了上去。就在汽车发动的那一刻,她突然从远处跑了过来,没有戴那顶无沿女式军帽,雪白的衬衣领子在绿军装衬托下分外醒目,手里举着一封信。这时候,所有的人和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她在向我跑来。
这个无比完美和姣好的形象是我青春的旗帜,从来也不曾令我忘怀,直至今日。
那信里一句话没说,只有她的地址。
此后,是我们长达六年的交往,但终于各奔东西,以致彼此十年不通音信。
告辞时,夜已经深了,她把我送出很远。直到最后分手时,她才说:
“我恨你。我刚平静了,你又来了。”
回去的路我走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