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村贯穿南北的“大渠”,躺在冬日白茫茫的晨雾里,这条全村人共同出劳力修建的人工渠,似被冻住了生气。渠东岸农家人小竹竿上冻的红薯粉条,似垂着冰柱的帘帐,各家的看护者搓着手聚在一起攀谈;对岸一条可供人行走的堤坝路,每不足百米便有一个大豁口,农时便于引渠水灌溉村西头的麦田。渠两岸此时已经开始有嬉笑声,隔着雾气和渠水遥相呼唤,凭着声音寻找熟识的伙伴,早读的学生正忙着朝学校奔赴,乡村彻底苏醒了!
(一)小张老师
一如既往的被妈叫醒,揉揉惺忪的双眼,跟着姐姐哥哥踏入雾中,五点多的早晨天还未亮,清冷的寒气很快便消除睡意,彼时我小学四年级,而姐姐们已经七八年级,是我渴望而不得的骄傲高年级,从开始跟他们一起上早读就格外兴奋,因为证明我即将长大。
学校的老师分两种,一种叫公办教师,一种叫民办教师。顾名思义公办就是“公家的”,而民办就不是公家的,我的老师有很大一部分都不是公家的,这并不影响幼小心灵对他们的尊崇,因为每每家人见到老师时都会说:“娃在学校交给您了,不听话该打打该骂骂”!所以偶尔偷懒不写作业也挨过戒尺,实实在在打在手上,总好过回家挨擀面杖或“破鞋”强。
同学们列队顺着大路跑个来回,算是早操,接着开始在教室声嘶力竭的背书,小张老师教语文兼班主任,圆润的脸,美眸含笑,却十分严厉,可能因为长的漂亮,连最调皮的学都不忍惹她生气。这天早读,张老师出去的空儿,大家开始还能继续声嘶力竭,一旦自己声音小,就会被淹没在几十号人的大声浪里,听不见自个的声音影响记忆,可是过了会儿,渐渐没劲儿了,教室有了短暂的沉默,也不知谁讲了句捣蛋话,一时噪杂声四起,还有擂桌子的......张老师冷不防出现在门口,一切声音戛然而止,依然平息不了她的怒气,“今天谁背不完,不许回家吃饭!”说罢转身而去。
平时严厉归严厉,很少见她真生气,大家一看闹大了,又开始拼命读书。早读结束铃声响起时候张老师还没进来看我们一眼,班里几个平时喜欢领事的出来一本正经的说话,说张老师平时待我们不薄,她生气了,谁愿意留下来继续读书认错的就留下,不愿意留下的就走,大家愧疚的互相望望,都没有离开。后来张老师红着眼气喘吁吁的赶到教室,班长一声令下,齐声背书,那一刻我们分明看到“泪如雨下”这个词的最真解释。原来张老师早读结束回家,以为我们会自行放学,却听邻居说他小孩没回来吃饭,而他小孩就是张老师的学生,这才知道我们都没回,就从村南头跑了回来,一路赶一路后悔。
其实,并非有多怕,只是不愿她生气,已经到了懂感恩的年级,调皮却识好歹。我们当然知道,老师正是谈恋爱的年级,却连课外时间都给了我们,为了我们考出靠成绩,想尽办法,她是民办教师,早晚都会走的,不存在升职加薪的可能。课余时间,要么在她办公室,要么在她家里,给我们出题、做题、讲题,给班里学生分成小组,好生带差生,一个不落。我们身无一物,能感谢的就是听话,或者山上酸枣熟的季节,相约背个书包,摘了回来和老师一起分享。
后来小张老师要嫁人,老早我们就看见她偷偷摸出一个戒指在手里摩挲,嘴角带笑,校长说她非坚持把我们带到学期结束,走之前,跟我们告别,一张嘴,满教室又是泪雨。
(二)“地球”老师
地理老师是个矮矮胖胖的男人,头顶没长头发,背地里同学们说那是溜冰场,可是上了几节课后,这个称呼就改了,他整天抱着个地球仪,还习惯性把“球”字加重念成四音,我们也有模有样的学着念成四音,称为“地球”老师。
“地球”老师性格随和,所以同学们有时候也敢当面和他玩闹,他也不恼,拿着一根小柳条作势要打,却从未落下过。教的虽是副科,上课却及其严谨,当时大家最不满的是副科老师还让我们补课,给我们叫到他的办公室,逼着做卷子,还一脸无辜笑嘻嘻的说:“你看你们在家也没事,来我这里玩多好,做完有奖励啊”。我便会在心里暗暗道:没奖励谁来给你补课?奖励是真的丰厚,或彩色粉笔,或白纸,农村的孩子那时候很是稀罕这东西的,白纸可以裁了做本子,粉笔平时也舍不得买来涂涂画画,教师里放的多是白粉笔,还有数量。有了这奖励,似乎补课也成了一种乐趣,反倒是有点期待,嘴上却依然嘟囔着,一边和他抬杠,一边被”逼“着做了一学期的卷子。
升级以后,“地球”老师不教我们了,见面依然不忘笑呵呵的打招呼,只是突然有一天,他因病去世,听说是脑溢血。那天学校老师都去吊唁,我和几个同学远远的站着,对着那张黑白的,笑眯眯的脸,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老师。
多年以后,我还会恍然分辨,那个拿奖励诱惑,“逼”着我们“给他”补课的老师真的去了么?
(三)会跳舞的音乐老师
学校有一架脚踏琴,一般人不会弹,音乐老师多是外调的,来来去去好几个,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老头”,五十多岁,一教就是几年,而且是音乐美术全包,教的歌是少儿适宜的满满正能量的经典老歌。闲暇时还教我们弹电子琴,会做竹笛,觉得我嗓音嘹亮,时不时也会课下培养教导一下,后来别人所说的我有“音乐天赋”应该是那时候练的。他从不肯缺一节课,即使生病,也会派他的女儿,一个仙女儿般的姐姐来给我们代课。
他说即使农村的孩子,也该有全面发展的机会。每年都会联合邻村的学校,元旦时候让我们互相到对方学校表演,给我们排舞台剧,跳舞,唱歌......我没想到一个“老头”也会跳舞,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学的舞蹈“毛主席的光辉”,连动作都格外清晰。
所谓幸福,就是遇见满怀爱心的老师,没有歧视,只有大爱!
(四)洋气的英语老师
初学英语,陌生又新奇,英语老师是从大地方调过来的,和夫人一起调了过来,他教英语,夫人教音乐,在我们眼里都是“洋气”的人。除了被拿来剪纸的漂亮鹦鹉,还有金黄色头发的Lucy和Lily,我竟然不记得那时候英语学了什么,记得最深刻的还是24个字母的学习,洋气的英语老师讲话很幽默,为了让我们记熟24字母,就让音乐老师弹着脚踏琴教我们唱,学的格外快。
那天刚唱完A、B、C......下午学校组织全体师生到坡上“遛红薯”、摘苍耳,那时候学校每年都会组织这种劳动,过后学生将劳动所得晒干上交,有点“交公粮”的性质,英语老师一边随我们爬坡,一边鼓动,快点唱24字母歌,唱一句“遛”一个红薯,大家就来劲了,一路都傻乎乎的唱,红薯挖了多少不知道,字母深深烙入心中倒是不假。
.......
还有许多,不能一一叙说。如今,十多年过去,回家从学校门口走过,都会想起那群乡村的老师。偶尔看到新闻,哪里的老师打学生了,哪里的家长去学校闹事了,还是忍不住叹息!我们那时候调皮时候也会受罚,老师气急了拿书拍几下头、拿木板打两下手心,或者冬日早上在教室外面站一会儿.......未觉得有何不妥,师不严,何以立威!可能皮糙肉厚,忘疼的快吧。
前几日,去镇上买东西,隐约觉得旁边人影熟悉,未待仔细分辨,一个试探性的声音:“小舒?”
“老师!“......
等那推着老式自行车的身影远去,我竟站在原地回不过神,一个小学五年级的老师,竟然能在人群中,时隔十多年,隔着成千上万学生,认出我是他的学生。我说眼眶湿润想流泪,是不是又嫌矫情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