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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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考上大学那一年,家里出了事,为了凑学费,我回老家把老房卖了。老家,我抛弃了关于它的一切,我用它换来一沓灰黑色钞票,它还给我留下些斑驳的记忆。

老家在川陕鄂交界,座落在大山深处的山坳里。她有个美丽又雅致的名字——水竹园。回老家要走完一条又一条的路,翻越那一重又一重的山。

还记得,大伯家后门外有棵枣树,枣子繁密,我们方言叫“繁得起絮絮”;记得那一盘腌柿子,酸的让我直打冷颤,除此之外,就有些恍惚了。伯叔哥姐们谦让劝酒的情景,也只剩下隐约的记忆了。还记得姐夫好像在半夜叫我起床出发,麻胡影子中,门前的那株老桂花树,把我吓了一跳。

我从小随父母辗转四方,迁居小镇,大概是八到九岁的样子。不夸张的说,若以小镇为中心,我几乎算是把东南西北都丈量个遍,这些地方有个共性——都在大山深处。

我一直在大山深处的不同的地方生长着,直到考上大学,人们说我光耀了祖宗,那年,是新世纪的元年。

工作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老家这个词还是陌生的、懵懂的。只知道老家在水竹园,还有几个伯、叔、姑老辈子健在;老房子卖了,屋前的秧田是别人的了,房后的林子是别人的了,老家的亲戚也少有往来,应该都是我的原因。

是的,老家房我都卖了,根根绊绊都斩断了,我依然栖惶的讨生活,哪还有颜面回老家?于是,在别人而言的乡愁,到我这里真成了百结柔肠;于是,岁月荏苒,这故土情怀也越发生疏的紧了。

年前,姐姐说,老大要回来过年。老大是大伯家的长子,在我们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90年代初,老大哼着“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那个月亮”坐轮渡过了汉江,走出大山,去了帝都,成了老资格的北漂族。

姐姐说,正月初三,大伯70大寿,邀请我们回老家玩。我机械的应着,老大回来了?老大长什么样子?听说老大现在开上宝马了?据说老大成老板了?哦,我这么囧,怎么好意思见?这么多年没走动,突然就走起来,人家没什么想法嘛?……姐姐说,想那么多,不累啊!老大邀请,我们就去!

是的,老大邀请,我们得去!

老大是好多年没回老家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不清楚!老大给我的印象来自姐姐:老大在我们镇上高中,离家来回100多里路;老大没在我们家吃过饭,直到他离开家乡也没有过;老大当年从北京回来操一口普通话,被他二伯——我父亲训了一顿,被认为是忘了本,丢了他的人;老大从此再没有出现在我的印象中。

直到现在,姐姐还对当年耿耿于怀,她说当年,老大在我们家门口上学,一顿饭也没喊他来吃过;她说当年,老大向他二伯借自行车,他二伯拒绝了;她说老大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

她说她的,我听我的。我感觉,在姐姐心里,有一份自责与歉疚,并且,她把这份自责与歉疚传递给我。

而我,多数时间是在镇上长大的,很少回老家,对老家的事,老家的人极是生疏。对我来说,老大是大伯家的长子,他高中念满就到北京打工闯荡去了,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当年,我上小学,姐姐初中,老大去北漂,我想我甚至可能都没见过他。

年关至了,老大的车在腊月三十那天从我家门口经过。姐姐说,老大开了十几个小时车,落脚歇会儿再走吧。老大说,归心似箭,家里还等着吃团年饭呢。姐姐就算了,老大还说,正月回老家玩,姐姐答应好。老大的车开走了。我说,老大的宝马多钱啊?姐姐说,怕是几十万。我说,老大发达了!姐姐说,可不是的,年入百十来万,做快递发了。

年关倏然就过了,我们包车回老家。司机有句没一句的闲侃,乘客则显得相对沉默,我却是有些不安,也许这就是近乡情怯吧。是的,于我而言,这也许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省亲,尴尬的是,它却发生在我而立之年。我有说不尽的理由,我有说不清的借口,我却说不出所有。

大伯炸了一万响的鞭炮迎我们,招的邻居把脖子伸得老长。老大站在旁边打招呼,出乎意料的叫我的小名。

哦,那个就是老大,胖、壮、敦实;与大嫂相比,他属于矮个儿;方脸,小麦黑,颧骨略高而圆实;一口标准地道北京话,偶尔还蹦出一两句方言;狼爪冲锋衣,趿拉着一双手工拖鞋;一边跟我们七八个人打招呼,另一边又跟其他表兄弟开玩笑。嗯,没有粗金链子,也没有大金戒指,不像个百万富翁的样子,没有范儿嘛。我琢磨着,一边进了屋。

饭菜已经摆好了,照例是一番寒暄。大人拘礼让座,孩子娃娃吵嚷嬉闹,打烂了勺子摔破碗,大人不记小人过。席间交杯换盏,老大跑出跑进,端茶送水,热酒上菜。喊他来吃,老大抓紧喝几盅酒又忙去了。

席罢,老大喝的脸红,话匣子打开了。围着火炉,老大说,我们能来他高兴;老大说,在北京常想家;老大说,在外面苦而且累;老大说,放心不下年迈的父母;老大说,想回乡创业……老大眼睛热热的,老大的情是切切的。

碳火烧的旺,红得像太阳。烤得大伯的脸红彤彤的,烤得我们的手热乎乎的,那热乎劲儿顺着手臂就蔓延到了心里。板碳突地爆起一连串明亮的火花子。火花子噼里啪啦、连蹦带跳,直往人身上钻;我看见,火花子跳进老大的怀里,藏进老大的眼睛,在眼角晶莹的闪烁。

回家的路上,姐姐又说起老大。老大四十多岁了,沧桑都写在脸上;老大北漂了三十年,遭过多少罪,受过多少累,不清楚,但肯定吃过不少苦。老大最早在邮局找到一份工作,什么时间结的婚添得娃,不清楚,只知道,前两年开始,老大承包快递,起早贪黑,从此老大发了。

姐姐说,老大终于熬到出人头地了,我们家族出了有出息人了,她的眼睛里好像泛着点点光亮。

车跑在乡村路上,四野静悄悄、黑魆魆的。带着醉意,我有些兴奋又有些怅然,于我而言,老家是懵懂又青涩的那树枣子;于姐姐而言,老家是泛着酸甜和淡淡忧伤的冰糖葫芦;于老大而言老家是一壶混浊而浓烈的老酒……

摇摇晃晃中,我渐入梦乡,迷迷糊糊间,车载音响深情唱着那首老歌——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那颗月亮……

我做了一个梦,我又回到水竹园,老家门前的秧田里谷子金黄金黄,房后的林子翠绿翠绿;大伯家的枣树挂满了枣子,繁得起絮絮。那棵老桂花树,正撑开它硕大的树冠,把桂香弥漫向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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