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的第一只猫名叫Calliope，它陪伴了我在海外生活时的点点滴滴。后来我时间精力上没有余裕，恐对Calliope疏于照顾，便将它托于好友。我离开的匆忙，不曾想过与Calliope的暂别实是永别。Calliope弥留之际我未能陪伴左右，它撒手人寰后我怅然若失，每日翻着它上百张旧照片空凭吊。它离开我时那惶恐的小背影盘踞在我与它记忆的收梢，时常伴着思念与歉疚袭上我颤抖的心头，使我潸然泪下。之后，我常逛各种宠物市场，以翼寻到一只同Calliope一模一样的猫，却从未如愿。直到去年秋深时，我在一家新开张的宠物店里偶遇一只小加菲猫，一瞬间，我好像再次见到了Calliope小的时候，走近小猫，我不禁热泪盈眶，迷信地想：这是Calliope投生回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只两个月大的黄橙橙、毛茸茸的“液体”揽入怀抱，温柔地摩挲着它憨态可掬的小脑瓜及其身上如绸缎般光滑明亮的皮毛。它仿佛将自己变成了一股炽盛的热流，柔软地将我惊喜的心环绕；那水盈盈的琥珀色双眸令我心动，眼波潋滟，好似一汪久酿的蜂蜜茶散发清甜沁人心脾，而一对怔怔凝睇着我的清澈深瞳，又如同蜜茶中的晶莹琉璃球，交糅映照出我与它共同的美好期待：让我们成为好家人、好朋友吧！我思忖，唤它Happy（快乐）吧，愿他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就这样，我将Happy带回了家。

养猫的人都知道，纵有再多粘布条也粘不净家里的猫毛。考虑到自己无暇每日清理全屋，所以，happy初来乍到时，我控制了它的活动区域。happy的活动空间是它的一间大约八平米的专属房间，里面有它的双层床、餐食用具、零食、沙盆、玩具等等，它的房间连着一个大阳台，那里也是它的活动区域，它可以在长长的阳台上跑来跑去。可是它活泼好动，我怕压制了它天性，于是逐渐给它开放了更多的空间。令人欣慰的是，它不捣乱、不搞破坏，俨然一只长有髭须的小天使！

当然，happy年幼顽皮，并不会把全部家规奉为圭臬。当它试图偷偷越界并且挑战新的规则时，我会口头教训它，也会拍打它的小屁股。起初它会喵喵抗议，或者用它的小手小脚阻拦我，很快地，它似乎意识到我并非真打它，就变成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悉听尊便、怡然自得。迄今，happy挑战规则最成功的一回应该是赢得了在我床上小憩的权利。一次它一个大字四脚仰天地躺在我的床上酣睡，我发现后有些愕然，随即抬起手示意要打它屁股：“happy，你刚刚上完厕所，还躺到床上来！”，happy见状有些讪讪，仓皇而逃，精确无误地钻进某个我难以触及的狭窄灰暗位置，一双熠熠大眼像两盏灯闪烁着天真无辜。遇到“庞然”劲敌避而远之，采取“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的策略，这也是happy天生的智慧。我唤它不动，奈何又捉它不到，束手无策之下，姑且反躬自省起来：若不是对我极其信任，一只优雅矜持的猫也不会在我面前展露如此狂野不雅的睡姿，我是否过于严苛了？数次反思后，我又默许了它。

happy有一套自己的规则和仪式，且这些规则和仪式因人而异，它似乎从来不违反规定，但是又会稍微超出家里为它设定的界限，并且让设定规则的人欣然适应它的新习惯。happy知规矩，又会为自己争取权利，它能够在享受家庭舒适和接受规矩束缚之间做好平衡，撒娇殷勤都恰到好处，给家里带来欢乐。这个温柔、聪明、机警又有鉴别力的小朋友啊，它的小脑袋瓜里装的东西可是不简单！

喜爱猫的人不会不被猫抓伤过。有一次happy很高兴地扑过来抱我的腿，本能地，它用爪子勾住我的衣服，结果小爪子透过衣服伸进了我的大腿肉里，疼的我嗷嗷叫起来。我挽起裤子一看，有五六个小红点，都是它留下的指甲印。我对它的鲁莽笨拙严厉正色后，坚决地剪掉了它那锋利的指尖！不得不赞叹，猫咪嫩嫩软软的小爪子实在是上帝最精妙的创造之一，我给happy剪指甲仿佛在修剪粉白相间的玫瑰花上扎人的刺。最后剪到happy左小趾的时候，它喵呜的一声把头钻进我怀里，我以为它撒娇，不一会儿却见它脚上的白毛沾着几点猩红血迹，我恍然大悟，是我方才不小心剪到了它小趾上的粉嫩肉垫使它疼得抽搐叫唤。

我忙给它止血消毒，又赶紧带它去宠物医院做伤口处理以免感染，自始至终乐乐倒是安之若素，我默默自责心疼了很久 —— 原本欢快地要与我亲昵玩耍的乐乐，反被我抢白误伤。都说猫促狭，我是幸运的，我的happy溶溶之心不可测量！

猫无执念束缚，若有所营谋，无非鱼虾肉奶。一个周末早上，我准备了丰盛的营养早餐，乐乐突然跳上餐桌，以鬼子进村之匍匐姿态把桌上餐食巡睃个遍，翕动的巧鼻敏锐地嗅着各碟食物，倏地叼走了一只大虾。可惜这大块虾是我食的，任它鼓着腮帮子、整个小脑袋瓜儿捣蒜似的费劲啖食也是吃不下的。

我半嗔半喜，忍俊不禁，帮它把虾肉剪成丁放进碗里，它大快朵颐，三下五除二，它的小餐碗便空空如也。乐乐虽然是馋猫，对食物也颇有要求，并非来者不拒，比如虾和鱼，生的不吃，加人工调味料的不吃，不鲜的不吃。它能够把碗里昨天和今天的食物用嘴泾渭分明地分开，只吃新的。

记得它刚做完节育手术的时候，我专门给它买了些新款猫罐头，想精心照料这个小病号的一日三餐，它兴高采烈地围着新鲜罐头闻了一闻，结果不合胃口，遂抬起小脑袋，疑惑地对我喵喵叫。我说这是为它专门挑选的豪华猫粮，它又低下头试着舔了一舔，实在提不起兴趣，小屁股一扭一扭地迈着猫步离开了。它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会扭扭捏捏、装模作样。

happy现在一周岁，我给他买的玩具它不喜，就爱玩皱皱巴巴的废纸球、坚果壳和笔这些不花钱的东西。尤其对小纸球，它喜爱到无法自拔的程度。它常在我的书桌上、纸篓里翻找出一些小废纸团，叼起来跑开，自己把纸团拨来拨去地玩耍；或者我把小纸球扔远后，它便疯狂地飞跑追赶，扑捉到纸球后将其迅速压在脚下，确定纸球“奄奄一息”后，它再叼着纸球凯旋而归。这一系列追捕动作结束后，它会自己再次拨动纸球、紧追、腾跃、飞扑、按压在地再叼起，如此往复。它认真、敏捷而热情的样子令我难以理解：一个皱巴巴的废纸球玩上大半天也不腻？而黄猫警长happy因抓捕“罪犯”纸球在地板上漂移留下的指甲划痕，我权当是它赫赫战功的印证，将功补过。我也成功地买过一个happy百玩不厌的玩具，是一个鱼竿，鱼竿线尾吊有一条红色的布制小鱼。我挥舞鱼竿，小鱼在半空中飞来飞去，happy就紧追不舍，时而腾空，时而奔跑，时而突袭。每当它跳的很高，或者抓小鱼抓的又快又准，我都会称赞它。happy现在能够轻跃上一米多的窗台，再从窗台横越将近两米落到我的书桌上，它的弹跳能力、捕捉能力还有空间想象能力等均在长进。有时候，我看见它抬头对着天花板沉思，真担心它在预谋爬上房顶俯瞰全家，因为它是一个勇敢又喜欢不断挑战的小小冒险家！

可这小猫在家像条龙，出门就变成虫。在家时，happy喜欢坐在窗台上向外张望，那双眼眸的光芒能将我送往另一个宇宙，那小小的背影让我觉得它像极了一个仙风道骨的哲人，无论它是真的在思考还是假装在思考，它那冷静深沉的背影像是一座古老的雕像，气质只适合诗和远方而非这个尘世。家里每个房间的每个窗户窗台都是它的根据地，东西南北凡可以看到外面情况的地方它都日日侦察，似乎极渴望体验外面的世界。于是每次我们的家庭郊游日，都会带乐乐一同出去吸收天地之灵气。可每当happy一出家门，置身在大自然和烟火气当中时，就变成了胆小鬼一只，久久蜷缩在车里，动不动还打个寒噤。

回家车途中，happy逐渐恢复胆量，趴在车窗上巡视人烟辐辏，一回到家中，它又开始睥睨楼下车马骈阗了。我希望看到happy显露些天性，比如:上树。有一次在公园里，我把happy放到粗树枝上慢慢松开手，期待它大显身手，可它紧紧握着树枝不敢动弹，喵喵喵地对我求援，要我抱它回去。我一边把它抱回怀里，一边揶揄它“亏你们还是老虎的师傅呢！”，它舔舔嘴，不理会我的话。

Happy从不废话，凡出声音，必有所求，我虽不懂猫语，也倾耳谛听，用心咂摸。一声“喵呜”意味深长，可以包含千言万语，表达各种意思，比如:“你好”“再见”“我饿了”“无聊极了”“不要打扰我”“你在做什么”“快来爱抚我”……。除了各种语调的喵喵叫，还有呼噜噜的声音，这通常表示舒服和开心。happy的尾巴是它的手语，其含义需要根据具体情境来解读，大多时候，它左右摆尾代表情绪消极不满，竖起尾巴则表明它的情绪比较积极。当然，我不是动物语言专家，这只是我对happy的简单解读, 姑妄言之。

happy与人交流的时候从容大方、声情并茂，它语调自信，举止自若，仿佛自己不是一只猫而是一个小人儿。多么有灵性啊，试问任何热爱和相信美好生活的人，谁会不喜欢与这样直爽达观的小家伙做朋友呢？

有一次，我看到流浪猫横尸街头，不禁想到家里的happy。它与落拓的野猫或者皮实的土猫不同，大多时候它都在家中高枕无忧，无需忍耐担惊受怕、饥寒交迫的日子，它遇到的最凶猛的野兽是家里的吸尘器，它永远都不需要食泔水为餐，它有一个给它爱与温暖的家。

从简单的功利主义角度来说，我与happy没有血亲关系、没有爱欲关系、没有社会契约关系、没有主仆关系等等，养这骗吃、骗喝、骗感情的小家伙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儿。从人类学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智人社会等级优越于其它动物王国，这是自然界常识，人类饲养善待动物，体现的是人高尚的施恩能力与责任道德。社会发展到今天，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也经历了不断演变，养宠物已非常流行，宠物产业也蓬勃发展。对此，无论是从哲学的、神学的，亦或是进化生物学、动物行为学或神经科学等出发的观点，都是“高贵”的人类对动物人格化评判的一种体现，我在这里不探究讨论。

我和happy，都拥有能吃、能喝、能睡的肉体，也有自己的选择和意识，但是我们作为不同的生物，体验是不同的，没人能解释如何不同，没人能了解它想什么，没人能知道它怎么看待我。若让我思考自己在一只猫眼里到底是什么角色，是浪费时间，因为怎么界定，都是错觉，都是幻觉。想象一下，我若是哲学利己主义者，站在道德高地上时时想着“它对我有什么好处”，而happy成了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精通谋略善于操控，我与happy便有了敌对关系，在霍布斯式的争取利益和权力地位的斗争中互伴生活，我和happy恐怕每天都要肾上腺素激增，这样度日也是荒唐悖谬至极。

确实，我在与happy的相伴互动中也是受益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机敏可爱以及给我带来许多生活情趣，happy也会与我分享智慧。

happy有一种简单与成熟浑然一体的纯粹快乐。

这只警惕的小猫其实很简单，它乐于接受和享受生活所提供的一切 —— 散步、用餐、驱车前往海边、与一个皱巴巴纸球玩游戏。它的眼神也与我不同，happy向外界张望，它的面孔会直接告诉我那里是什么，它与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不同，它不受“我是谁”所束缚。它对周围世界的反应不因习俗和偏见所影响，它对物质名望没有眷恋，它没有人类生活的目的、野心和忧虑。相比之下，小动物的生存方式具有我们人类早就消失的自发性。人类自然与猫不同，只是我们在焦虑地追求“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时，也需适当静下心来，学习一下猫“活在当下，享受当下”的智慧与能力。

在自然界中，猫科动物出色的适应能力是它们与地球上其他生物和谐共生的存续之道。动物对人的理解不会因为焦虑或敬畏而产生扭曲事实的形象，而猫作为最普及的人类宠物之一种，生来便懂得真正平等而富有尊严地与人做伴，相反地，人却未必懂得如何与动物友好共处。我有时候会静下来，陪着happy一起看房檐上嬉戏打闹的喜鹊，看窗户上的小飞蛾…… happy好像在带我领略这些生物的短暂之美，并以此为契机，向我讲述我们共享世界、相互依存的道理。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我们同住地球村，许多生物并不是完全依赖于人类生存，而我们则常常根据生存与经济价值选择忽略它们或者杀死它们。

happy这只机警聪明、饱谙非人类文明之世故的转世毛童，既是我寒冬腊月里永不降温的暖包，家中穿梭玩耍的灵物，也是我孜孜不倦踽踽独行时天真明慧的良伴，我慊然痴疾入乱梦时启迪我灵魂的老师……，有时候我不知是我在驯养它，还是它在驯养我。

我在打字时，happy心不在焉地从我的笔记本键盘上走过，“Haaaaaaaaaaappppppppyyyyyyy! 走开！”，它从电脑左边缓缓移动到电脑右边躺下。我伸出一根手指，它一双柔软温热的小爪便握住我的手指，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眯起眼睛继续酣睡。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持久的享受，这时最好是有happy在我身边睡觉。

（原创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