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想写关于黑子的故事已经很久了。

黑子是条土生土长的农村土狗。为什么叫黑子呢？因为它的浑身上下真的是完全纯黑的，没有一点的白毛。如果它的毛再光滑柔顺一点。也许会被某个冷库的老板相中，成为一个有很好待遇的护家犬。如果它懂得撒娇，那他可能会被某个很有钱的中年男人买回家去当宠物。如果它再聪敏机灵一点儿，没准儿现在就是守卫一方人民的威猛警犬。

可是它只是一条农村的土狗。还是老舅家众多狗中的之一。

从我开始记事儿的时候，它就在了。由于年龄最大，所以它是众多狗中最有威严的一只。它能够清楚的分辨出哪些人一进门就应该狂咬不止。哪些人只是象征性的咬一咬，等待主人呵斥之后就可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而哪些人是万万咬不得的。还得好脾气的在他薅你毛的时候忍住糊你一爪子的冲动。没错，说的是我。

黑子不像贝贝一样，有着温暖诚恳的眼神。我只要一吹声口哨，贝贝就兴奋地从窝里颠出来带着温柔的眼神蹭你的腿，然后一脸享受地让你拍它的头。拍的开心了一屁股躺在地上仰面朝天让你给肚皮抓痒痒。一停手它便狐疑地瞅瞅你，收手了它还一脸的恋恋不舍。也不像虎儿一样，每天专注于人手里的好吃的。虎儿是那种，你手里没东西怎么叫它它都懒洋洋，手里有骨头它就两眼放光往你手上使劲瞟那种。而且它深得姥爷疼爱，没少坑蒙拐骗姥爷的零食。贝贝太依赖人，虎儿太圆滑。黑子更像是一个孤独的流浪者，虽然和我们一起住也被我们用铁链束缚着，但他红褐色的眼睛里有种冲破一切的凌厉。不知为何我就想起王小波说过的，流浪诗人的感觉。

黑子也有年轻的时候，只不过它淘气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听大人讲，它当初偷鸡撕扯衣服咬伤过路人，被姥爷结结实实打了无数棍子才调教成小鸡崽儿在它眼前走过也目不斜视，还时刻提防着其他狗子们的跃跃欲试，好像变成了一个清心寡欲的大叔。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黑子站起来足以扑倒我，大人们摸不透也不想去摸透黑子的脾气，每每告诫我离它远一点，更让年幼的我觉得黑子可怕。相比较起来贝贝当然温顺的多，所以小时候一直是我最宠贝贝。

老爸也爱狗，他最喜欢黑子。吃完饭剩下骨头他就端出去丢给黑子。他一直夸黑子威风凛凛，从黑子的头摸到黑子的腰，每一次都遗憾地拍拍它说，就是瘦了点儿。爸爸平时是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在我和哥哥面前简直严肃的能让气氛瞬间结冰。但是他和黑子在一起时候，能瞬间变成话痨，而且它称呼黑子是，这个兄弟。每次他抚摸黑子毛的时候我在一边看，他就又一脸严肃地对我说，离它远点，别摸它，看它咬你。我说你这不也摸了嘛！他就板着脸，我是大人，你能跟我比吗？一边玩去！我只得灰溜溜地跑了。从此不敢靠近黑子。

后来是怎么熟起来的呢？

应该是一个夏天，家里大人都去地里干活了，我就拎着水桶给烈日下的狗们饮水。贝贝虎儿好说，黑子我可不敢凑上去，偏偏它的盆还离我那么远，可是贝贝虎儿都喝上水了，黑子也看见了我手里的水桶。这么晒的天儿，把它渴坏了怎么办。硬着头皮我捡了根棍子，想把它的盆扒拉过来。正扒拉着呢，坐着的黑子噌地一下起身，走到我身边。嗅了嗅我端着水桶的手。它的大鼻子软软的湿乎乎的，不知为啥就没有了怕它的感觉，我就很自然地拍了拍它的头。它的眼神一下子很柔软，尾巴也晃起来了。现在的我依旧喜欢狗，能够判断狗的喜怒哀乐，可能和小的时候和狗接触的多比较熟悉有很大关系。

反正就这么熟络起来了。平时的黑子依旧那么酷，绝对不卑躬屈膝来向你讨吃的，但是只要你有接近它的趋势，它便抬起硕大的头一直看着你走近然后和你玩。黑子只有头上的毛才是光滑的，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过擀毡？就像人的头发许久不洗打绺了一样，黑子全身的毛都是擀毡的。黑子在我们家一共住了15年，我们竟没有想到给它搭过一个窝。它也从不抗议，就安安静静地在雨里被淋着，在雪里用体温暖出一个窝，风里就紧紧地团住自己的身子取暖。最后它身体不好，和这个应该是有很大的关系。

可是我们就是没怎么想过这件事情，即使有人提起了，也总是会被这样那样的事情打断。收苞米当然比给它搭窝更重要，杀猪也是件大事，杀完猪猪肉得赶紧卖出去啊，大家风风火火开着拖拉机，东奔西走，寻找买家。冬天虽然不用忙农活，可是今天又下雪了，这么大的雪怎么能出去搭窝呢？于是等啊等，大家就都渐渐的把给它搭窝的事情给忘记了。

可能我们一家都有拖延症。又或者，一条狗而已，哪有那么重要？

我十三岁那年，黑子病了。病得很严重，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架子。带着乱蓬蓬的皮毛。虽然看上去还是那样的高大魁梧，但是眼神已经黯淡无光，胡须和睫毛已经发白。透过它的皮毛摸到它骨头的时候，感觉它随时可能散架子。它可能是肚子疼，一直在低沉的呜呜叫。家人怕他兽性大发，在它疼的时候把它的疼痛发泄在我的身上。便更加频繁地告诫我不要往它的身边凑。看着它那样难受，打转，我很心疼。可是它是一条大限将至的老狗，它的死亡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家人谁也不会想到去给它看病，也根本不值得。大家都很清楚它的宿命是什么。当然，我们每个人也都逃不过这样一个宿命。

除夕那天，飘了小小的雪花。大家在一片鞭炮声中喜气洋洋地等待着新年的到来。饺子在大锅里煮好了，盛在雪白的碗里。趁着大家都不注意，我拣了五个饺子，把其中一个皮儿撕开一个小洞，放了一片止疼药进去。又拿来马勺，兑了些热水，化开了一颗冰糖。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了黑子身边。

那时候的黑子已经虚弱得站不住了，它的喉咙里依旧是呜呜的低沉，也许是呻吟。看到我朝它走过去，它马上挣扎着要站起来。我把饺子递到它的嘴边，它只吃掉了三个，而且吞咽的特别慢，很费力气的样子，然后又喝了几口温的冰糖水。除夕那天月亮很亮，照得黑子的眼神亮晶晶的，它就那样一直和我对视着，对视了许久许久。中途我想走，可是，它叫了一声。亮晶晶的眼睛里面，我仿佛看到了不舍。

后来我就被叫回去吃年夜饭了。

过完年的第三天，我就随着父母回到了自己的家。学业繁重，假期补课已是常态。如果不好好学习，就会被别人给落下，我也必须去补习难懂的数学。

直到一个月以后，我才听说了黑子死死了的消息。

也就是过完年的第五天左右，老舅早起时发现它已经冻得硬邦邦的，然后老舅把它背到了房屋后面的山上埋了起来。

它陪了我们家15年。

有时候我还会在想，如果除夕的那天晚上我再多陪它呆上几分钟，会不会它就比较好受一点？会不会觉得它也是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关心着的？直到它死了，家人才感慨，从来没有给他搭过一个窝。这种话，还不如不说的好。

它只是一条最最普通的农村土狗，但是它的血液里面天生就懂得什么是忠诚，什么是爱和被爱，和那些感人肺腑的大多数忠犬的故事一样。这是它们与生俱来的能力。大人们司空见惯了，觉得这是它应该做的，可是正是由于养过的所有狗都是这样忠诚又善良，大人们就忘记了也有很多不忠诚甚至凶残的狗。我们总是这样容易忘记善良。

有时候我做梦还是会梦到黑子，梦到它杂乱的毛。我也忘不了它在除夕夜亮闪闪的眼神。来生如果它还是狗，我希望它能生活在一个城市的家庭，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受着主人的宠爱。可是，谁又能说的清楚，也许它最爱的还是农村那个小小院落和自由的空气呢？也许那里才是它最幸福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