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逝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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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辽阔的原野,空旷而静美,满是伤痕的大地,迎着东方的太阳,一直目送到西山,勤劳的人们,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播撒着希望的种子,在田埂黄土中坚守苦熬。

人生的感悟,心灵的履历,在岁月的长河里,让人怀念和不舍。聆听和学习孤独的语言,那是一种类似孤傲的精神体验。在大雪飘飞的时候,拥抱冰清世界,是一种空灵的怡美。

每个人都会体验到这种孤独的美。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一个牧童,成为一个少年学生,在少年的伤感里,我如同一个行者,观看着少年的点点滴滴,在流年的岁月里,一路迎向我的未来。

我喜欢思考,更喜欢神游的世界,但是,当我闭上眼睛,我忘记了我是一名中学生。我又回到了我的世界,雪的世界。我在雪野中,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

雪花亲吻着我的脸,我安静下来,长时间静默。这不是梦,是此刻的照见。

又是雪,大雪飘飞,眉宇间闪现的是美丽的雪域世界。仿佛时空折叠了记忆,让我在似醒似梦中又回到了童年。儿时总是快乐地呼吸着,和伙伴们玩雪球打雪仗,在雪地里追野兔,跟踪狼或狐狸的脚印,不知疲倦地在田野奔跑。田野辽阔而美丽,音乐般的童声荡漾在天地,大自然把我们装进彩色的摇篮,装进奇幻的世界。心灵总是在追寻,属于自己的自由天地。

雪花犹豫着,徘徊着,牵动着人的思绪。它们从迷蒙的天空飞向屋顶,飞向树梢,飞向院子,飞向窗户。像蜂箱被拉走后,从野外工作的蜜蜂返回时找不到蜂箱的彷徨无助,她们寻觅着,旋绕着,徘徊着,无处着落。

她们轻触着一个个窗户人家,继而又旋起,飞向别处,又悄然地落地无声。那一刻的感触非常地静美。没有一丝风,乡村也沉静了下来,整个乡野一片宁静,还有远处屹立的大山。稍有片刻,这怡美的宁静就会被嬉笑声打破。

麻雀

树上的麻雀也开始热闹起来了,扑棱着翅膀,开始于一场大雪中觅食的热论。热闹的戏幕很快就开始了。

在一个纷纷扬扬的早晨,院子霎时落了厚厚一层白雪。年幼的我,在下雪天,和麻雀一样淘气,兴奋地在院子里来回奔跳。

几只麻雀追逐着从树上落下来。我不在乎麻雀就像麻雀不在乎我一样,它们在我脚下飞来飞去,也不怕我会一脚踢飞它们。它们叽叽喳喳,给我说着什么,但我心里却突然想到一件更有趣的事,我要捕获它们。

于是我扫出一块空地,用一节小木棍支起筛子,木棍上系个长长的绳子,一直从院子拽到门里边,筛子下面撒点米粒,我十分耐心地躲藏在门后,静待麻雀觅食进入我捕获的筛中。

母亲在厨房里做饭,一遍又一遍地叫我,我嘴里应答着,根本没打算离开,身子像钉在了门框边,眼睛紧紧盯着筛子。筛子边的麻雀非常狡猾,它们试探着,动作非常敏捷,不想马上进去,我的心思很快就忘了母亲叫我。

有一只麻雀落了下来,走到筛子边,转动着它圆圆的小眼睛,我感觉它偏着头看着藏在门后的我,像是在揣摩我的心思。接着又有两三只落下来,它们在筛子边来回绕圈,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但就是不进去。又有四五只飞下来,突然间,它们像是被什么惊吓了,哗啦一声飞上了树梢。

接着,那只胆大的麻雀又来了,它尾巴一上一下翘动着,昂着胸部一跳一跳地朝筛子边溜来。它把头又转向我这边,它好像知道我藏在门后的意图,我想它应该是通过绳子发现绳子末端潜藏的敌意了。

它假装不在乎的样子,试探着周边的环境和动静。瞬间又落下来十几只,那只走近筛子边上的麻雀有了胆量,它快速地闪进,头点了一下,吃下一粒米,又快速地闪出来。机灵快捷的动作,仅在一秒内完成了。还没等其它两只进去,它又腾空而起,飞向树梢。因为它的带头,几乎在同一时,大伙惊慌失措地一起又飞到了树上。

这已经是第二次演练试探了。它们越来越紧张,但又不想失去一次美食机会。它们激烈地讨论着,该如何进行,怎么进入,怎么安全快速地撤离,它们继续叽叽喳喳商讨着。

我听见母亲又在叫我。

七八只麻雀又飞了下来,也几乎是在那只带头雀前爪迈进,后爪其它几只就跟了进去。这次它们省去了演习试探,直接以最快速的方式闪电突击。看不出麻雀也有军事专家。我憋住了呼吸,正准备要拉绳子,哄地一声,它们又快速地从筛下逃离,飞向了树梢。

又是一次集体的演练,我真是服了它们,我有点焦躁和不耐烦了,但是我不想认输。我就不信了,逮不着你们。你们尽管去讨论研究战略战术,我就是不动。那根绳子快要被雪埋了,扫出的空白空地,已经覆盖了一层鸡毛雪。只有筛子下面,撒着米粒的空地,没有雪花,充满着迷人的诱惑。

哗啦啦,这次全落下来了,你都不敢相信,它们完全放松了戒备。先是几只胆大的进去后,一步一回头地小心翼翼地吃着米粒,但是旁边的麻雀已经待不急了,一哄挤了进去,这时它们只有争先恐后,因为几次的试探演练,它们已忘记了开始的那种小心翼翼地戒备心理和危险了。筛子下扑棱棱全挤满了,并且是争抢吵闹,不可开交。

我看见筛子外边儿上还有两三只不愿意冒进,也可能是放哨的,或者它们是想最先快速逃离的警觉者。我终于呆着了机会,憋住呼吸,用力一拉,砰的一声,筛子盖住了雪地。只听筛子里扑棱棱乱作一团。

筛子纹丝不动。因为筛子上面压着一块大石头,它的重力不小。

饭熟了,母亲又是一阵责怪唠叨。但是扣在筛子里的麻雀,扑棱着,我又心不忍,就一把揭开筛子,把它们放飞了。

我是不会伤害一只麻雀的,但是我喜欢这样捕捉它们,我喜欢这种紧张而具有挑战的游戏。

但是,我也有过对麻雀的伤害。想起来,那是一种罪过。小伙伴们经常在一起玩乐,记得一次,我们相互搭踩梯子,爬到房屋背后的屋檐下,手伸进去掏一窝黄嘴丫幼崽小雀,它们身上还没长出羽毛,看上去像个小肉蛋。伙伴们把它们拿下来,放在地上,然后用杠杆高抛发射式游戏法来表演谁发射得更高。他们把小雀放在棍子的另一头,在这头再用一支棍子用力打下去,鸟雀就被抛在了半空,接着小雀垂直地落向地面,被甩个稀烂。我不忍看到这样的残忍场景,伙伴们笑我没有胆量。后来我好多天不再见他们,而我心里的内疚却常常挥之不去,毕竟我也间接参与了掏鸟窝,支持他们搞破坏了。

牧牛

自有了这种内疚的心情,我的伙伴越来越少了,直到我去上学,我只有一个和我一起牧羊的小伙伴伊斯儿。青春少年时期,他一直是我很要好的朋友。后来我们还一起赶着牛去过离家不远的大山,在蒙蒙细雨中,披着塑料斗篷,蹲在山草丛中,看着牛吃草。兜里是母亲给我赶夜烙的油轩饼馍,那时我家有一个军用水壶,军绿色的水壶挂在我的左胯上,感觉非常地美气。

早上走时,母亲总是千叮嘱万叮嘱让我一定小心,还特意给了伊斯儿两个油轩饼,让我们两个互相照顾。漫山的雾包裹着我们,甚至在这雨雾中,我都想象不出家在哪个方向。只有牛脖子上戴的铃铛“叮当叮当”地响着,打破了大山迷雾中的寂静。在山林中牧牛,那是我对下雨很深的一次记忆。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来到门前一眼就能望到的大山脚下。迷雾的山林,雨点敲打着头顶上透明的塑料,让然感觉更加寂寞,想家的心情油然而生。但我不想让伊斯儿知道我想家,他一定会笑我,才出来半天,二十里山外,就开始想家了。

早在前一天我们约定,我对他夸下海口,不就是登一次大山吗?赶上我们的牛犊,来一次大山游历。但是此刻在这山雨迷雾中,我着实有点后悔了。湿漉漉的山花野草散发着扑鼻的草香味,这种草香味比田野堤埂的草香更浓,更有野香味,呼吸时能深入人的肺腑。山林长草淹没了我和牛犊。其实那次山林中的雨,给我留下的不是大山的美丽和记忆,而是想念母亲。在雨雾中我看不见大山,身在大山中我看不见大山,只有雨点敲打雨布的声音,雨点滴在我的心里。淅沥沥沥的山雨给了我一种深深地孤独之感。

伊斯儿依然独自一人牧牛,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和我一起上学,那时候,上学读书是免费的,但是他的父母不同意,说是家里没有人牧牛。只有在冬天放寒假的时候,尤其是在下大雪的时候,我们会相约一起去村子的坡道滑雪。

目送

我家门前向东有一条小路,不到二里地就是一条河,这条河没有河水,我上学经过干涸的沙滩,算是越过了一条河。母亲总是站在大门前看着我一直走远,直到看不见我为止。这样的望远,常常让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伤感,那时候因为年幼,很是希望母亲这样望着我。那种感觉只有体验者才能够体会,哪怕你很年幼,在经历了风雨,回忆那一幕情景,它依然那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成了人间最珍贵的望远。

到了上初中的时候,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去上学的路由东改为向南。向南是一条从村子延伸到兰宜公路的沙土路。公路是东西方向,这条公路在七十年代修成,那时都是用人工打的碎石铺成的。这条路上铺着的石子,也有母亲一块一块打碎的石头和血汗。

这条路修建时,我大概只有五岁,那时候还没实行包产到户。兰宜路工程需要大量的铺路石子,每家每人都在打石子挣工分,母亲那时候整天打石子,一堆堆打碎的小石子最后堆成大堆小山,高高的,能拉好几拖拉机。我记得那把打石子的斧头和铁锤,还有一块东方红拖拉机铁链轨钢板,那是很硬的钢。把石头放在上面砸,块块石头最后被砸成桃子大的,核桃大的,才能算合格,公路铺路是这样要求的。我能记得母亲额头的汗水,还有在那暴晒的日头下,母亲不喝水。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封着斋。我只是陪在母亲身边,帮着搬捡小石头,我的帮忙,只是一阵子。一会儿就不想干了,就会哭嚷着要回家让母亲做饭。母亲总是说,再等等,我再打一小块碎石咱们就回家。

美食

天气特别冷的时候,母亲把火炉生地旺旺地,给我烧烤洋芋,还有给我用铝饭盒烧的馍馍,那方块馍馍里卷着胡麻油和苦豆粉,吃起来的苦豆油香味到现在都让人回味无穷。

母亲从炉子下面掏出被烧烤成黑旮瘩的洋芋,剥掉包裹的黑皮,露出黄灿灿的冒着热气的芋面。再也没有比这香喷喷的烧烤,再也无人能烤出这样的人间美味,吞在肚里,润在胃里,香在心里。那香味至今没有再吃到过。

母亲平时总是烙厚厚的几层油轩饼馍馍,从瓦缸里捞出咸白菜,用水淘一下,捏干水分,切成碎方块,加入葱花,然后倒在油锅里炒热,用有着豁口的花边磁碟盛上。我会吃掉好几个油轩饼。淘过水的咸菜多了香味少了咸味,只要尝上一口,嘴就停不下来。到现在想那咸菜黄米饭,妻子也做不出那种咸香味儿。

城市的雪也不一样,雪花落在楼房和水泥路面上,很快融化,没有湿土的清香,也感觉不到广袤状物的宁静雪景画面。城里的麻雀下雪天,也懒得开讨论会,它们就像市民,个个不认识,但又匆匆忙忙。母亲说,咸菜要少吃,吃多了口渴,一会你又要偷偷去喝凉水了,凉水喝多了肚子疼。可是我看见母亲也会喝凉水,她说温水不解渴。后来知道,那时的农人干活累了都是喝凉水的。

我小时经常喝凉水,跑到母亲挑满水的大水缸边,用大木瓢勺盛地满满的,咕噜噜一口气喝完。觉得那水犹如渗渗泉,喝下去感觉像是甘露,冰爽甜美无比,非常地解渴。干旱暴晒的日子过后,迎来了又一个冬日。

人世间的最美,经历拥有,那一定只有一次,在你毫无知觉时发生,不觉中离开,而我们真正拥有这一体验和省悟的过程,却留给了空洞的诗和文学。

又是雪天

雪是一种活性的记忆,来自宁静和遥远,它总是在山川原野、乡村院子与你邂逅心语,它能装下我们的过去和未来,它能装下父亲母亲的叮咛,能装下每一个人的世界。在我们需要宁静的时候,去感受那亲临的当下,那是生活与活着的存在感,它是那么诱人向往。

外面的雪落了一层又一层,那时候的我会从门口拿起扫帚,躬身闭气,左右摆动,一口气扫到大门口才大喘气深呼吸。回身一看,一条弯曲的小路已静静地如长蛇睡在院子里。雪的世界格外宁静。

那时候经常会下大雪,白天连着黑夜,黑夜接着白天的雪,纷纷扬扬,心情是多么地快乐。

但也有刮北风的时候,北风夹杂着雪花,刺骨的寒冷。晚上关门时,我会感到一股寒气带着冰冷的雪粒,从门缝边吹进来,不由得会让人打个寒颤。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把门关上,像小猫一样一下子窜到炕上,盖上被子。炕热从脚下暖遍全身。这时母亲就会责怪我,你往炕上跳,炕都被你惊塌了。其实我并不是很冷,就是在那关门的瞬间,门口的那一股寒凉之气像是一只冰手,仿佛要掐住我的脖子,因为夜太黑了。

冰冷的夜有一股神秘的令人害怕的感觉,总是在我关门时,我不由自主地去想,门口树园子黑洞洞的,使我不由得要多看上一眼。其实那都是园子里一些在风雪中静默的果树。母亲也有在黑夜里煨炕的时候,我手里捏着半昏半暗的,总是灭了用手抖抖又亮了的手电筒为母亲照亮。

我们家的院子很大,大哥家搬走的后院子,是个荒废的院落。母亲会种些向日葵、葫子、黄瓜、西红柿、还有韭菜、葱。而夏天总是干旱,母亲会从水井里打水浇灌。

冬天,后院里半塌的窑洞,堆满了牛粪柴草,冬天的雪夜,陪母亲去后院背柴草和牛粪煨炕。夏夜陪着母亲在月光下为树苗浇水。我若是一个人去后院,总是要母亲陪着,我一个人害怕。

一只饿着肚子的狼

自幼心理的恐惧感是在我四岁的时候,母亲干活去挣工分,我们从西京搬家过来,就我们一家人,住在村子的东头。白天一只狼窜到了门口,我被吓得大哭,狼开始用爪子在门口刨土,挂在门口外面的锁子和铁锁链铛铛地响,几只母鸡早在狼到来时,从破门缝隙挤进来了,它们吓得呱呱地叫。但破门洞狼进不来。

那时候我们刚搬家来,住的是箍窑,土泥小窗户很高,很小。木门下边的破小洞,那是树木的硬结巴,改成木板后,那个硬结巴掉了,留下一个碗口大的窟窿,狼是看到了希望,在小破口处,它的尖嘴只能伸进一小半,又是用爪子刨。破门不断地晃荡,狼快要破门而入了。这时候听见有吆喝声,接着听见门口很快有多人到来,狼不见了。而我吓得大哭。

也许就在那个时候,我对门缝有着特殊的感觉。有时候进家门忘了拉紧门,有时候门没有被锁住,但看不出有门缝,可是我会凭着感觉,觉得门好像没关住,要去看看门关了没有。这是一只狼带给我的恐惧强迫症。

母亲总是爱一个人坐在炕头边想着心思,母亲经常咳嗽,每到夜晚咳嗽就会加重。有时候她一个人默默地坐很长时间,有时候她会对我说很多很多话,我似听非听,很多时候我会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母亲的记忆力非常强,她可以把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讲给我听。可是我最小的时候,除了那只流浪的狼路过我家的箍窑,看上了我家的破门给我留下的惊吓印象外,其他我都不大记得了。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首歌《北方的狼》很是流行。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这首歌,或许是因为狼的孤独吧,这首歌却一点也不会带给我关于狼的恐惧感觉。

下大雪的第二天,雪停了,推开院门,门口就会看到狼的爪印,一道梅花爪印伸向雪野。顺着爪印可以一直跟踪到兰宜路309国道。常有村里的猎人背着猎枪在雪地转,我会跟上去,那条梅花爪印是猎人指给我的。还有狐狸的爪印,兔子的脚印。而猎人就是在跟踪兔子的脚印,寻找狩猎的机会。我那时还小,但是每看见猎人背着的褡裢上耷拉着血淋淋的兔子,还有他的屁股在雪地里晃动时,我心里就不由得难过。那只被猎人猎杀的兔子的眼睛好像一直盯着我看,到现在都能想起野兔耷拉着头的一双眼睛。我告诉母亲,那只兔子好可怜。母亲说,唉,害命啊!兔子在后世会等着申冤呢。我好像懂了母亲的话,想起了雪夜中的兔子,它的同伴突然离去,它孤独地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无处藏身,不知怎么能熬过一个雪夜,雪晴天,它还要逃避猎人的追捕。

挑水的生活

冬天的雪路,母亲会去跳水,我个子够不到扁担挂着水桶支起来的高度,但是我会经常陪着母亲去挑水。我可以帮母亲从十来丈的水井口往上吊水。

村里只有一眼水井,木桩木辘轳。打水的绳子也是疙瘩挽着疙瘩,一桶水吊上来很是吃力,真的不容易。而且还要站稳,尤其是在寒冬,井口由于打水,井岩边会结着厚厚的冰层,一不小心有滑下去的危险。实在很滑时,会在井边撒些沙土,这样脚下就不会打滑。我给母亲搭把手,旋转着辘轳,这样会轻松。母亲就让我站稳身子,另一只手搬住井石墙。我的灵巧动作,也使母亲多少有点放心。

旋转的辘轳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声音会向井旁的沟壑传去,悠长而怪异。母亲挑着水,在前,我在后。路上碰见早起的人,站在门口,就远远地喊叫,“这娃娃还不帮着担水,跟着后头偷懒哩。”母亲就笑着应答,“娃娃还小着里,够不着。”其实我觉得我能够着,但母亲说我够不着。母亲知道,够得着是一回事,能担起水走路是另一回事。我担个空桶,桐子的下边缘会碰到地面,我想那是我们家水桶大的缘故。

后来早已出嫁的姐姐建议,说买两个小水桶,把扁担的指环去掉两个,就能够着了。我听了非常兴奋,就一直催着母亲换水桶。母亲终于答应了。她拿出一篮子鸡蛋,到临近的集市上给我买小水桶。我还记得买完水桶剩下的钱,母亲给我买了一个有盖的木碗盒子,我高兴极了。下午回到家,没想到大门口立了一个新扁担,姐姐并没有帮我拆掉扁担指环,而是买了一条新扁担。那个扁担的铁钩很短,看来姐姐是专门用心为我打造的。

姐姐家也在同村,她有时也帮母亲挑水,但是现在看来,姐姐是想趁早让我担负起这个担儿来。新扁担和小水桶真是黄金搭配,我终于成为大人了。我可以帮母亲挑水了。我都已经快十二岁了。自从我能挑动水后,我就一直挑水了。只是在我上学后,母亲就会挑大半缸,我放学回来时,只挑一两回水缸就满了。我不让母亲多挑水,可是母亲说,等我放学后,井水就被别人打的少了,而且水浑浊了,回来还要澄澈。我早些打水,担来的都是清水。

水是农村最缺的资源。全村一口井,维系着一百多口人的生活。母亲上了年纪了,她的咳嗽也一直伴随着她。我终于成为一个能够独立挑起家务活的少年了。

暖在落雪的冬天的热炕上,手捧一本小说,就会忘了外面还在下大雪。窗外的雪,悄无声息地下着,会让暖在热炕上看小说的我感觉温馨和踏实。

母亲这时候一定在厨房里忙碌着。早饭结束后,母亲会洗刷锅灶。水泥盘的锅头边缘,被母亲擦抹的油光油亮。她拿着刃子,一点一点地扣粘在案板上的面点,被扣下的面碎末,她会撒在鸡食里。案板墙壁钉扣上横隔的木板上面放着小坛子,小瓦罐。母亲会一个一个小心地拿下来,一个一个地用抹布擦一遍,然后再小心地放上去。整个厨房会被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

母亲干活有着超长的耐心,后来我想起小时候的厨房里她不停忙碌的身影,我终于理解了母亲所拥有的耐心,那是一种享受,五十岁的她,忘乎所以地沉沁在自己的世界,那是一种快乐。直到我也将近到了这个年纪,我才更真切地体会到母亲的世界。

母亲的咳嗽

母亲的咳嗽有了年成了,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母亲就一直咳嗽。她的咳嗽伴随了我多半生。如今的我,总是思考一个问题,那时候,难道就没有根治咳嗽的方药吗?其实这个问题,在七八十年代,医疗条件是非常落后的。

我记得母亲一感冒就吃两粒四环素,一片安乃近。感冒会马上好了,不太严重时就吃两片阿司匹林。肠胃不舒服就吃两片土霉素。这是那个年代,农村最好的治疗感冒等类的药品。对于咳嗽,母亲依赖了一种药,甘草片。后来我在读中学时,发现有了新药,咳特灵。咳特灵在那时是比其他药稍微贵点的。起初服用咳特灵,效果还是蛮好的,后来,就不怎么有效果了。急支糖浆有时还能起到一定缓解作用的。那些年,只有几片西药片的概念,中药就没有吃过,也没有中医大夫,我们都依赖的是乡村保健员。

母亲的咳嗽一直不见好转。她咳嗽也是有时间节律的。春秋咳,冬天也咳。但是咳得最厉害的还是春天。一到草木发芽时节,西北的风头高于地面,刮起风来,寒凉之气直往人背心钻。这个时节,凡是经常咳嗽的人就会爆发式地引发,咳得不能停止。半夜,我常常被母亲的咳嗽声吵醒,我有时候感觉母亲急促的咳嗽会把五脏六腑都能给咳出来。但那一种急促的咳嗽过后,却会异样地安静下来,母亲会安静地睡会儿。

天未亮,母亲就起来开始忙家务活了。我总是想,母亲的瞌睡都哪里去了。我半睡半醒间就听到院子里扫雪的声音。母亲并不像我只扫除一条弯曲的小路来,而是整个院子一处不留地扫。当我起来时,已经堆着好几堆雪了,院子又落了薄薄的一层。树上的麻雀不见一个,我站在院子里发呆,母亲就叫我回屋里去,生怕我被冻感冒。母亲背篼里揽来了半背篼牛粪和麦衣草,炕洞口冒出了灰色的浓烟。母亲半跪在炕洞口,用粗糙的双手向里抛着柴衣,边抛边用长长的推耙向炕里推牛粪疙瘩,那炕是满炕的热。

在冰雪寒冬,热炕就是宝。我也学着填过几次暖炕,但都是一处热,一处凉,炕就是半温不热。母亲就会去用推耙杆调整几下,炕很快就热了。后来我也学会了用牛粪麦柴填炕,满面的热炕,母亲会夸我几句。

雪夜

有时候为母亲去买药,会有走雪夜的时候。

有一次,母亲的咳嗽病又犯了,咳嗽得厉害,家里的药吃完了。买药要走六七里地的硝河街道便民诊所。天也快黑了,但是母亲坚决不让我去。我对母亲说,我都大少年了,一路小跑,很快就回来了。母亲执拗不过我,最后同意了。我把钱装在兜里,穿上秋鞋,飞出了门。冰碎的雪花打着我的脸,我一路小跑,跑一会走一会,喘着粗气,接着又跑。

出了村子的西头,一直向西南,我记得那时,我有那么一阵快速的长跑,一定比兔子跑得快。当我买上止咳药时,夜幕已经降临了。雪仿佛大了起来,有一阵子,北风刮得很猛烈。但是我身上有汗,一点也不感觉冷。我已经没有了小时候的恐惧,我已经是一个少年了。茫茫雪野,我踏上了回家的路。我一点也不感觉到害怕。

一个人在雪地里,快步地走着,一阵迎面的北风吹来,一个班一个排的雪花扑上脸来,带着冰刺的寒冷。天完全黑了,但是雪地一片白。人在夜间走路,走得时间长了,就不会感觉夜黑。眼睛对黑夜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我尽量地看着路的前方,我担心被迷路,路已经被雪覆盖,路上的脚印也被覆盖。有好几次走着走着,我就掉到路边地垠深坎里了。摔倒在雪地,但不会感觉到疼。摔倒,爬起,又摔倒,最后不管粘在身上的雪,只管往前走。

心里担心母亲在家着急,我加快着脚步,但是雪下得太大了,路上的雪太厚了,北风吹成的雪坎,像小山丘,一不小心就会全撞进去,掉到里面半个身子会被雪掩埋。几次摔进雪坑,我不敢太贸然快步前进,我放慢脚步,几乎是用脚尖推着雪,探着路,这样坚持了好一阵子。风渐渐小了,最后整个旷野没有一丝风。

我实在走累了,停下来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水和雪水一起在我脸上划出几道河流。我抖了抖身上的雪,想站在原地安静一会,稍息一会。急促的喘息声平静了下来,耳际似乎传来了遥远的声音,对,是寂静的雪声,还有母亲的咳嗽声。

没有风的雪花,变成了鹅毛,落在脸上是大片大片的湿润。此刻,我站在茫茫雪夜,四野空无一人,我听着雪的声音,来自天地间的声音。尽管我在黑夜中,但雪地的白,照亮着我前行的路。眼前朦胧的大片雪花,依然纷纷扬扬往下落,她们像是行走了万里路,困倦了,将我团团围住,将我一人留在雪路,要跟我倾诉路途的疲惫。它们是来自同一只手的创造,从天空飘落的时候,它们看似无处着落,散乱无序、不知所措地游荡,但最终却向着同一个方向,轻轻地碰触,轻轻地落地无声。一朵,一片,无休无止,她们是大地的雪被。

雪夜,无声,有声,寂静,呼吸。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我要大步向前了。

罐罐茶

远处的村庄若隐若现,踏着雪地发出吱吱地声音,像是走在无垠的冰海上。乡村的大路越来越清晰可见了,这时候我身心完全舒展了,因为我已经到家门了。大门还敞开着,北房的门帘搭在门上,灯泡发出的亮光,从门里射出来,像露天电影照射银幕的光镜,照亮了半个院子,我抖抖身上的雪,喊到,妈,我回来了。母亲是着急了,担心我一个人走夜路危险,我心里想,母亲一定是担心我会遇到狼。“馍馍刚烙出来,趁热吃。”母亲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咳嗽着。我抖着衣服上的雪,忙掏出药,倒水,让母亲赶快吃上。

我拿个小凳子,坐在火炉旁烤火,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习惯,火炉是冬天的一团火。此时我发现,母亲早已熬了一杯茶,茶罐里刚又倒上清水,炉盖上发出咯嘣咯嘣的弹跳水珠,那是红红的炉盖上,铝罐底下有刚才倒水遗露的水珠顺着罐壁滑下来,发出了水与火碰撞的爆裂声。

从小我就喝上了罐罐茶。父亲时常熬罐罐茶。夏天父亲会用一个煤油炉,点燃灯芯,那灯芯有五六个,形成一个花蕊圆,点燃后五六朵火星发出蓝色紫色的火苗,罐罐里的砖茶味和煤油味迎面扑来,形成一种烟火心事的情景。但我总是喜欢喝父亲喝淡了的茶水,连同煤油的味道都渐渐喜欢上了。父亲早晨起来,总是盘膝坐在炕上的小方桌前,灌灌茶成了他的喜好。我就是不明白,父亲是在城里工作,怎么就喜欢上了罐罐茶呢?

那时候的茶主要是粗茶,兴粗砖块,细茶是很少的。那个年代,能喝上罐罐茶就已经很雅兴了。而那个煤油炉就是父亲在单位一直喝茶的小油炉,父亲退休后他把那宝贝当纪念带回了家。父亲退休后和罐罐茶相熬了十年。

十年后,我就开始喝上父亲的茶炉。但是母亲对这件事并不是表现出很大方,她说,这是你父亲的作念,我包起来放好,别让你糟蹋了。母亲真包装了,藏在柜子里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母亲最后说了实话,煤油太贵了。但我有罐罐茶瘾,母亲开始时是不让我喝浓茶,后来也不再阻止。今天我回来得太晚,又走了很长的雪路,母亲做好了吃的,早就为我准备了罐罐茶。是的,罐罐茶。只听吕壶里的水发出伤感的歌声,壶嘴冒着热气,罐罐里的茶叶翻滚着如同海浪。

母亲说,茶叶怕是下得多了,喝的时候,苦了就加点红糖。

浓浓的茶冒着热气,混合着滑下的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擦了擦头发稍上滴着的雪水。雪水又流了下来。那茶带着特有的清香,喝在嘴里往下咽时,雪水总是模糊我的眼睛。

雪水掉进浓浓地茶里,咸咸地,有一瞬,母亲看到了,她拿起开水壶,忙往茶罐里添水。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海浪翻滚的声音,溢出的茶沫在炉盖上滚着豆豆打转,噗呲噗呲消于无形。


2022年5月8日    母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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