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东州篇)第四十三章

        十日后,水冶将军领着三千将士抵达雀国,雀王特意在城东腾出一片空地,恭恭敬敬地将墨国士兵安顿下来。

        水冶将军一并带来的,还有两口大木箱,和两封书信。闻荻托他将这两样东西交给我,将军非常守信地没有拆开。

        其中一封信是闻荻写的,内容非常简短:“西州情况稳定”,“久疏问候,请转达我的歉意”,“仓促间将重任托付于你,我愧疚不已”。

        乍一看什么都没说,仔细想又暗藏许多玄机。

        我打开木箱,里面整整齐齐摆满了画卷,清点数目后,正好两百支。想必这就是他托付于我的“重任”了。

        水冶将军看见两箱子画卷,惊讶地问我这是什么。

        我开玩笑道:“这是他的家当。”

        第二封信是白苏寄来的,内容同样简洁:镇国将军的旧部拒绝改编,被斩首示众。胡王难安民愤,竟然发兵攻打雀国。央佳担心得吃不下饭,红拂天天忧心忡忡,我担心胡国不宜久留。速回。

        看样子,胡国的形势比想象的还要不妙。我当即写了一封回信,告诉白苏胡国兵败的事情,教她们保全性命,等我回去后再做撤离。

        把信寄出之后,我始终有些不安,悄悄盘算起返回胡国的事情。


        闻荻将画卷交给我,却没有告知他的意图,无奈之下,我只能自行揣度。

        他说过想把这些画作为真迹卖给刘管家,即便按一幅画一千两银子来算,两百幅画也需要二十万两银子。一个将军府的管家,无论如何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拿得出来,有什么必要把这些画买下来呢?

        这个问题困惑了我许多天,直到有一日和水冶将军下棋,无意间听他提到了军队粮饷的事情。

        “长公主说粮仓缺粮,只给我了二十万两白银,真是愁煞人也。”水冶将军说道,“好在可以借住雀国,除去了粮草的烦恼。”

        一听二十万两这个数,我灵光一闪,连忙问道:“为什么是二十万两?”

        他摸着下巴想了一会,“这可以说是一个惯例罢……至于为什么,我也讲不出来。”

        既然是惯例,那闻荻就应该知晓。我又问道:“巴乌将军——不,长公主最近还有别的用兵打算吗?”

        水冶将军一怔,缓缓摇头道:“我没有听说——为什么提到巴乌将军?”

        “我在想,长公主派您南下,是不是对其他两位将军有别的安排。”

        水冶将军冷哼一声,不屑道:“三个老东西里面,只有符徒氏听命于她。若不是小女眼病一事,我断然不会同意出兵。”

        是了,问题就在这里。如果长莺真的想攻下阳国,为什么不直接派符徒将军来呢?


        就在这疑云成团的当口,一个关键人物忽然出现了。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卫兵敲开我的房门,说有一名男子从西州赶来,着急见我一面。

        我以为是闻荻来了,便匆忙披上衣服,跟着他来到厅堂。等在那里的是一个全身湿透的矮胖男人,看见我之后,立刻哭诉起来:“小兄弟,我可算找到你了!”

        此人正是巴乌将军府的刘管家。

        看到他我相当吃惊,细问之后,才知道他从闻荻那里打听到我的消息,连夜从墨国赶了过来。没想到途中遇到大雨,险些冻死在半路上。

        我连忙叫人生火,给他端来热茶,他一边喝水一边抹眼泪,说差点就见不到我了。

        我又好奇又想笑,明知故问道:“你不在将军府好好管事,来雀国找我做什么?”

        他长叹一声,拍着大腿说道:“还不是那个闻荻,告诉我这边有个大人物,手里珍藏了几百幅画堂春的真迹!”

        我忍住笑,说道:“就为了这些画,你差点把命都赔了啊。”

        刘管家把我一瞪,“你懂什么——”话没说完,又打了一个哆嗦,嘴里嘟囔道,“有了这几百幅画,把命赔了也值得……”

        我假装没听见他的嘀咕,惊讶道:“你要买画?”

        刘管家连连摆手,神秘兮兮道:“买不起,买不起——我另有他法。”


        原来,刘管家一直对假画念念不忘,四处寻找画堂春的新作。西州的画馆跑了个遍,卖的都是面世已久的画作,临摹出来容易被识破。前不久,闻荻忽然告诉他,南州雀国有一位爱好书画的大官,秘藏了几百幅画堂春的真迹,极少与人传看。

        刘管家一听就心动了:如果能把这些画作弄到手,仿制一批赝品出来,就能在墨国大赚一笔。

        闻荻劝刘管家死了这条心,不必为了临摹几幅赝品而去买真迹。但刘管家是何等聪明人,早就想到了另一个办法。

        “谁说画作只能买,”刘管家笑嘻嘻地搓着手,“还可以借啊。”

        说了半天,我总算听懂了刘管家的目的:他打算花去少量的银子,从这位大官手中借走画作,赝品仿制完成后,再将画作物归原主。

        好一个空手套白狼的算盘,我不禁要为他的机智击节叫好了。

        不过,闻荻既然将这件事托付给我,肯定不会把这些画白白借给刘管家,我要做的,就是想出一条好计策,让刘管家乖乖掏钱。


        我先使出一条缓兵之计,教刘管家回去休息两天,改日再带他去见这位“爱好书画的大官”。

        随后,我带着两箱子画卷,进宫找到雀王,请他配合我演一出戏。

        雀王这两天正为墨国的军队发愁,日夜寝食难安,全无心思顾及其他,一听我的请求,连忙摆手拒绝。

        我知道他在焦虑什么,便提醒道:“大王国库空虚,正是急需银子扩充军备的时候。”

        雀王一听来了精神,“你有银子?”

        我笑着点头道,“我有办法弄到银子。”

        雀王登时又泄了气,“我凭什么相信你,你跟那个龙吟曲都是墨国人!”

        “龙吟曲是墨国人,我却未必。”我低声说道,“大王,事到如今,除了相信我,您还有别的选择吗?”

        雀王咬着牙齿,苍老的手掌簌簌发抖,迟疑良久,长叹一口气道:“也罢,我就信你一次。”


        两日后,刘管家如约登门,我带着他直奔王宫而去。

        一听要见雀王,刘管家吓得有些腿软,“小,小兄弟,你怎么不早说?”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大王是我的老相识,不会苛刻于你。”

        话虽如此,刘管家还是着实受了两次惊吓。一次是看见我和雀王不拘礼节地自由交谈,一次是雀王领着我们来到他的“收藏室”,参观满屋子大大小小的画卷。

        刘管家在门口怔了好半晌,脸上的表情僵成一块,双腿迈不动步子。我上前催他进屋,他却抓着我的手臂,哆嗦道:“这,这些……都是画堂春的真迹?”

        “当然——不全是,”我向雀王递了个眼神,见他微微点头,接着说道,“也有其他先生的画作。”

        看样子,雀王听从我的提议,又找来些画卷混了进去。

        屋子约莫十丈见方,没有其他陈设,四面墙上铺满画卷,乍一看去,竟会被缭乱的颜色迷了眼睛。

        刘管家沿着墙面缓缓挪步,惊叹声不绝于耳,一圈下来还意犹未尽,问能不能再看一遍。

        雀王不知道如何回应,我便从旁说道:“恐怕不行。大王对这屋子爱惜得很,很少与外人看。”

        刘管家听了连连点头,“对的,对的,和闻荻说的一样。”


        回到大殿上,刘管家的呼吸还有些急促,思绪不知道飘在哪里。雀王不时递来眼神,仿佛在问:他到底提不提借画一事?

        我用手戳了戳刘管家,示意他赶紧说正事,谁料他面露惊惶,不停摇头。我只好侧过身子,压低声音问他缘由。

        “找雀国大王借画,我,我不敢啊……”刘管家颤着声音应道。

        这——我本来只想借雀王之威震震他,没想到做过头了。

        “带你观摩画室一事,已经费了我一番口舌,你不趁现在提借画一事,可就再没有机会了。”我试着吓了吓他,没想到刘管家立刻就蔫了。

        “那,那就不借了,不借了……”

        前两天冒雨赶路,拼命求画的胆色到哪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刻意催促他反倒不自然,我临时改了主意,便向雀王施礼道谢,带着刘管家离开了王宫。

        “刘管家啊,帮你到这里,我已经仁至义尽啦。”我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道,“我还有别的事,你请自便吧。”

        刘管家一看我要走,立刻慌了神,拉住我的手哭诉道:“小兄弟,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啊!”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厌恶道:“刘管家,你自己办事不力,与我何干!”

        说实话,我确实动了真怒,好好的一盘棋,竟然被他给莫名搅黄了,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

        刘管家被我甩了个踉跄,又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俯身抱住我的膝盖,痛哭流涕道:“小兄弟啊,看在你我交情一场的份上,就再帮帮我吧!”

        这人胆子不大,脸皮倒是很厚。

        我被他这举动逗得想笑,刚刚的怒气也随之消散,我扶起刘管家,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我就再替你出个主意,成与不成,就看你自己了。”

        刘管家话没听完,就像鸡啄米一样点起头来,我实在觉得滑稽,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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