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毕业季- 猹

几乎是与我出生的同一天，史铁生先生写了一篇文章《合欢树》。毕业季翻读此文，被文中的情节深深感染，同时也对合欢树有了回忆。

我不认得合欢树，这次特意查了下这个植物。原来竟那么的熟悉。它甚至一直伴随着我的青春。这是一种叶片很像含羞草的乔木，且有着含羞草相似的特性：叶片昼开夜合，如同夫妻，日出分离而作，日落返巢而息。毕业季花期，花朵如细丝羽毛状。

合欢：解愠成欢，消怨合好。

摘一朵合欢花捧在手心，甚似凤凰临座，所以在此以前，我一直以为它叫凤凰花。

那年的初夏，一群稚气未退的少年在操场上整齐地排成几排。第一排蹲下，第二排站着，第三排站上凳子，第四排爬上桌沿，摄影师在正前方仔细地调整着队形。

照片的中间当然是毫无惊喜且丑陋无比的校长，左右边分别是长相凶悍的教导主任、贼眉鼠眼的班主任，再然后是学生公敌年级主任。这张照片是在毕业前拍的，春夏相接。站在我们的身后是一排光秃的树木，枝条上铺满了“雪花”，这场景与我们衬衫短袖的着装显得格格不入。

那个季节自然没有雪，树枝上的“白雪”是树枝的分泌物，远看去就是冬天落雪的样子。再过半个月，这些枝条上便会开满粉色的丝球，这些树便是合欢。

6月6日下午，因非典锁闭了四个月的校门缓缓的打开了，我站在校园的大门外面，看着送考大巴缓缓地开出。这似乎我第一次如此专注地观察这个困了我们三年的痛苦之地。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条悠长的马路，两旁的合欢已经开满了凤凰般的花朵。

和她第一次相见在这行树下；

被班主任训斥早恋在这行树下；

跟情敌打架在这行树下；

女同学被老师摸着脸蛋谈心在这行树下；

我的抑郁症成形在这行树下；

发誓暂时舍离，专心备考也在这行树下。

送考的鞭炮响起，我不由得哼唱起那首刚学会的歌曲《凤凰花开的路口》。三年来我第一次泪流满面。透过模糊的双眼，未曾想到困了我们三年理想和自由的牢房在这一刻竟是如此的美丽。

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我完全看不清。离开了这个大门不论以后遇到什么都回不去了。几年来一直等待着这一天，真的到了可以离开的时候了，真的要离开了！可为啥心里却没有出狱般的喜悦。

高考送行车已经远去，鞭炮已消停。心里痛彻心扉的恨、恐惧、还有那卑微如尘埃般的爱，似乎变成了一朵合欢花，慢慢地飘进大门，落上枝头，和树枝牢牢地扎在一起。树梢那么多的花，都是我们这些学子离去时不愿带走的五味杂陈的记忆吧。

只身来到隔家千里的城市，进入大学的校园，路两旁依旧是排排熟悉的合欢。我的抑郁症加上过敏性鼻炎层层加深。快乐对我来说渐渐地变成一种奢望。我不再接触任何人。每次交流、每种不同的性格对我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我成了合欢夜间的叶片，不论风吹雨打还是秋风惬意，叶片只有闭合。

我和她，相距一百多公里隔江而学。每个夏天的夜晚我便坐在操场围栏的合欢树下，听着树叶沙沙作响，我知道她的校园里的合欢花也正在盛开。

高中的校园我还没来得及回去一次，大学毕业季的合欢已如期盛开。相比高中的三年，大学校园的苦痛给了我更多的折磨。不同的是高中的刺激来自外界，大学源自内心。高中的分离轰轰烈烈，大学的散伙安静而凄切。室友把我的铺盖搬到出租车上，我入座的那一刻泪水又夺眶而出。轻声一句保重，不敢回头。这四年我没有朋友，没有陪伴，偌大的校园、熙攘的人群，但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我自己一人，一个蜷缩在自己心灵阴暗角落悲鸣的人。

毕业后，高中的那个她成为了我的妻子。也许我们两个人都不清楚为何会选择对方，以至于婚后我们还经历漫长的心理挣扎。我们挤在合租房里，经历最多的便是争吵和深夜隔壁的小夫妻因为生活艰辛的抽噎。长大了，连哭声都需要城市的喧嚣来掩埋。

为了卑微的薪水妻子需要工作到深夜，然后骑着电动自行车行驶25公里回家。通勤的是一条两旁种满合欢树的马路。那晚她的车半路车没电了，推行着。我打电话过去时没有忍住脾气，她在合欢树下哭了一路。

夜里妻子深夜醒来，看到我正哼唱着《凤凰花开的路口》，满脸的泪水。她默默地从身后抱紧我，一言未发，泪水却顺着我的后背沾湿了床板。那天我决定，要在最短的时间给她安个家，然后给她买一台车。

为了这个目标，我开始规划自己未来要走的路，并辞去了现有的工作，来到了另外一个城市。

如今所在的南方城市，已经没有了合欢花的身影。若不是看到史铁生先生的文章。过去的记忆也该渐渐消失不见了。我还是没有朋友，我依旧是那个把自己关在内心屋子里的人。但我开始慢慢站起来走动，不再蜷缩着，不再悲鸣，尝试着千百种方法与自己和解。随着对自己的接纳，内心慢慢接受了这种痛苦。

那晚的愿望也都实现了，她不再需要在深夜里负重前行。至于我自己，似乎慢慢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人没必要抓住自己不放，也没有必要一定要求自己幸福不是吗。幸福有很多种，被需要应该是属于我唯一的一种。若不是这样，我想我应该会选择做一个乞丐，风餐露宿，漂泊到哪里都行。这种生活状态，确实是我所向往的。

孩子经常问我，我下辈子想做什么，我回答：大树，那种不需要做出任何选择的合欢树。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就好。如果有人愿意把记忆化作凤凰花朵寄存在我的肩膀上，我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合欢树上凤凰花，离别是为了团聚，团聚因离别而美。

而今又到了毕业季，此刻高中校园合欢树上的“凤凰花”应该是依旧绚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