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片草原位于著名的毛乌素大漠,人们习惯将这片草原称之为“巴嘎淖尔滩”。
五六十年代,这里是一望无垠的绿野。有大片大片的寸草滩、竹笈林、马莲壕、沙蒿梁、柳巴拉尔。几条名不见经传的湖泊环绕家乡,当地人称之为“淖尔”,如巴嘎淖尔、七凯淖尔、黑炭淖尔、乌兰淖尔等等。
丰富的水资源使得这里绿波荡漾,蓝天、白云、飞鸟、绿草、炊烟、牛羊,构成了一幅绚丽多彩的绿色画廊。
最有名的就数巴嘎淖尔。那时的巴嘎淖尔,就像一面镜子,镶嵌在大漠的深处,成群的飞鸟盘旋于上空,在这里安营扎寨养儿育女。
一到夏天,人们自制一个小舟,划到淖尔里的夹心岛捡拾鸟蛋;每年秋季庄稼成熟的时候,害怕大雁糟害庄稼,生产队都要安排几名猴小子照雁,在庄稼地畔搭一个茅庵草舍,照大雁小子自制一根响鞭,看见成片的大雁落下,就甩几声响鞭,便会惊起一片飞雁。
黄羊成群结队在这里繁衍生息,夏天在这片草原自由觅食,冬天,巴嘎淖尔就成了黄羊的祭所。因为冬天黄羊喝不上水,给人们创造了捕捉的极好机会。有人想了一个苦伶仃方子,在冰面上凿开一个冰窟窿,用沙子铺出一条土路,饥渴难耐的黄羊看见有水就会不顾一切地跑去饮水,人们等候在那里把退路堵住,所有的黄羊束手就擒。就这样,没几年功夫,那群黄羊便已绝迹!
巴嘎淖尔的南边就是有名的石拉驹和嘎劳图这两片草场。每年一到夏季,滩里的马莲长得有半人高,满山遍野盛开着马兰花。马兰花下面寸草茂密,人踩上去犹如走上地毯一般。
这是老天爷赐给牧人的一块天然牧场。
草原北边紧挨巴嘎淖尔,西边和南边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带,长满了沙蒿、沙柳、红柳等灌木,当地人将这一地貌称之为“柳巴拉尔”或“沙巴拉尔”,四周的荒凉,更衬托出了这片草原诱人的娇美,成群成群的马、牛、羊不知其数,犹如珍珠一般撒落在这片草原。
这片草原曾给我带来过牧牛的无限乐趣,也给我带来过捡牛粪的快乐辛劳。
当时,我们大队是全旗有名的牧业村,牛羊不知其数。全大队究竟有多少“野牛”,没有确切数字,实际就是我们家养的那种黄牛,因常年钻在这片“沙巴拉尔”里很少见人,野性十足。要想逮住任何一头“野牛”,必须骑一匹快马用套马杆才能套住。这是全旗乃至全盟唯一“野牛”出没的村庄。
一九五七年牧业合作化,我爷爷凭借这片草原务艺起来的十几头牛入了社。生产队为了照顾我爷爷的情绪,这群牛一直由我爷爷牧养,就在这片草原,我自然成了爷爷放牛的好帮手。
那时的放牛其实是一件很轻松的活儿,夏天因生产队要种口粮田,所以放牛的任务就是不要让牛糟害了庄禾。秋收之后,庄禾上了场,所有牲口全部撒野。草原上有着丰富的水草,无需看管,只需半月二十天到草原上清点一下数量。
我在这片草原放牛、捡粪、嬉戏、玩耍好不自在。我感觉这里才是我们这些半大猴小子自由自在的“天堂”。
每天早晨太阳一露头,我便和奶奶到牛圈把一个个鼓胀的乳房,用双手挤的松软下来,然后我就随牛群出发,在这片草原和我的伙伴在玩耍。
猴小子玩耍爱打闹,有时候玩儿着玩儿着就玩恼了,玩恼了就开始打,打胜了欢呼雀跃;打败了垂头丧气,一个人就在草原上疯跑一气,跑到马兰花盛开的地方,摘一朵马兰花独自伤心一阵。但过一会儿就忘得一干二净,忘了就又高兴起来,对着茫茫的草原开始“哇哇哇”地吼,“蹦蹦蹦”地跳。吼完了、跳完了就跑到那条横贯草原的通格朗河,或沙丘下面那些水泊子里扎猛子(玩水),玩累了,从水泊子里钻出来,对着水泊子撒一泡长长的尿。饿了,该回家的时候,就坐在牛背上,一边走一边唱从大人嘴里学来的“酸曲儿”。
那时候的人们少吃无燃,梁上的沙蒿已被掏完,嘎劳图这片草原就成了农家的燃料来源,因嘎劳图草原长着成片成片的马莲。这是一种粗纤维植物,夏天牲口从来不愿啃食;冬季,马莲死掉泛黄,便成了牛马的极好饲草。所以这片草原聚集了南来北往,四面八方的牲畜,因此也就成了我们捡粪的极好场所。每年冬季我都要赶着二饼子牛车,牛车上面套一个竹笈编制的囤子,慢悠悠地开进那片草原捡粪,以解决爷爷奶奶一家人全年的燃料。
二饼子车是用木头制作,两个车轱辘像烧饼一样,车轴和车轱辘为一体,车棚子下面有两个车钩心来驱动车轴。
车轴没有轴承,匠人们打几根铁键嵌入车轴内,车辕上挂个油葫芦,走个一里半里就得趴下钻到车底,用油刷子给车轴刷一次油。
有时候车轱辘与车轴,因为是木头制作会松动,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几个猴小子每人撒一泡尿,和一堆尿泥,堆积在车轱辘的松动处,等冻住后继续行走。
这种工具拉起来非常笨重吃力,这是那个年代唯一的运输工具,好在老黄牛是不遗余力的。
我性子急,手里总拿一根棍子抽打牛屁股。但老黄牛心里有它的总主意,路,还得慢慢走!
到嘎劳图滩捡粪,鸡儿叫就得起程,半前晌就到了目的地。运气好能碰到一个卧牛的场子,很快就能捡满一车粪,下午半后晌就能回到家里。有时运气不好,还得走夜路。
最使我难忘的是在那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几个猴小子行走在那个寂静的旷野,恐惧与寂寞缠绕着我们,心里感到空落落得无助,好在还有老黄牛的陪伴。二饼子牛车“哐啷、哐啷”的声音,昭示着天幕下面还有几个生灵的存在。为了驱赶寂寞与恐惧,几个猴小子在那寂静的旷野可嗓子喊两声:
“嘎劳图滩数谁好,兰花妹妹二蛋嫂。”
嘎劳图草原南楞畔的台地上住着一户人家,在看管着我们大队不知其数的那些“野牛”,方圆十几里也就这么一户人家。那户人家育有三男四女,一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后又一水水儿娶回三个漂亮儿媳妇儿。
当地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
“某家的女子不用看,放马汉攒下一圪旦,房后尿成冰圪旦,烟灰磕下二斗半。”
那时候草原的四周建有好多倒场放牧的临时房子,以便牧人居住。放牧的汉子耐不住寂寞,经常跑到这户人家串个门、啦个话。
有年夏天,生产队分配我们几个猴小子,由大我们几岁的雄哥带队,住在这户人家捡粪。主人热情接待了我们,并腾出一间房把我们临时安排住了下来。
这户人家还有一个闺女未出嫁,看见雄哥喜出望外,跑前拾后帮我们收拾家,时不时还瞟一眼雄哥。
我一看,这个女女长得还蛮有几分姿色,柳叶眉、杏壳嘴、高鼻梁、花眼皮,正值妙龄十七八,出落得活脱脱就像嘎劳图滩盛开的一朵兰花花。
雄哥也是一表人才,高挑的个头,浓眉大眼,瓜子脸,薄嘴唇,一看就是个能说会道的好后生。
夏天,天气闷热,我们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热得要命。于是在主人的提议下,晚上睡觉,就和主人家一起搬到了房对面的沙坡坡上。
当天晚上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劳作了一天的主人早已进入梦乡,可捡粪猴小子们连一点睡意都没有。
这时候只见雄哥二猫腰腰,红赤条条,悄眉怵眼就钻到了人家姑娘的被窝里……
万籁静寂的原野,一轮明月斜挂中天,好像笑弯了腰,满天星星仿佛在不停地眨巴着眼。
正值青春萌动期的一群捡粪猴小子屏声静气、立起耳朵想听出点什么动静来,但什么也没听见。只听见池塘里的青蛙在不停地歌唱,漫山遍野的知了在使劲地欢呼!
那时候的农村文化生活贫乏,看不上戏,听不上歌,更没有电视,也没有广播,人们津津乐道的就是男女之事。
第二天,我们照常到草原上捡粪,只是今天又多了一个话题,雄哥的偷情,成了我们这群半大猴小子们耍戏的话题。
这种无拘无束的快乐驱赶着捡粪的辛劳,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丝心灵上的满足。
生产队集体组织的捡粪有限,个人行为居多。少吃无燃的农民冬季农闲必须备足一年的燃料,因此一到冬季,捡粪就成了我们这些半大猴小子的主业。
那家人家喂着一条大黑狗,我们每次路过这里时只要听到二饼子牛车“哐啷、哐啷”的声音,那条狗便会跑出来追赶我们。人们说,“大村子娃娃,孤村子狗”,确实厉害。
一年,我们三个猴小子,由我的姑父带队住在这片草原捡粪,这回我们没在那家人家居住,而是住在一个倒场放牧的烂房子里。
有天,我姑父的鞋开了窟窿,打发我们三个猴小子到那家人家去借一个锥子钉鞋,走时我们几个就害怕那条狗,快到那家人家时,果然那条狗吼叫着扑上来了。
我们三个大的在前小得在后,排成队边走边打,快到家门口时,主人出来把那条狗压住,我们三个人一前一后就往家里跑,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个当儿,那条狗猛然窜起来,一口就将我提倒,我的屁股蛋子立时就开了几个窟窿,鲜血直流。
女主人着了怕,赶快从狗身上剪了一撮毛,让我把裤子褪下,然后把狗毛燃着贴在伤口处,问我疼不疼?那能不疼吗!但我当时已吓得脸色煞白,还没从惊恐状态下走出来,我说“不疼”。就这样我拖着一个伤屁股,没耽误一天捡粪。
那时的农民生活比较清苦,我们所有捡粪的猴小子穿得差不多都是烂皮袄烂皮裤,每人戴一顶绵帽子。这身装束哪能抵得住十冬腊月的凛冽寒风,每年冬天总有那么几个伙伴的手脚或耳朵被冻伤。我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楚,我的一个小伙伴耳朵被冻坏皮骨两离,黄水包鼓鼓囊囊被冻成冰块,上手触碰一下耳朵就会掉下来。
每次捡粪走时,奶奶总是给我带一点干粮。人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那点干粮还是驱赶不走肚里的饿鬼。每次捡满一车粪往回赶时,“老牛自知黄昏晚,不待扬鞭自奋蹄”,步伐极快。而我却饥肠汩汩被饥饿折磨的筋疲力尽,实在走不动时就拽着车牙箱跟着老黄牛的节拍信马由缰。
七十年代,故乡那条小河被上游截流建了水库,巴嘎淖尔也因无流和干旱在逐年干涸,那片草原也在退化萎缩。
后来我离开故乡,故乡那片草原常常在我梦中出现,一九八九年我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开着吉普专门去看那片草原,然而,过去的景象荡然无存,昔日的马莲稀疏矮小,寸草长得像老男人的胡须,草原的面积缩水了很多很多……这幅苍凉的景象,在我心中掀起了阵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