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先生和他的选诗标准
纪稷
( 二0一七年十一月十五日)
钱先生作为学界中学贯中西的翘首,为五百年一遇的旷世奇才,在世界享有极高的声誉。欲一睹其尊容者如过江之鲫,这在世界学界文坛上也属奇观。一部《管锥篇》拉近了中国文化学术与世界文化学术顶级研究的距离,为中国文化学界学人争得了颜面;一部《管锥篇》倾倒世界多少学人,如同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部《管锥篇》勾通中西今文化学术各界,萃取精华,去伪存真,以人之力之智慧跃然于乾嘉学派之上,真可谓五百年也不遇旷世奇"神话动物"。不问其详便知一部《管锥篇》,一般人只能是隔洋望之而兴叹,不能饱其眼福。一定要阅读,那也只是雾里观景,欲观个清楚明白真真切切却不能,欲罢也不能。真是既撩人又烦人。这只因其深邃而博大,且要有四国语言文字功底,没有,只能望其项背了(看个大概轮廓,或可说囫囵吞枣而已)。 就是有四国语言文字功底,也未必能读得了一部《管锥篇》,其书所涉方方面面之籍汗牛充栋。莫说学界之外人,就是学界之内人也只能估摸着阅之。古人学富五车就好生了得,而钱先生学富何止五车,一百车也不止,素有"活动人体书库"之称,一部《管锥篇》就证明了这一点,并非虚言。所以,能一饱眼福于《管锥篇》的,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凤毛麟角。
助助大哥,打倒妖靖,虽不济,却也放屁添风。吾辈虽不能饱眼福于《管锥篇》,但一饱眼福于钱先生其他著作总还是可以的。读过钱先生著作不多,读过钱先生《围城》,那是必须的。在钱先生的引领下,还读过他的《宋诗选注》,现在也常反复品味其中。宋诗虽然不像那样蔚为大观,万丈光芒,在中国文学史上高矗其峰岭,呼应唐诗,遥望元曲,指引明清小说。但有钱先生的引领,去认认宋人的柴门茅屋(如果说宋词为殿堂,宋诗只能为柴门茅屋了),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宋人之诗虽然稍逊风骚,不那么光焰照人,但也还不至于如明人弃之为蔽屐那样不堪,品其味还是有回甘的,拭去千年的风霜与尘土还是有异彩的,不比明代人自己的诗差。一边领略宋人稍逊风骚的诗歌,一边也因此目睹了钱先生的学养与文彩,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呢。钱先生的文章有不容他人置喙掩饰不住的霸气,不得不让人遥想当年那个名震清华、恃才傲物,喜臧否人物,擅讽刺文学闻名于世的狂少年。有底气才霸气才傲气。
睹钱先生在其著作《宋诗选注》序里所言,他对宋诗选用的标准极为严苛,眼光也独到,表述也极赋个性。如同听老朋友侃侃而谈,在不经意之中娓娓道来-如同他是从先秦一路走过一般,那些历史、文学掌故也如他经历过的一样亲切而又如如雷贯耳,受益匪浅,莫不令人肃然起敬。在钱先生那里,所有的宋诗就如同学生的考卷,在他之前的诗评诗论,文评文论一并也作为了学生的考卷,就等待他这位旷世奇才的老先生批阅了,而且让人感觉是等了千年才等天外来的高人。不愧为高人,他对所有的"考卷"了然于胸,也对所有的"考卷"的"标准答案"也陈竹在胸。那气势真可谓贯长虹。那架势,好比一位运筹于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大将军,指挥若定,神情怡然自得。也许在不示人的背后,钱先生偶而还会表现出悠而见南山的闲信。人说做学问难做学问累,钱先生却说一点也不觉得,反而说好玩,这便是钱先生闲信最好的注脚。
要知道没有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功夫"和爹妈给的一付好使的脑子,断然不会有这样的神情和气势的。对宋诗的优劣以及字句如果是旧人的,其来龙去脉,他都能信手拈来一一道来。如果是劣,怎么劣,劣在哪里-偷了旧人的什么,偷了多少,全偷或半偷,明目张胆地偷或小心翼翼地偷或掩人耳目地偷,从哪里偷,如有转手,又是如何转了几道手,就好似他亲眼所见或一一铁证在握。这时钱先生又好似一位超级侦探,宋人的任何大行动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如有典化旧人的诗词歌赋且有新意,他也能勾勒出源流脉络。似乎他熟习古代一切经典杂说,没有他没有读过的,并且西方的典籍也乱熟于胸。这是钱先生与其他同类著作最大的不同之处-简约而不简单、富赡而不庞杂。大有推倒古今中外文化学界之壁垒,贯通于天道之中,前无古人也无来者之博大胸襟与宏伟气魄。这一胸襟与气魄最终都一一必现于《管锥篇》里,成了世界文化学界的小宇宙-爆发给地球人看了。
钱先生选诗标准虽然严苛,但并非强词夺理,他是以其纵横捭阖于古今中外几千年的学养与才干娓娓道来,以理服人,让人觉得不依从先生是毫无道理的感觉。钱先生选宋诗标准如下:
······在宋代诗人里,偷窃变成师徒公开传授的专门科学。王若虚说黄庭坚所讲"点铁成金"、"脱胎换骨"等方法"特剽窃之黠者耳";冯班也说这是"宋人谬说,只是向古人集中作贼耳"。反对宋诗的明代诗人看来同样的手脚不干不净:"徒手入市而欲百物为我有,不得不出于窃,瞎盛唐之谓也。"文艺复兴时代的理论家也明目张胆的劝诗人向古典作品里去盗窃:"仔细的偷呀!""青天白日之下做贼伢!""抢了古人的东西来大家分脏呀!"还说:"我把东西偷到手,洋洋得意,一点不害羞。"撇下了"唯一的源泉",把继承和借鉴"去替代自己的创造",就非弄到这样收场不可。偏重形式的古典主义有个流弊:把诗人变得像个写学位论文的未来硕士博士,"抄书当作诗",要自己的作品能够收列在图书馆的书里,就得先把图书馆的书安放在自己的作品里。偏重形式式的古典主义有个流弊:把诗人变成领有营业执照的盗贼,不管是巧取还是豪夺,是江洋大盗还是偷鸡贼,是西昆体那样认准了一家去打劫还是像江西派那样挨门排户大大小小人家去光顾。这可以说是宋诗-不妨还添上宋词-给我们的大教训,也可以说是整个旧诗词的演变里包含的大教训。
上面的话也说明了我们去取的标准。押韵的文件不选,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也不选。大模大样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选,把前人的词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也不选;前者号称"优孟衣冠",一望而知,后者容易朦混,其实只是另一意义的"优孟衣冠",所谓:"如梨园演剧,装抹日异,细看多是旧人。"有佳句而全篇太不匀称的不选,这真是割爱;当时传诵而现在看不出好处的也不选,这类作品就仿佛走了电的电池,读者的心灵电线也似的跟它们接触,却不能使它们发出旧日的光焰来。我们也没有为了表示自已做过一点发掘工夫,硬把僻冷的东西选进去,把文学古董混在古典文学里。假如僻冷的东西已经僵冷,一丝儿活气也不透,那末顶好让它安静静的长眠永息。······
这虽然只是钱先生只言片语,是他所选宋诗的标准,又何尝不是我们欣赏古诗词的标准呢?又何尝不是古诗词爱好者赋诗作词的标准呢?列钱先生选宋诗标准如上,以便好古者参考。钱先生之言虽非九鼎,但一定是高屋建瓴,其权威性是不容置疑的。依钱先生的学识函养之丰厚及审美情趣之高尚,他之所言也许就是大海航行中的灯塔。钱先生笔力辩富遒劲而飘逸潇洒,一笔一乾坤,一文一世界,在东西方两个世界里游忍有余,那是《海底两万里》所不能比拟的。随着斯人仙去,如果还想欣赏新的如此极赋个性的美文恐怕是要再等待五百年。
好古而泥古,没有出路,好古而不泥古,前途一片光明,钱先生就是这样做学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