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含羞,田野鎏金,时光深处的乡村稻香弥漫,蜻蜓于飞。我们如小麻雀般穿过田野,淌过小溪,越过小山坡,向远方的花花绿绿戏台走去,锣钹声催促着我们的脚步,扰乱了黄昏的宁静……
时光的折子里,乡村戏台是造梦的工场。它离现世那么遥远,又离内心那么近。台上台下,红男绿女,用花样锣鼓,飘动的水袖,轻盈的转身,邂逅另一个你,另一个我。忘却山水,忘却俗世的冗长乏味。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佳人,莫不是冉冉而来的云中姝?她朱唇轻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肥马轻裘的小生,真如玉树临风,与她共同演绎一场旷世悲欢。诉说春风无限恨,多少花前月下,多少痴心绝恋,随着曲调散去,人终将烟消云散。但梦是不会散的,它在每个孤独的灵魂里发酵,衍生出千般恩怨,万种念想。它超越生活的表面,激活了潜意识深处的流动。
以往的戏台是乡村文化娱乐中心。庄户人家扎根土地,戏台往往是在收割后空旷的稻田里临时搭建起来的,也有在庙宇前用条石砌起来的简陋戏台。高甲戏、梨园戏、歌仔戏……我们统称为“大戏”。一折折,一出出,在土戏台上,欢欢喜喜开场,热热闹闹上演,唱得山欢水笑,人神共乐。
乡村的大戏,历来是以敬神明的名义上演。“看大戏”是乡村“普渡、佛生日”的重头戏。尤其是佛生日,那可是旧时乡村的狂欢节。一个村庄佛生日,四乡八里都震荡起来。亲友、乡邻奔走相告,走亲访友、吃大餐、看大戏,大家欢天喜地。我们孩子们更是按耐不住,急切地奔向戏台前。此时,戏台已经开始了神明观赏的《赏花》或《加官》。这是大戏的前奏,类似于大餐前的开胃小菜。台上,丫鬟小姐咿咿呀呀地赏花扑蝶,芝麻官幻想着升官发财,我们如猴子般在台前台后跳来跳去。戏台下摆满了卖糖葫芦、甘蔗、南瓜子、麦芽糖、五色糖、煎豆腐的小摊贩。流口水的我们捏着手心里的五分钱,在美食面前犹豫不决。
大戏终于开始了。台下一片黑压压,没有座位的人站在外围,孩子们爬上树枝,跳上屋顶。演出的剧目是众所周知的《狸猫换太子》、《陈三五娘》、《桃花搭渡》、《春草闯堂》、《孟丽君》、《龙凤天子》、《薛平贵与王宝钗》、《高文举》、《女附马》、《连升三级》……才子佳人风花雪月,英雄豪杰叱咤风云,忠奸善恶分明,因果报应不爽。这些戏剧让我们当成了真实的历史,在台上的动态中,我们的心情就像经历了九死一生。最普通的小戏台诞生了最广泛、最原生态的乡土文化,也像春风化雨一样,播撒了华夏文明的甘霖。
无论是正规的城市戏班,还是乡村的临时组合草台班子,那些化妆打扮的演员在我们眼中都是天仙一般的存在,我们对于戏剧的热爱丝毫不逊色于今日的追星族。据说有迷上某个女演员的观众,如果戏班子到另一个乡村演出,他们会不顾一切地追随,不容许别人贬低自己的偶像。那时,苏乌水与蔡自强的《陈三五娘》是无法超越的经典。几十年后回溯过去,俏丫鬟益春、玉面小生陈三依然活灵活现。一曲《因送哥嫂》勾魂摄魄。台上的“阿娘”声音婉转,低头眉目之间散发着娇羞无比,一声绵长柔媚的“三哥——”,如高山流水,令人陶醉。
戏还未演完,我们已经撑不住了,一个个瘫倒在大人怀里酣然入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落难公子依然危险重重,千金小姐束手无策地被困绣楼。重要的是,小摊贩们还在。于是我们嘟哝着要外公买几粒圆溜溜黄豆大小的五色糖,含在嘴里甜蜜自在,胜过台上享受繁华富贵的公子王孙。
当最后一声锣鼓戛然而止时,大人们把我们从梦乡中拽回。趴在外公背上回家,依然听着外公和老伙计们恨声喋喋:“秦淑宝那对金装锏都耍成了什么样子啊!”“杨郡主死得可怜哟!”
戏落幕了,大家会围绕戏文的内容、演员的表演进行讨论,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上好一阵子。而孩子们的梦中将会晃动着酸甜的糖葫芦串……
乡村生活沉重如脚下的黑土地,单调到只剩下劳作和喘息,其余的念想都是异想天开。然而,一场戏改变了村庄的宁静生活。人们该哭的哭,该笑的笑,不哭不笑只有菩萨会这样。我们把台上的悲欢当作了窥视彼此的入口。生活中所有的平凡和苦难,在台上的险象环生、悲欢离合面前显得微不足道。美好也因戏而在内心蔓延。空荡的内心,在一折折戏剧中注入了灵丹妙药,不再枯涩僵硬。原本不可逆转的形势,也有了云开日出的希望。恶言恶气的小媳妇对婆婆温和了许多,调皮捣蛋的孩子也收敛了恶劣行径。生活中的喜与忧交织在一起,戏剧中的曲折与直率,人心自会明了。
一场戏唱得天地呜咽,山河动容。一场戏,终究敌不过时间的流逝。留存于记忆中的碎片般的片段,在三月飞花流水中也无奈地消逝。那些演绎出许多传奇的乡村戏台,在晚风中显露出一种冷清和怅然。晴明的时节,戏台成了乡亲们晒稻草、晾被单的场所。
今年正月初六,我们村庄庆祝“德仙宫六王府”诸神华诞,村里的土豪大撒把,邀请了厦门市歌舞团前来表演。本想回去观看,但先生泼下了一盆冷水:“海峡体育馆的巨星演唱会都没什么看头,何况乡下的热闹?”顿时打消了念头。是的,妈妈说凌晨十二点“散筵”时,偌大的戏台上下只有几个老年人与神明相伴。那种万人空巷的场景已经远去,戏谢幕了,观众依然在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