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第一炉香:有多少人,能经受物欲和情欲的双重灼烧?(三)
薇龙的打算全都落空了,连仅有的这一点爱,也是假的。她该怎么办?——这是她最痛苦绝望的时刻,但也是她最后一个获救的契机,可惜她身在其中,却不自知。
话说这样闹了一场,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虽恨乔琪乔把她身边出色人材都“一网打尽”了,但还是按下火气来安抚薇龙。此时的薇龙,已对乔琪乔断了念想,横了一条心要回上海去。
梁太太责备薇龙一点儿也不爱惜自己的名誉,然而,她嘴里的“名誉”是如此的蹊跷、离奇:失身不算什么,上当也不算什么,关键是不该“当着丫头们使性子”,让人知道“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这才是最大的忌讳!
梁太太还在那里灌输她的交际花哲学,还在费尽心思把薇龙往司徒协跟前推。但是,薇龙早看穿了,她唯一的爱情幻灭了,还有什么指望呢?她后悔自己不该这么糊涂。但也许,现在幡然醒悟,也还不晚?
见薇龙去意已决,梁太太知道多劝无益,只下了个定论:你人已经变了,“只怕回不去了”。
薇龙嘴上还在坚持着:“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可是,她还能做一个新的人吗?——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梁太太眼见着一大笔投资就要打水漂,这边劝说不成,立刻找乔琪乔来,连哄带吓,让他去安抚薇龙。
乔琪乔也不希望事情闹到薇龙家里去——要是对方逼着他同薇龙结婚,那可不成。
于是,第二天,乔琪乔的电话就来了,花也来了,信也来了。薇龙并不理会,只忙着下山买船票。回来的路上,她淋了场雨,就病倒了。
她越是病着,就越是着急回去;越是着急回去,就越是好得慢。等到这病有些起色,已经是秋天了。
薇龙开始疑心自己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是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
做一个新的人,谈何容易?薇龙思来想去,她最好的出路还是结婚,可是除了乔琪,她还能爱上另一个人吗?薇龙知道,乔琪没什么了不起,可他引起了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只要他一天不爱她,她就一天在他的势力下。薇龙躺在床上,呆呆望着外面的天——
“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
薇龙被割痛了眼,也割痛了心。她闭上眼睛,进到那自恋的迷梦里:乔琪总有一天会需要她的,那时就晚了!她决定不走了!可她“五分钟换一个主意”,翻来又覆去……
为了结束这煎熬,她身体稍好些就下山订船票,回来时天色已经晚了。
“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薇龙在前面走着,乔琪开着车,在后面缓缓地跟着她。薇龙停下来歇息,车也停下来。她以为乔琪会有一番表白,不料他只是伏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薇龙“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脸上淌着泪,脚下继续往前走。乔琪就没再跟上来。
“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耶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顶大的象牙红,简单、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那硕大的红花,是生命里最简单、原始的欲望。它本该在寻常女孩子的生活里,被遮蔽、被忽视;然后在妇人的琐碎日子里,被遗忘、被消磨。可是,它却被唤醒了,在薇龙的世界里恣意着、跋扈着,要把她拉进深渊里去。
回到梁家,薇龙到小书房里去寻梁太太。她问姑妈:“乔琪不结婚,一大半是因为经济的关系吗?”她说:“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赚钱。”
终于——她屈服了,把自己出卖了。
梁太太眉开眼笑。乔琪对这门亲事还有几分犹疑,梁太太劝他说:你若娶个阔小姐,哪有薇龙这么好说话,难免会受拘束。过上几年,薇龙的收入减少了,你尽可以离婚,想要抓到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吗?一字一句,说得乔琪“心悦诚服”,说得没有半点人性。
就这样,薇龙和乔琪结婚了。
从此以后,薇龙“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快乐的时候,也有,比如大年夜里和乔琪去逛庙会,薇龙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
乔琪见了,突然良心发现起来,对薇龙说:
“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
薇龙却笑了:
“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乔琪说的是实话。
薇龙说的也是实话。害我一步一步走到这般田地的,是物欲,是情欲,是爱的迷梦,是对你的幻想,但总之不是你。你本来就是那么个人,是我要爱你,这怨不得你。
新春市场上卖着各色各样的东西,但最主要卖的,还是人。一大帮水兵把薇龙认错了,把那花炮乱纷纷掷过来。乔琪护着薇龙,笑说:“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不料薇龙一句话戳破了:
“本来嘛,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
乔琪捂住她的嘴,薇龙笑着告饶道:
“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
是,她是自愿的。一步一步,都是她自己选的。每一步都错得不大,但加起来就错得远了。
“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薇龙的爱,薇龙的青春,薇龙的生命,就像黑暗中那朵橙红色的花,被吸透了,绽放了,萎谢了。
第一炉香,烧完了。一段香港故事,也就此完结,留下悲哀的余韵。
22岁的张爱玲,用这一个故事,说出了许多五六十岁、七八十岁的人也未必想透、未必敢说的话。
比如,她说,人都是有欲望的,有物欲,也有情欲,连薇龙这样的女孩子也不例外——而这正是很多人羞于启齿,甚至拼尽全力要去否认的。张爱玲坦坦荡荡地说:存在就是存在,再正常不过的事,承认就好,无须评判。
再比如,她说,阶层是存在的,贫富的差距是存在的,活在这世上,就要面对这现实。贫穷本身尚可忍受,最痛苦的是,它使你有求于人,使你低声下气,使你自惭形秽;而当你用纸糊的自尊心、自信心去掩饰自卑,它又会使你显得可笑、可怜、可悲。
再如,她说,每个出身低微的且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都将面对一个用钱垒砌的陷阱。那陷阱加了艺术、时尚等美好的东西做伪装,当你走到近前时,未必就不会跳下去。那些一口咬定自己能经受住诱惑的人,往往是没机会被诱惑而已。
又如,她说,爱不是一种被蒸馏过的感情,它是混合的、复杂的——由幻想而起的爱情,是爱情;由情欲而起的爱情,同样是爱情。她更愿意写出一种真实存在的爱情,一种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而不是沉醉于“纯爱”的意淫。
张爱玲的作品,披着通俗小说的外衣,吸引了大批浪漫爱情故事的拥趸——但她们都误会了,她写的不是言情小说,而是世情小说、心理小说。
她不是编织梦幻给你看,而是撕开真实给你看。在她的故事里,蕴含了太多太多,对世事、人心的敏锐洞察和深刻理解。
而写心理,她确是高手,因为她有一明一暗的两手:明的一手,从全知全能的视角,讲述人物的内心独白;暗的一手,则利用意象和隐喻,揭示人物的潜意识。
譬如,吐着红信子的青蛇,栖在树丫上的白凤凰,《聊斋志异》里的大坟山,被烟卷烧黄的杜鹃花,踱来踱去的麻雀,烧糊了一小片的玉色缎子,舔舐着阳台的舌头,蓝阴阴的火和煮沸了的水……没有一个意象是多余的、浪费的。
试想,葛薇龙在短短几个月里,经历了人生道路的巨大转向,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选择,——若笔下稍有不慎,这个故事就会显得荒谬而不合情理。但张爱玲却用细腻的笔触,把薇龙转变和堕落的过程,讲述得丝丝入扣,令人信服。
假如一开始,就把最终的结果摆在薇龙面前,那她即使再傻,也不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只可惜,每走一步,她都只能看到眼前,而看不到结局。所以,似乎,她所走的每一步,都还说得通,都还不算太离谱——可是,每一步错了那么一点,一步接着一步,她就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
人性的细微弱点,足以演化成吞噬命运的黑洞。
张爱玲看得通透,所以,她没有把薇龙当作堕落的娼妇去批判,而是把她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和悲悯。
薇龙究竟有什么特别呢?其实没有,她和我们每个人一样平凡无奇,有普通人的欲望,有普通人的弱点,有普通人的小心思。也正是因为她平凡无奇,她的悲剧才更让人唏嘘。
张爱玲的一颗慈悲心由薇龙而推及世人,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问道:有多少人,能经受物欲和情欲的双重灼烧呢?
也许,这颗慈悲心,就是伟大作家和其他作家之间的界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