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切发生的事情应该都是有预兆的。云岛周围的湖水在台风天没来之前,河床上全是浅滩和小河流。那是夏天最安静的时期。七八岁的小孩跟在年纪大一点的哥哥姐姐后面,拿着蜡烛和泡沫箱子,夕阳在这边还闪着余晖,另一边的月亮就已经缓缓升起,准备接收今晚所有孩子的心愿。大人搬起音箱,到河边唱歌。老狗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刚从学校放中秋假期回家。外婆特地把家里的鸭子杀了,做了艾草炒肉,外婆已经不抱怨阿美,我们暂且都不提阿美。

老狗的电话是我接的,那时外婆去给外公上香。电话里老狗声音阴沉,他问阿美有没有回来,我预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必须假装镇定,外婆正从外边回来,我匆忙挂下电话,只当作是我用手机给朋友聊天。外婆看着我皱眉,但没有问什么。

“看着桌子上的香别让它灭了,我去岛上找鬼公。”她说。

“找鬼公干嘛?”我是要故意问她的,以缓解的我心虚。虽然在晚饭之前外婆已经跟我说过,“鬼公家里唯一的男孩今天上门提亲,要过去吃喜糖”。但老人对稍大的孩子的忍耐力是不能想象的,对于我这样三番五次的询问,外婆还会回答。

一个老人过来催她后,外婆就急匆匆地出门了。我以为算是躲过了一劫,没想到不到两天阿美竟回来了。她还提着一年前那个粉色的行李,行李的表皮磨损严重,但她却穿得很美。我们还没说话,她就从大包小包里拿出一堆东西,一边说是给我们的礼物,一边舀水缸里的水,彷佛她没有过一走了之。

而在这一年来多次抱怨阿美任性和无情的外婆,此时却一句气愤的话都不说,只是问阿美这一年去哪儿了。她把这一年在电视上看到的令人惊悚的社会新闻都过了一遍,“也不知道你在哪里,看到这个地方有杀人事件就紧张,你到底去哪儿了?”

“哎呀就是去附近的省份打打工嘛”,她喝完了水,又忙着去厨房找吃的。完全不理会我们此时此刻因为她回来,是多么的惊喜和愉悦。“没心没肺的”,外婆念叨着。而老狗那通电话让我的心随着她走来走去,忽上忽下。“可此刻她就在这儿,还能发生什么呢”。

第二天阿美又要走了,“有个朋友介绍了新的工作”她是这样说的,但是我们都知道她自从跟香蕉老板结婚以后就再也没有从事工作了。当天她走得很着急,只是拿了几件衣服塞进她的包里,看来她并不是骗我们。可谁知道呢,天上总有个铃铛要响。

“阿美回来没有?”老狗冲来我家时,身上一股酸菜发酵的味道,他看着有点精神恍惚。

“回来,没有,她走了”,我反应不过来,此时还没有意识到老狗来这儿另我多么震惊。

“到底她回来没有?”他很紧张,像一条猎狗。

“她今天早上就走了。”我说。

“走了,走去哪儿了?”他很激动,脖子也红了。外婆怕他会做什么极端的事情,便把我的手纂在手里,拽到她身边,“你要干嘛嘛。”

“她把我的存款偷走了。”

“怎么可能”,我想。

“你别随便乱讲!”外婆几乎是喊出来的,“是不是你打她,她才跑的,你们这些男的哪个不狠心的。”

“她偷偷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拿的,打她?妈的,我带着她怕她生气又怕她玩不好,天天怕她,妈的天天怕她!她还去找别的人!”

“胡说八道!”她的胸口在剧烈起伏,我担心出事,于是说阿美是出去工作了。

“工作,她是去工作了,是跟男的跑了!”他说。我看到他的眼神,那不是遭遇盗窃的苦恼,而是陷入情感诈骗的痛苦当中。

“不相信的话我带你们去找他,对对,你们去的话他肯定不会不让阿美见我。”我已经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了,但是外婆绝不会承认这是阿美的错。直到我们跟老狗来到一栋学校宿舍,敲开了一户的门,我看到阿美和穿着围裙的校长。

这里我不得不插入一个过去,否则就无法解释她为什么这么做。

阿美是在云岛认识她的前夫的。那时她十二岁,天天跟着云岛上年纪稍大的女孩玩儿,她们下海游泳,看见渔船就去偷东西,看见码头边有老人约会就撞鬼吓唬人家,她们无恶不作,在云岛上臭名昭著。每一个妈妈都对自以为纯真乖巧的女儿说过这样一句话,“不要跟那个阿美玩”。阿美并不是里边儿最大的,却成了罪魁祸首,他们盯着她,觉得她总有一天会把所有男的都勾引了。这让十二岁的阿美越来越猖狂。

夏天末尾,十二岁的阿美第一次来潮,朋友们给她买卫生巾说,“你现在就是姑娘了”,于是在某一天云岛的祭奠节日,她们躲进了房间播放从礼品店租来的色情碟片。

“她总有一天都要懂这些的。”有一回她扎在云岛的女人堆里听人聊天,有人说隔壁的谁因为房事不和而离婚,阿美就这样劝导我时,被外婆严厉制止了。而这时二十一岁的阿美已经结婚三年。

色情电影给她的冲击,打开了她伊甸园的大门。从第一根阴毛从她的阴唇上长出来,她忍者剧痛把它拔掉,她就注定了要一生去寻找“为什么会这样?”。(她在最快意的时光时,曾对我无所顾忌地袒露这一切。)从那时候开始,阿美多了很多异性朋友。在我“第一次因为光着屁股而感到害臊”的年纪,每天都会看到不同的男孩子来家里找她。

“阿美在吗?”有时是胆小如鼠却强撑着自己来约阿美,结果耳朵红得快要滴血了,表情更是僵硬得像是蜡像;有时是勇敢的男生,这种根本就不怕人家家里有没有大人在,直冲冲跑过来就说,“叫阿美出来。”

要是外婆回一句,“干嘛!”他也丝毫不气馁地嘿嘿笑着,“哦哟,去钓鱼地哦,外婆想吃等下我们带回来几条给你哦。”这种的一般都是有很多小女朋友的男孩子,女孩子们为和这样有魅力的男生谈恋爱而骄傲自豪。他们也常常可以无缝连接,从来不会孤单。果然,过两天我就看到阿美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了。

这些时光本来可以继续下去,但在十九岁的那个台风天里,阿美遇见了她后来的老公。那是个比这个骑着摩托车的男孩子都要有魅力的人,在阿美遇见他时,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

“你好,小妹妹,你们这儿有厕所吗?”

他留着短胡茬,穿着亚麻色的衬衣和短裤,手上戴着手表,脖子上还挂着相机。在问我话的时候,他不时看了看手表。当他看到我盯着他的动作看时,他有些许抱歉地笑说,“没有吗?看来只能钻小树林了啊。”“树林里会碰到其他拉大便的人!我家有厕所。”我惊呼他的想法,“竟然想去小树林”,我想。不过因为他这句话,我多少忘了害怕这是个陌生人。

我带着他回家,他见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阿美。她穿着一件吊带上衣,皮肤黝黑锃亮,就像是从太阳光里窜出来的一条鱼。

“谁啊?”她把脸皱得像个小老头说,“不要把陌生人随便带回家啊!又没人在家。”我感觉很丢脸,但他说,“没关系,我把相机和手表给你,如果我真要抢劫,你就把我相机拿去卖了。”

对,就是这句话,让十九岁的阿美立刻陷入了成熟男人的魄力当中。他们认识不到半个月就决定结婚,外婆很反对,她对这样的富家子弟的人格是没有掌握能力的,她害怕阿美嫁过去。但她怎么阻止得了阿美,阿美对怎么反抗别人是经验老道的。所以即使是哭天撼地,阿美也走了。

那个人把阿美带到了一个我们不认识阿美也不认识的地方办婚礼,大约半个月后他们回来了,阿美坐在皮卡车上面,像妇女一样围着丝巾,还化了妆,踩着高跟鞋,走起路来连声音都是贵妇的架势。

“这次回来我就不走啦”,她说。

“那他呢?”外婆问道,提到这个人,她的表情有点生硬。阿美却是开心的,“他也不走啦。他在我们这儿包了两百亩地,用来种香蕉。”她是娇羞得像个女人了,可谁知道,她也就十六岁。

我问她,“还跟我们住嘛?”

阿美嘲笑我说,“神经啊,我当然是跟我老公住啊。”后来他们就在香蕉园里住了下来,园子离我们家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但阿美也很少回来,而外婆也从来不往那里去。只有我,因为年纪还小,所以很多时候做事并不受大多想法限制。

我经常被阿美叫到果园里,她会准备很多水果,大多数都是别人送给他们的,“说是礼物,其实就是想跟阿雄攀关系嘛。你吃这个,这个是越南莲雾。”她真的就像是一个有钱人的太太,一边夸耀老公的“金色传说”(在拥有几百亩的种植园之外,这个男人还在省外与人合伙开了矿场),一边招呼客人吃东西,虽然我并不算什么客人。

阿美的老公总是很忙,只有傍晚才从外面回来。有一天他从外面弄了一辆拖拉机回来,兴奋地跟阿美介绍这个车可以代替人工种植水稻。

“试试?”他说。

“不不不……啊”,阿美推脱拒绝,但立马就被他托着腋下举到车上。“试试”,他看着她笑说,然后他也坐上车,扶着她的手指挥阿美怎么前进。过会儿,我便看到阿美边尖叫边笑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他对她爱不释手,我曾多次看到他在长达几秒的凝视阿美之后,拍打她的屁股。为什么当时我们并不能看透一些温情背后隐藏的刀呢?很多年后我在某天半夜醒来忽然明白,“噢是因为我们当时都是很骄傲的人啊。”在这儿住了小半年后,阿美的老公在省外的业务忽然减少,他们便老去旅游,阿美会打电话过来说她又去了哪个城市。持续了一年后,阿美连电话都打得少了。

“不管怎么样,谁都不能教训你”,我记得她说过的这句话。而这句话是在她遭遇了长期的家暴以后得出的心得。那时我们并不知道,一个女人被打算什么。当她又提着几瓶料酒和活鸡回来看我们起,她回家的次数竟然变多了,后来她买的东西越来越重,越来越贵。但我们仍然不知情。

一天深夜阿美忽然从果园回来,“胸口痛啊”,她说。外婆从床上赶紧套了衣服出来,给她拿了风油精,阿美喝了一口,又喊舌头痛,我拿着手电筒过来,却照见令人惊悚的画面:她口腔里舌头左右被磕烂了。可外婆始终没问一句,直到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出来。“他让我不要多管闲事,我就多说了他一句,他拿着案板就砸过来!”

外婆看着她不说话,我知道她在怨恨,怨恨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当时就叫你不要跟他结婚”,随即她说,“以后你不要管他的事就好了”。我想是这一句话让阿美彻底失去希望的。她立刻抬起红通的双眼说,“不管不管不管,他是要杀我啊,姐姐!”她重重地咬着这两个字,然后她冲进房间,把自己反锁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阿美叫外婆姐姐,然而在这样的情况听到这句话实在令人心碎。可年纪幼稚的我又能做什么呢?阿美把自己锁进房间后,外婆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我看到她慢慢站起来走回房间里,她打了一通电话,我没听到声音,但有可能是给果园那边打的。她说了什么呢?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但是过两天那个人就过来我们家了。彼时阿美在我们不注意的情况下不知道去了哪里。

“叫你妹妹不要再跑了!再跑就不要再来我家了!新装了电视冰箱?哦,阿美偷我钱就用来做这些啊。”他彷佛恍然大悟一般嘻笑,他就站在我们家门口,边说边点烟。“这是什么感觉呢?”我仔细回想当时我和外婆我们俩站在门口,任由他像对待监狱里的牢犯一样,用轻蔑的话来羞辱我们,我们却因为拿了好处了不能反抗,那一刻我们不是作为人站在他面前的。

阿美在隔天后被他老公从宾馆拎出来,“爽不爽啊,爽不爽啊,操你妈!”说完他一脚就往她的膝盖里踢,阿美在倒下时膝盖又猛地磕在水泥地上。外婆在旁边哭喊,却不敢去扯他的胳膊,我们去扶地上的阿美,阿美却先爬起来,这样的局面丢尽了她的自尊,她也不甘示弱,“日你妈日你妈!”她扑上去,那个男的却一改凶相,把她一把抓住塞进了他的皮卡车里。我们追不上车。在那一天,外婆终于不得不踏进果园。

“你们过来干嘛?”阿美打开门看到我们的时候,脸上只有愤怒。她看着我说,“校长说有个工作给我,你们干嘛啊,跟抓奸一样。”突然,这个情景竟令三个人同时想起了那段让人胆寒的过去。

她丝毫不怕这样的言语会让站在一边的校长尴尬。而我们不知所措,经常性任性的人一旦认真起来反而比一般人都要有威严。可当她看到老狗确实是有点惊讶,“走吧,先回家。”她说。老狗也同意先离开这里。

我说过阿美是没有从事社会工作过的,所以对她来说偷东西比起工作来更加容易,“而且你不是说这些钱我可以随便拿的嘛!”当老狗这样询问她时,阿美是这样回答的。可怜的老狗并不了解她的过去,而即便了解她的过去,他也不会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然而他是真迷恋阿美。

当阿美偷走他的存款,却仍理直气壮地质问他言而无信时,老狗原本在出发前找她的气势就消失无踪了。“好嘛,但是你要跟我说一声嘛。”

“说了你会给吗?”

“会……”

“会个屁!”

阿美随之向我们抱怨老狗在带她去了外省后,就假模假样地让她出面去卖药。

“一家一家的卖没有结果,又带我去什么公寓,跟一群人喝白开水度日。还好他们见给我洗脑不成功放了我。”

“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呢!你敢说我不是你发展下线的工具?如果不是说我去跟那些男的卖药,你怕不是连门都不给我出吧!你现在跟我家人污蔑我偷钱!那些钱难道不是也有我的功劳吗!”

”对不起对不起……”

老狗被她的一番供词所袭击,他以手腕扶着自己的眼角,偷看我们,脸色已经非常不好,我想如果羞愧可以杀人,他现在就死了。奇怪的是,阿美这样去控诉老狗,我的心里却对他厌恶不起来。也许是阿美有错在先。他们的争吵并不让我们听到,应该说是阿美拒绝了公开接受审判,反倒是老狗很需要我们对阿美造成压力。

“你还剩多少?”老狗显然没有要追回那些钱的决心,他开口问阿美。

“反正我会还你的,你们干嘛,不要站在这里了,回家干嘛干嘛去啊!不要再管我了行不行!”她不直面回答老狗,反而是致力于让我们离开。外婆感觉有点伤心,拉着我回家,我最后听到他们说的话,是催债。

我曾想很多时候我如果敢于用撒泼打滚,而不是没有选择地就任由人把我归置于被动的位置,也许我会更了解阿美,更了解外婆,更了解那些在我记忆的圆里兜转的人。他们的后续是因为老狗又出现在我家门口,他比上一次见面更憔悴,他还开着他的出租车。

“阿美在家吗?”他问。

“没有。”我说。其实我有点紧张,不是因为他,而是男性站在我面前都会引起我的妄想,致使我心跳过速,呼吸紧张。这是我留置在外婆家前患过肺炎的后遗症,不过具体尚待考证。

直至后来我在一家老的快要掉了门牌的书店里,在昏暗的房间我读到一本书,里面的主人公也曾遇到和我相似的遭遇。她最终以装疯卖傻得到了解脱,我无法像她脱光了冲上街去。好吧,我扯这么多干嘛呢。

老狗听到我的回答,没有表现得像原先那么苦恼了,他似乎笃定这一趟肯定还是找不到阿美。也许他突然明白我们是完全可以给阿美通风报信的,我们确实也是一直在劝阿美不要回来,尽管她一直说,“我怕什么!”

他还是每隔周日就过来一趟,依然是“阿美在吗?”我说“不在。”他便走,什么话也不再问了。而这些天云岛已经开始流传“阿美骗男人的钱”这样的流言。外婆起初很气愤,本来从不跟老狗说话的她,一次也沉不住气地咒骂他到底要怎么样。但老狗依然不问别的,知道阿美不在,他就走了。

我忽然有一个想法,或许他本来就不是过来找阿美,他在逼她回来!然而我们意识到这个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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